鼠辈【鼠辈(外一篇)】

   民间的认知,对于老鼠这样的爱又爱不了,灭又灭不了的芸芸众生(我们一直“严打”的),一定是承认它,逆反一点的话,也可以尊崇它。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动物,独独是老鼠,我们会赋予它不同的色彩――多色调,颇杂,很难概括。
  狗的忠实,猫的妖媚,狐的狡猾,狮的凶残,虎的威猛,象的稳重,猴的什么,叫做“猴性”……还能举很多,总之,“形象”是固定的、大致不变的。老鼠却不。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是古代魏国的百姓唱的歌,《诗经》里也记得一字不差。这里的“硕鼠”指什么,我们都懂。
  可是,一提“老鼠嫁女”,新郎新娘、宾相宾客,个个尖嘴细腿,仿佛就很可爱了。我们愿意它们办喜事,最好也是用轿子抬,唢呐、鼓乐都用上,一路吹吹打打,送进洞房。我们那里老鼠嫁女是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孩子能拿到老鼠发的两个红蛋。我还记得小时候一到这天晚上,就睡不着,闭了眼睛也只看见忙进忙出的老鼠,大红大绿,喜气洋洋,好容易听得床头“吱”的一声叫,我想这就是真的了,可是一摸枕头底下,空的。我母亲说:“早呢!老鼠才在商量,像你这样不肯睡着,它是不好出门的。”第二天早晨,我摸到了那两个圆硬的东西,即告诉母亲:“有了。”我母亲惊喜地说:“真的?”这一天我一整天都拿着那两个红蛋,因为它是老鼠发给我的,所以欢喜也来得细长。
  生活中的老鼠可爱么?灰扑扑的,脏东西,胡子太长,尾巴更是长而又长。“尖嘴细腿”不好看,吃成“硕鼠”同样不好看――只会使我们更憎恶它。
  “硕鼠”指不劳而获者,今天的贪官也近似,所以我们人人谴而责之。
  可是,同样是敛财,对于基金经理的“老鼠仓”,我们恨归恨,到底又只到“苦笑”为止。我也买过基金,一听说基金的净值不增反降,原来是开了“老鼠仓”,我的第一反应是好笑――很辛苦呀,经理先生,天天在那里忙进忙出,小眼珠上两粒光,有点疯狂,有点恐惧。我只“苦笑”,是因为比之于有人送钱的贪官,它到底还在“忙碌”――疑似劳动。
  世上的鼠类多达五百多种,田鼠、冠鼠、仓鼠、竹鼠……不仅数量十分庞大,生命力也异常顽强。民间的认知,对于老鼠这样的爱又爱不了,灭又灭不了的芸芸众生(我们一直“严打”的),一定是承认它,逆反一点的话,也可以尊崇它。十二生肖鼠为首。一个花甲子六十年,打头的还是鼠。中国文人画里,堂皇的线装古籍,老鼠也敢咬,夜读的秀才打一个瞌睡,偷油老鼠便偷油。“白日鼠”白胜是梁山好汉,《十五贯》里的娄阿鼠,赌徒兼命犯,然而观众对这位身手敏捷的“鼠盗”,多半也带点欣赏的意味。现代人,似乎也默认了鼠的能量和神奇,今天我们使用的电脑,有个重要的物件,一副可爱的鼠模样,还拖着一条尾巴,名之曰“鼠标”。
  “人同此心”四字,原是指一种“平常心”。“老鼠嫁女”是喜事,可是新郎新娘的父母,也是很操劳的呀。土拨鼠这名字不大好听,看看它挖洞时两条后腿弹动,土坷垃飞弹一样飞出来,它难道不辛苦。一句“深挖洞,广积粮”,可说已深入人心,但人类究竟学的是谁,我们心里都清楚。老鼠半夜里“咋!咋咋咋!”地叫,鲁迅认为是遇见了蛇,可怕的屠伯来了,我们那里认为是“哺乳”,它这样一叫,幼鼠就去吃奶了。乡下老妇不明就里,说成是“老鼠数铜钱”,而且是往外数的,所以她赶紧说“你数我串,你数我串”――她认为说了这话,家里的财气就守住了。
  有些事,其实是出于无奈,比如老鼠的勤于咬书,咬箱子,甚至咬人民币,这叫“磨牙”,否则牙便会疯长。鼠有鼠难呀。
  就这么着,它们也不太安全,鼠夹,鼠笼,鼠药,猫,蛇,致命的陷阱和天敌防不胜防,所以须得分外小心。人类大约承认,老鼠的智商是不低的,而且似乎一直在提高。家里有了老鼠,人和它斗法,人未见得一定是胜利者。老鼠一是身体小,二是灵活,小眼珠上两粒光,仿佛能洞穿你的心思,你所设计的想消灭它的种种办法,最终都会被它识破。经常是,人筋疲力尽了,老鼠依然得其所哉。我住一楼,有天发现卫生间的地漏的盖子掀开了,我盖上盖子,心里很疑惑,这时一只“硕鼠”一闪而过,钻到书橱和墙的夹缝里去了。我守在那里半天,动静全无,心里很急。我倒不是怕家里多了个“成员”,我是怕它死在里边,这麻烦就大了。我想,它蛰伏不动,一定是“算”到我正守候在那里,那么我可以离开,但你不能死在里面(可笑的担心),我于是在书橱的两端,橱和墙的夹缝之间,各竖了一张纸片,如果有一张纸片推倒了,那么就证明它不在夹缝里了。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一张纸片真的推倒了,再到卫生间看看,地漏的盖子又扒开了,它从原路撤离了。高智商啊!
