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1   今天下午,柳春秀看到吴厚德进了左慧中家的门。她心里说,歹了歹了,这后生忍不住了,要做糊涂事了。   救人,她柳春秀要去救人。   她等他进去了几分钟,就走到地坪里,对着那边大声喊左慧中的名字,没人答应。她就从大门口进去,很快,吴厚德从厨房里出来,红着一张脸,她就晓得事情真的不好了。他急急忙忙走了。她走到厨房里,看到左慧中在换煤。这个侄媳妇,也装得太像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左慧中还倒过来问柳春秀是不是有事,柳春秀说,没事没事,我在大门口喊你,没听到你应,又看到大门开着,就进来了。
  她回到自己家里。救人不是什么难事,就像驼子唱喏一样容易,她心里有点儿高兴。
  电话响了,把她从神思恍惚中拉回到现实中来。电话是崽用他细舅的手机打过来的,他说他明天回来,然后他就把电话给了他外婆。她跟母亲讲了两三分钟话,就挂了电话。她觉得手机还是比自己家里的座机方便,可以带在身上,人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几多好!崽住在他外婆家的日子跟往年差不多,但她感觉好像今年住得短一些似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他明天就要回来,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你再多住几夜也要得,何必急着明天就回来?
  蝉在叫,不要命地叫,好像它们活着就是为了叫。
  谁会想到吴厚德这样的后生也会变好,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哪!
  这时候,吴厚德不晓得柳春秀是在救他。
  
  2
  以前的吴厚德,可是地方上的一大害。前不久,他从外面回来了,人们都说:瘟神回来了!
  附近的人都提心吊胆,不晓得吴厚德这个瘟神回来了,又会做出什么歹事来!
  吴厚德父母死得早,跟着祖父过。他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老鼠,不晓得是天生的,还是他祖父把他看得太重、什么事都依他的原因。吴厚德读初中的时候,这附近经常丢东西。几乎是家家都丢东西,大家对这个偷东西的贼恨死了。后来事情水落石出,原来都是吴厚德做的。派出所来人了,学校也来人了,大家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不能让他背着贼的名声,于是就大事化小,希望他今后不要再偷了。
  谁也想不到吴厚德偷东西偷上了瘾,偷成了习惯,不偷就手痒。他从一个地方走过去,总不会空手而归,总要顺手牵羊牵一点东西。后来他又被捉了。他祖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把孙子绑起来要去浸死。大家虽然对吴厚德偷东西恨之入骨,但看到老人要把人浸死,还是前去阻止,毕竟人命关天。老人跪在地上,感大家的恩。他拿来针,扎孙子的手,把吴厚德两只手扎得血淋淋的。他要孙子记事,今后再也不能去偷了。
  吴厚德初中毕业,成绩不好,家里又没钱,就没去读高中。祖父暗暗欢喜,以为自己那些针扎对了,把孙子那颗糊涂的心扎清醒了。没想到不多久,外村的人又把吴厚德捉住了。由于他偷的不是什么大东西,村民认为送到派出所用处也不大,打得他鼻青脸肿之后把他放了。这丑就丢大了,丢远了,老人恨不得杀了这个孙子。但吴厚德长高了,比他祖父要高出半个脑壳,力气也大了,老人也怕打他了。老人说,我跟这个畜生脱离关系,我不是他阿公,他也不是我的孙,我们一刀两断!老人就把孙子赶出了家门。老人本来就有病,这一气更是雪上加霜,在吴厚德18岁时死了。
  吴厚德住回了自己的家,但手脚依然不稳,见到什么好偷就偷什么。派出所也抓过他,拘留半个月,然后把他放回来。他一出来又偷,要他改,这一世怕是莫想了。
  有一回,好多人坐在吴清源柳春秀家的大厅里扯谈,扯着扯着就扯到吴厚德身上去了。有人说,吴厚德这个家伙,只怕是没得药吃!有人说,他也姓吴,把我们姓吴的面子都丢尽了!
  吴清源说:“吴厚德肯定就是这样烂下去,从脑壳一直烂到脚下出!他们这一家,到他这里就烂完了!”
  吴清源一讲话就容易激动,声音又大。柳春秀不满地对他说:“你莫这样讲别人,人不可数量,海水不可斗量。”
  “别人是不可数量,只有这个厚德伢子,我可以数量他!他不走正路,不走正路的人就只能一路烂下去,直到烂得不能再烂为止。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呀,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要改,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柳春秀说:“你讲话细点声好不好,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要晓得,隔墙有耳。”
  有人说,柳春秀你担心什么,这样的话就是吴厚德听到了也不要紧,以我的意见,还就是要他听见,看这样重重地敲他几下,他能不能醒过来。
  就在这回扯谈之后,吴厚德从村里消失了。人们缓了一口气,不要再时时防着一个拿他毫无办法的贼了。
  如今吴厚德回来了,大家又要提高警惕了,又要特别注意关好自己的门,放好自己的东西,要多留几个心眼,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就是这么防着,你还未必防得住他。
  吴厚德看见人,会主动打招呼,被招呼的人还有点怕应他,但既然人家先喊了你,就只好答应,敷衍一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别人喊他,他想理就理一下,不想理就不理,有时只在鼻子里“哼”一声。现在他要是喊你你没理他,他会认为你没听到,就又喊你,直到你答应为止。这吴厚德好像开始变了。
  三天过去了,村里没丢什么东西。也没听说外村丢了什么东西。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吴厚德回来快十天了,村里还是没人丢东西。人们觉得不正常了,按道理说,这么久了,村里该有人丢东西了。
  还有更不正常的事。女人和上了年纪的人担担子,累了把担子放在路边歇憩,吴厚德看见了,就走上去帮忙。女人和老人都怕他来帮忙,连忙说不要不要。但吴厚德担着担子走了,女人和老人只得快步跟上去。吴厚德把担子担到了人家屋门口,就把担子轻轻一放,擦擦脸上的汗,走了。后面的人要他进屋去歇一歇,他头也不回,说歇什么,还是走自己的路。后面的人说喝碗茶再走,他头也不回,说不渴,还是走自己的路。
  又过了几天,牛贩子吴保德发现自己丢了一头牛。他认为是吴厚德偷了他的牛,吴厚德说自己没偷,两人就到村长家里去把事情说清楚。当时有一些人去看热闹,柳春秀和左慧中也在其中,她们和其他人一样,都认为吴厚德装得太像了,现在那个马脚和狐狸尾巴,到底还是露出来了,牛不是他吴厚德偷的,还能是谁偷的?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派出所就来人了,他们抓住了偷吴保德牛的贼,贼不是吴厚德,牛自然是归还了原主。好多人担心,吴厚德不会轻易放过吴保德。更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吴厚德好像没这回事,吴保德提了几瓶啤酒,两个人把酒喝光了,居然什么事也没有。
  
  3
  就在昨天,柳春秀很早就去了地里挖花生,她准备工作做得好,前天下午就把花生苗割了,第二天一早就只要去挖。8点多钟的时候,她把全部的花生都挖了。本来可以在地里把花生摘下来,但外面太阳太大,实在热得人受不住,她就想着把它们担回去,然后在家里摘花生。
  担到半路上,她停下来歇口气。吴厚德看见了,就上来给她担。她跟在后面,说:“我自己担得起,天气热死人,我还是自己来担吧。”吴厚德不听她的,飞快地担起了花生就走。
  “看样子,这花生蛮好。”
  “是还可以,花生只要不栽现土,肥料下得不多也不少,多去锄两回草,就长得好。”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到了柳春秀家里。把花生放到大厅里,她又担着空簸箕出去。吴厚德问:“还要去担?”