  不过据说,老鼠的胡须,对它自身的防卫是很不利的;它在洞里时反复告诫自己,出去之后,鼠夹上的食物不能吃,老鼠药再香也不能吃,可是出洞时胡须在洞口一碰,就又忘记了。所以“犯事”的老鼠仍然有。
  它们也有“残障人士”;我幼时见过七八只老鼠,除了第一只眼睛是亮的,后面跟着的全是瞎眼的,依次咬着前面一只的尾巴,行动也很利索。老鼠偷蛋也须合作,一只老鼠用四条腿抱住鸡蛋,身子翻转过来,另一只老鼠咬着它的尾巴拖。据说这是真的。
  贪得无厌,小奸小滑,大红大绿,喜气洋洋,平时居家过日子,偶或也会遭遇一点不测,人类在不经意间笑骂自身,我不好意思说了――这是个招人骂的比喻。
  献艺的人
  对于城市的一部分乞讨者,也许称之为“献艺的人”,更恰当一些,因为他们并不是徒手乞讨,而是同时操弄着各种乐器。
  据说,在西方发达国家,献艺的人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他们是一些小提琴手、吉他手、鼓手、萨克斯管手、圆号手、长笛手、单簧管手、各种电子琴手,等等。他们选择在地铁、车站、广场、街头、公园等公共场所献艺,一般收入不菲,行人只要认为他演奏得好,付出了劳动,便愿意掏钱。而他们中有一些人,也并非出于生活所迫,有的甚至是有才华的艺术家,以流浪、献艺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纯粹是出于个人的爱好。这是西方的事。
  我们这边,可以操弄的乐器好像不多,常见的是胡琴,还有就是笛子、唢呐、葫芦丝。也许应该说,我们的献艺者能力有限,他可以摆弄的乐器,就是这些,因为简单易学的缘故。乐器质量很低下,演奏技艺方面,也难以恭维,主要是发出些声响,以吸引人的注意。有一个吹唢呐的人,一个木架子上另有一面锣和一个钹,应用了机械牵动的原理,吹唢呐时双脚踩动踏板(他是坐着的),锣和钹同时击打有声,三样乐器配合起来并不乱,但也仅仅熟练而已。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在路边摆一个扩音器,流行歌曲放得震天价响,旁边还有一个让你投钱的铁罐子,这与其说是献艺,还不如说是折磨人的神经。
  这么看来,我们这边,主要还是乞讨。虽然我很愿意称他们为献艺的人。
  我不能忘记的,是有一个拉二胡的人,曾在我小区周围几个公交车站头献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个盲人,我估摸他有五十多岁,瘦削的脸上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傲气,不知谁得罪了他。有一个小女孩,守着一个存钱的铁皮罐,不像是他的女儿,也许是他的孙女?他之所以引起我注意,首先是他从不拉流行歌曲,他只拉二胡曲,包括《江河水》和《赛马》,还有刘天华的曲子。其次,他那把胡琴,也不像是一般之物,乌黑的琴杆,很有些年头的样子,我疑心是红木的。从他的指法看,他是训练有素的,是标准的以指尖触弦(多数盲人是用手指的第一节甚至第二节按下去)。捋把、揉弦也很好。只是,他拉得很潦草,不怎么上心,因此听上去很稀松。
  而且有时候,他干脆不拉,把胡琴抱在怀里,坐在那里只顾自己抽烟。
  常乘公交车的人,渐渐地也都很熟悉他了,有人就告诉旁边的人说,他二胡是拉得好的,只是要趁他高兴。马上有人冲着他喊:“拉呀,你不拉怎么给你钱?”
  这个盲艺人理也不理,仍然昂首抽他的烟。眼珠往上一翻,全是白。
  这一瞬间,我想到的是“瞎子阿炳”。也许,只有瞎子阿炳,才会在他不情愿拉的时候,有这副冷傲的神气。
  那段时间,我有意无意地,常常想到这个盲艺人。他是怎么回事?曾经的艺术家?遭遇了某种生活和命运的变故?或者,他觉得周围的人不配听他的演奏?可是,他不是献艺么?换句话说,是一个操弄胡琴的乞讨者么?
  然而不久,他就从我小区的周围消失了。
  有一天晚上,我到一位朋友家闲聊后回家,路过一个广场的时候,听到有悠扬的胡琴声传来,我一惊,凭我的直觉,演奏者应该就是那个会翻白眼的盲艺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就此绕过去,但我并不急于见到他,我放慢了脚步,边听着琴声边向广场走去。这是个月黑夜,风很大,城市的路灯下,有白色的食品袋和梧桐树的枯叶,被风裹挟着,在马路上翻滚。
  在广场的一角,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这个白天草草献艺的盲艺人,现在正坐在一个花坛旁,用一种我之前没有见过的专注与投入,在拉他那把发了黑的胡琴。那个白天守着一个铁皮罐的小女孩,则在一旁“跳房子”,两脚时而分开,时而并拢,同样显得十分投入。广场上空荡荡的,没有更多的人,仅有两对情侣,站在不远处,大风中互相依偎着,聆听着他的琴声。
  ――舒展,悠扬;宁静,深远。刘天华的《月夜》。盲艺人是否也有过一段光明的记忆?或者,他确信人间必有如乐曲所描绘的那种美好的夜晚?我听见他用弓弦和手指,向夜空叙述一片如水的月光,月光下有远山隐伏,有近水流淌,有树影婆娑,有灯影人语。
  我的手,已几次抓起衣袋里的一把零票,但我每次意识到时,又都松开了。
  他的面前没有那只铁皮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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