  “还有一些要担回来,不过没有一满担了,我担得起。”
  吴厚德当然晓得她不想再让自己帮忙,就走了。
  柳春秀锁好大门,对着他的后背说:“等一下来吃花生。”
  吃过早饭,柳春秀就摘花生。左慧中看见她挖了花生,笑嘻嘻地走过来,摘了一捧花生,自己到水龙头下洗干净,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泥子花生真的好吃,好甜。”柳春秀晓得,这个左慧中,一吃完花生,就不会再帮自己摘花生了,就会去打麻将。事情真的就是这样。
  平常,从这门口过路的人就不多,天气一热,过路的人就更少。
  吴厚德来了,柳春秀喊他进来吃花生。他进来了,柳春秀选出一捧自己摘下的花生,放到面盆里,端到水龙头下洗了,然后端到吴厚德面前,请他吃。
  他一边摘花生,一边把自己的烦恼说给柳春秀听。柳春秀觉得这伢子也是作孽,爷娘死得早,跟着阿公过日子,虽然以前是不成人,但如今变好了,回到家里半个多月了,像在娘肚子里重新生过一回,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别人都不敢认他了,变得人都会在心里问自己:以前的吴厚德,真的那样坏吗?如今这个吴厚德,从此真的就变好了吗?如今这个吴厚德,还是以前那个吴厚德吗?
  她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如今变好了,别人就会改变看法。不要讲别人,就比如我,对你的看法也改变了好多。你是好是歹,别人心里镜子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自己还想到外面去打几年工,然后回家来起栋新房子,然后像其他后生一样,讨个婆娘,再然后生一两个伢妹子。
  她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太好了,这说明你想事了,到底是二十多岁的后生了,确实也该这样想事了,确实也该想这样的事了。
  只是,我晓得如今做什么都要钱,没有钱不行。没有钱起不得新房子,也讨不到婆娘,就是讨到了婆娘,她也未必能长久跟着你。他说。
  你要赚钱,可以到外面打工。她说。
  她又说,你变好了,我们这里的人都好欢喜。你只要照这样下去,肯定会变成一个好人。我还从来没给人做过媒,你要是不嫌弃,我就为你做一回媒。
  他轻声说:“我看到隔壁屋里进去了两个人。”
  她说:“你莫吓我,大白天的,没有鬼,也不会有贼。”其实她心里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鬼,也不是贼,是左慧中。”
  “她不是打麻将去了吗?”
  “另外那个人是张大鹏。”
  “别人这样的闲事,你不要管。”
  “这样的闲事,我哪里会去管?”
  他又坐着摘花生。但她看到,他魂不守舍。她晓得,男大当婚,二十多岁后生的心,和一匹野马差不多。
  这样的事情,她也碰到过,而且不止一回。你丈夫在外面打工,那么多女人的丈夫也在外面打工,别的女人也有闲事,但只怕真加起来都还没有你一个人多。左慧中虽然是自己的侄媳妇,但她丈夫管不了她,她一个做婶婶的又能怎么样?我柳春秀的丈夫也在外面打工,我也只比你大几岁,你看我什么时候有过闲事可以让人指手画脚的?
  说来真是奇怪,以前自己碰到这样的事情,心里没有太多的想法。但今天好像魂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好像看到左慧中跟张大鹏一起从侧门走进去,然后把侧门关好,然后就在门后面你啃我的嘴巴我啃你的嘴巴,然后他们上楼,然后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动作和事情。这些动作和事情,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是她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一样。
  摘完花生,吴厚德走了。
  蝉还是不要命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4
  天气太热了。天气热是从上午开始热的,不,是从前几天就开始热的。连续几天高温,这就晴起了火。凳子是热的,吃饭的桌子也是热的,人睡在凉席上,更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锅里焙,大概用不了多久,人就会变成一条火焙鱼。全世界的蝉都在死命地叫,它们不是要热死,就是要叫得力竭而死!
  这个时候,空调是救命稻草。打麻将的都选择到有空调的人家去。从外面进到空调房里,那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清凉的世界。
  柳春秀说自己是一个享不得福的人,她在空调房呆久了,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继续呆下去,她担心自己会呕吐,所以她在左慧中家的空调房里呆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回家了,坐在自己家的吊扇下面,听呼呼的风声,听自己不平静的心跳。
  昨天她挖了花生,她把它们晒在阳台上。要是晒在门前地坪里,过路人你吃一些他吃一些,只怕自己还没吃,花生就没有了。这几年来,人越来越懒,地多半就荒着,让它们长草。柳春秀认为自己呆在家里有时间,让地荒着实在可惜,就种上了花生豆子什么的。不管年岁怎么样,多多少少总能收一些东西。
  今天上午很快又很慢地过去了,下午很快又很慢地来了。就是在下午,柳春秀把吴厚德给救了。
  
  5
  柳春秀的丈夫在远处打工,半年回来一回,女儿读高三,正补课,崽在读初中,现在放暑假,半个月前他细舅来了,他就捡了两身换洗衣服,跟着去了他外婆家。他每年暑假都要到他外婆家去住半个多月。她天天打个电话去,告诉崽要听话,特别是不要到河里洗冷水澡。上午崽打电话来,说明天就回来,其实,再住些日子也要得。刚吃过晚饭,还不到七点钟,外面光还蛮大。她想去一个打麻将的地方,要是缺人她就上桌,要是人够了她就站在旁边押钱。她正要从大厅里出去,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春婶”。
  她到大门口一看,是吴厚德。
  “怎么,隔壁在打麻将,你没上桌?”她说。
  “我刚吃了夜饭,他们人手早就齐了,一直在打,他们干劲足,还没吃夜饭。”
  “你吃花生啵?”
  “我正奇怪,你昨天挖的花生去了哪里?我来就是要吃花生的。”
  “花生就在二楼阳台上,你自己去拿吧。”
  隔壁传来大笑声,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柳春秀不晓得是不放心还是怎么的,跟在他后面也上了楼。她的心就像吊扇一样呼呼地转,不单是转,还上下左右翻腾。
  她把靠近阳台那间房子里的落地扇开了,自己坐下来。他拿了一把花生,也走了进来。她示意他在自己后面坐下。她把背对着风扇,把面对着他说话。
  “有些事情,按道理不该我来多嘴的。只是我看到你最近变好了,你又喊我婶,我比你痴长了十多岁,有些事我就不得不同你讲。你今年二十多岁了,也到了想女子的时候。只是你要看准对象,不要乱来。就像下午,你那样做就不对。”
  “我什么也没做。”
  “我又不是三岁伢妹子,你哄谁?你什么也没做会红面?当然我晓得,可能是她先勾引你。”
  他不说话。
  “我讲过我给你做媒,我讲到做到。你不要太急性,左慧中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里的人都晓得。她黏上了你,你的名声就坏了。你还没结婚,你的名声就坏了,今后还怎么结婚?你二十多岁了,高高大大一个后生,不愁找不到婆娘,不要急在一时。你急在一时,可能要后悔一世。”
  “她讲她其实不像别人讲的那样随便,她讲民强就对她动手动脚过,但她没同意。”
  “你晓得什么?她是嫌民强矮子人长得小,样子又丑,嫌弃他才没对他随便的。你不晓得内情,还以为她是观音菩萨。”
  “下午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是你啃了她的嘴巴还是她啃了你的嘴巴,或者你们都啃了对方的嘴巴?”
  他不说话,头低着,脸红着。外面,天色开始暗下来。
  她说:“今天下午,好在是我及时出面救了你,不然,不晓得要出什么事。”
  这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柳春秀是要救他的。
  隔壁传来左慧中好大的说话声:“讲了吧,我最近手气好,只要押我这一方,肯定赚钱。有人以为我的手气不会总是这样好,押了几盘就换一个方位押,结果如何?”
  这个左慧中,声音也太大了,这么大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里不得清净,心里不得安宁。蝉叫着,你们这些蝉,怎么喉咙就不哑呢?叫得人心惊肉跳!
  “你不要以为没人看见就不承认,天晓得,地晓得,自己的良心晓得。下午你们没什么最好,你以为我想你们有什么吗?”柳春秀说。
  他闷声闷气地说:“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臭名声在外面传得太久了,没有人相信我会变好。”
  “后生我要告诉你,肯定有人不相信你已经变好了,不过也肯定有人相信你变好了。比如我,就一百个、一万个相信你变好了。”她说,但她这时却“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互相啃嘴巴,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干的。
  “婶,你不是讲要给我做媒吗?”他说。
  “我是讲过,你莫急性。”她说。
  这时候,他确定她是真心实意地要救他。
  “婶,你今天下午真的是救了我。要是你没及时来,我就可能真的……”
  “真的什么?”
  “快救救我!你现在就救我!你不救我,我就要来蛮的!”他说。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救你!我就不救你!”
  她想,我不救你,看你怎么来蛮的!我还怕你来蛮的吗?
  他真的就来了蛮的,不一会,他们就躺在床上。在他的身下,是一丝不挂的肉体,是柳春秀,是吴清源的婆娘。
  “吴厚德肯定就是这样烂下去,从脑壳一直烂到脚下出!他们这一家,到他这里就烂完了!”
  这话,他的两只耳朵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就像几年前一样。
  
  
   他真的就来了蛮的,不一会,他们就躺在床上。在他的身下,是一丝不挂的肉体,是柳春秀,是吴清源的婆娘。
  1
  米儿在窗前嘭地放了个炮仗,就把疙瘩炸醒了。疙瘩迷迷糊糊的,睁眼一看,天才透了点亮,雾霭茫茫。冷风飕飕的,吹得门头上的挂笺哗哗响,寒气逼人。挂笺和对联是米儿贴的。疙瘩个头矮,够不着门头。米儿贴得特牢实。米儿想,今年家里要多沾点喜气,争取让彩儿从井下到井上来。
  彩儿是疙瘩他爸,米儿是疙瘩他妈。
  米儿又点了第二个炮仗,像狼撵了似的,捂着耳朵跑开了。刚跑到屋檐下,炮仗就嘭开了。米儿跳了起来。疙瘩赶紧把头缩到被窝里,还是感觉地动山摇的。被窝里热乎乎的。平时疙瘩爱赖床,舍不得离开热被窝。今天不能赖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昨晚米儿给疙瘩压岁钱,同时给了疙瘩任务。米儿手里拿着五张挺刮刮的一角新票子,对疙瘩说,明天早上,你去庄上拜年磕头,得要回一条大糕来。米儿用期待的眼光看着疙瘩。疙瘩使劲地点头,哎了一声,接过米儿手中的压岁钱。完成任务了,妈带你去坐大汽车,坐长火车,看你爸爸去。米儿摸了摸疙瘩的头,好看地笑了。
  米儿生得好看。过了年二十七了,疙瘩都八岁了,米儿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嫩脸蛋,白皮肤,鼓胸口,小蛮腰。庄里人都说,米儿不嫁个城市户口,太对不起这张脸了。
  彩儿是城市户口。米儿嫁给彩儿,就冲彩儿是个城市户口。多少媒婆上门提亲,都被米儿父母拒绝了。米儿父母相中了彩儿。彩儿顶了父亲的班,去甘肃平凉做了煤矿工人。彩儿在煤矿挖煤,工作也不轻松,不但辛苦,还有风险。但相比农村人,又不知幸福多少倍了。毕竟是城市户口,端国家饭碗的,是农村人可望不可及的事儿。再说,彩儿在井下工作,也只是暂时的。彩儿在矿上表现不错,队长去年就对彩儿说了,好好干,争取调到井上工作。队长是这么说来,可真想调到井上,谈何容易啊。做矿工的,谁不想到井上?彩儿去年回来探亲时对米儿说,要想调井上来,多少得花点。彩儿捻了捻手指。米儿说,你那点血汗工资,哪够花啊。彩儿咂咂嘴,没钱也要花啊,那些井下兄弟,谁不给队长送点儿啊。你不送,队长能想着你啊?
  一年过去了,彩儿仍在井下。队长只字未提,彩儿也不好意思问。彩儿在信上说,谁谁谁提上去了,谁谁谁又提上去了。不是请客,就是送礼了。彩儿没钱送礼。彩儿的工资,都寄给米儿了。彩儿寄回来的那点工资,不够米儿用的。表亲姨亲十八棍打不着的亲,大儿订婚,小儿上学,闺女出嫁,老人生病,哪儿缺钱了,都找米儿借。米儿不能说没钱,庄上人谁不知道米儿家有个拿工资的,说没钱,谁信啊。
  2
  疙瘩伸出手来摸棉袄,摸了个坚硬的纸包。纸包里是大糕糖果。昨晚睡觉前米儿吩咐疙瘩,明天起床之前,要吃片大糕,图个吉利,将来能步步高升。
  大糕是这儿的特产。疙瘩从记事起,就吃大糕了。据说大糕历史悠久,可追溯到清朝,当年乾隆下江南,地方盐商向乾隆进贡了大糕。乾隆尝了,说味道好极了,遂赐名大糕为玉带糕。大糕从此名扬四方。
  大糕可不是想吃就吃的。即便当地人,平时也吃不着。只有到了过年,公社的供销社才有卖的,还得凭票供应,且只供给城里人。乡下人到了过年,生产队按人口供应,一口人,半条大糕。米儿家只有两口人,米儿和疙瘩,彩儿的户口在城里呢,所以只能分一条大糕。疙瘩总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等到过年了,才能吃上大糕呢?平时天天喝稀饭吃咸菜,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吃吃不到。过年了,能吃得鱼呀肉了,谁还啃大糕呢?
  疙瘩闭着眼撕开纸包,抓了一块大糕,塞进嘴里。凉凉的,甜甜的,喉咙干涩,勉强咽了下去。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疙瘩起了床,出门到屋后撒了一泡尿,腾起一股热气。放眼一望,雾很大,狼烟似的,草上落着霜,房上结着冰。白雾中不时响起鞭炮声,惊天动地。进了屋,疙瘩见到米儿,刚要张口,被米儿用眼色止住了。桌上已盛了两碗汤圆。米儿让疙瘩坐下,吃汤圆。
  这是当地的风俗,与别处有些不同。早起不能倒夜壶,要先吃大糕。起床后别忙洗漱,也别说话,等吃了汤圆后,才能开口说话。说话自然要图个吉利。
  疙瘩擦着眼屎,端起碗,边吃边看门上的对联:
  红日照全球
  革命定乾坤
  对联是大队革委会送的。对联一般只送军烈属,还有干部家庭。米儿家不是军烈属,也不是社队干部,但彩儿是吃皇粮的,革委会年年送对联。
  疙瘩吃饱了,在碗里留了几个汤圆。米儿说,这叫年年有余。疙瘩推开碗,对米儿说:姆妈,给您磕头。米儿笑了:发财,疙瘩今年发大财!
  这儿的人过年时见了长辈,要说磕头。见同辈或晚辈,才说拜年。说说而已,不见行动,意思账罢了。
  疙瘩刚要出门,大叫鸡带着五六个小孩过来了。
  大妈,给您叩头了。
  大姑,给您叩头呀!
  ……
  米儿喜滋滋的,说发财,都发财!
  米儿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小块大糕。米儿昨晚就准备好了,将大糕掂了又掂,最后切成几十个小小的方块儿。孩子们来叩头,不作兴空手的。孩子们今天的口袋都很大。大叫鸡还背了个书包。疙瘩的口袋也大,米儿特意缝的。
  大叫鸡对疙瘩说,疙瘩,我们上大庄好不好?米儿朝疙瘩丢了个眼色。疙瘩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拉屎呢。
  大叫鸡他们前脚刚走,疙瘩就去了小庄。米儿说,大叫鸡他们人太多,人家给得肯定少。你一人去小庄,肯定比他们拿得多。
  晨雾淡了些,太阳还没出来。前天下雨了,泥路上结了薄冰。屋檐上挂着透明的冰棍。疙瘩伸出红红的小手,敲下一截冰棍,放在嘴里。寒风从疙瘩的脖子袖口往里灌,像刀子刮在脖子上,凉到心。鼻孔和嘴里喷出的热气,眨眼就散了。
  疙瘩先到了二妈家。二妈正在堂屋里吃汤圆。疙瘩进了屋,倚门而立,说二妈,给你磕头呀。二妈说了声发财,进屋里磨蹭了一会,出来给疙瘩一个纸包。疙瘩嘴上说二妈,不要呐。手已撑开了口袋。疙瘩隔着纸包捏了捏,挺大。心里一喜,脸上也得意,乖巧地说,谢谢二妈。
  走到陈大姑家的路口,疙瘩停了下来。要不要拜年呢?疙瘩有些犯难。陈大姑和米儿吵过架,她家一只大花鸡不见了,怀疑米儿偷了。米儿和陈大姑吵了,吵得很凶,米儿眼泡都哭肿了。要不要去叩头呢?疙瘩不想去,怕挨米儿骂。可又想多要点大糕,迟疑了一会,还是去了。陈大姑家有条大花狗,被一根带子拴在鸡圈旁。大花狗看见疙瘩过来,仰头汪了起来。疙瘩不敢走了。陈大姑听到狗汪,出来见是疙瘩,愣了一下。疙瘩说,大姑,给你磕头啊。陈大姑有了点笑容,哟,小疙瘩啊,发财哦。
  陈大姑进了里间,一会出来了,给疙瘩一包花生,两块水果糖。没有大糕,疙瘩有些失落。
  疙瘩问陈大姑,你家大花鸡找到了吗?陈大姑说找到了,钻到狗窝里了,一整天没出来,抱窝呢。陈大姑忽然小了声,说小疙瘩,是你妈让你来的?疙瘩想了想,说,嗯哪。陈大姑脸上有了喜色,进屋里又拿了块用粉红纸包的大糕来,蛮大的。疙瘩暗喜。陈大姑歉意地说,大姑上次错怪你妈了,跟你妈说一声。
  疙瘩挨家挨户地走,小庄一家也没拉下。摸摸袋子,瓜子糖果有半袋了,大糕有了好几块,但还不足一条。
  疙瘩进入大庄时,太阳已露出红红的脸。雾退了,西北风也歇了,寒气轻了许多,天气暖和些。疙瘩身上也热了。只可惜了新棉裤新棉袄,沾了不少烂泥。
  路上尽是粉身碎骨的鞭炮纸。
  刚进了大庄,就遇上了大叫鸡。大叫鸡他们把大庄已经扫荡了一遍。疙瘩瞄了瞄大叫鸡身上的书包,硬梆梆的大糕,像要戳破书包似的,估摸不超过六块。疙瘩数了数自己的大糕,八块。
  疙瘩又从大庄的东头走到西头,收获也不错。尽管大庄被大叫鸡他们扫荡过了,可他们又不是日本鬼子,扫不清的。疙瘩的优势是单枪匹马,人家给得要多些。正如米儿所说,和尚多了没水喝。
  疙瘩盘了点,大大小小十七块大糕,一条多了。
  3
  米儿打开箱子,对着箱子发呆。箱子里只有三条大糕。彩儿说,大糕是我们的特产,甘肃没有。矿友们尝了,都说很好吃。等你年后来时,带十条大糕来,送队长很体面的。
  可是,米儿上哪儿弄十条大糕呢?生产队只分了一条,另两条是米儿向疙瘩外婆和舅舅要的。一年到底,才分了这么点大糕,谁家舍得给呀?向别人要吧,米儿开不了这个口,只好向亲戚张口。米儿还去了供销社,想买几条大糕,供销社的会计问,票呢?米儿没有票。米儿哪来的票呢?
  腊月二十九那天,生产队里分大糕。领大糕时,米儿看见生产队仓库里堆了一摞子大糕。米儿看得发愣,生产队的王队长走过来,趁没人在意,在米儿屁股上捏了一把,问米儿,看什么呢?米儿扭了扭屁股,问,那么多大糕能分完吗?王队长涎笑着,怎么,你还打大糕的主意?米儿翻了王队长一眼,说,问问嘛。王队长说,当然能分完啊,这都是按人口供应的。不过,我们从大队多争取了十来条,怕万一不够。米儿腆着脸说,要是有剩的,能不能匀两条给我?王队长冷冷地说,匀不了。
  米儿看着箱子,想生产队里的仓库,到底有没有剩的呢?腊月里杨四爷去世了,何三奶被女儿接走了,至少该剩一条吧?米儿算来算去,觉得队里肯定剩大糕。
  米儿要去找找王队长,碰碰运气。
  米儿这么决定了,但很不情愿。一想到王队长的目光,米儿就有些惊悚。王队长看米儿时,如同一只饿狼见了羊羔,米儿避都避不开。每次王队长来串门,米儿编着借口要出门。即使这样,王队长也占了不少便宜,捏把脸,摸把屁股,袭一把胸。米儿恼不得,骂不得。孤儿寡母的,需着队长的地方多着呢。有一次,要不是疙瘩及时放学,差点就让王队长得手了。王队长的手已伸进了米儿的怀里,握住了米儿的奶子,正好疙瘩带两个同学回来了。疙瘩一进门,米儿拼出全身力气,推开了王队长。疙瘩还小,没看出什么来。
  然而这次,为了彩儿,为了这个家,米儿只有豁出去了。见机行事吧。
  大年初一,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息,红挂笺,红对联,新棉袄,新棉裤。农村人没什么好热闹的,大人们掷骰子,打麻将,孩子们踢毽子,跳皮绳,别有一番春意。王队长肯定不会在家闲着,更不会在仓库里。米儿先去了四妈家,一屋人在掷骰子,有说有笑,有喊有叫,有人见了米儿,说声拜年,又去看桌上的骰子。米儿巡视了一下,没发现王队长。米儿退出来,又去友井家。友井家安静些,几个男人在打麻将。米儿伸伸头,友井家的说,米儿发财!进来喝杯茶吧。米儿摆摆手,借口找疙瘩,告辞了。
  米儿又去大队部。乡下人不比城里人,活动范围大。乡下就这么点地方,谁能去哪儿,相互一般都有个数。过年了,不是赌,就是玩。王队长是干部,大过年的,要么在大队部,要么就去公社了。米儿到了大队部,王队长还是不在。大队部里很热闹,宣传队在排练节目,二箩正在表演。二箩是宣传队的戏柱子,唱戏特好听。
  二箩唱完了,米儿才离开。王队长想必是去公社了。米儿有些失落。
  米儿走到家门口,大吃一惊。王队长正站在米儿家的猪圈旁,看猪吃食。米儿略带羞涩,说队长发财啦,什么风把你吹到我家来了?王队长嗯了一声,问,你去哪儿充军了?米儿说,找疙瘩去了。米儿请王队长到屋里坐。
  王队长在屋里坐下。米儿捧出瓜子,放在桌上。王队长说,没大糕啊?米儿撇了撇嘴角,莞尔一笑,说大糕有用呢,要带给彩儿。王队长也笑,露一口黄牙。王队长说,大糕你还要吗?米儿眸子一亮,脸上的笑容格外婉转,矜持地说,还有吗?有就匀我几条吧。王队长瞪了瞪眼,几条?你胃口不小嘛。随即站起来,在米儿的脸上拍了一下。米儿扭头闪过。要不你待会来仓库吧。王队长边说边出了门。王队长的腰间别了串钥匙,叮咛哐当的响远了。
  4
  如果不是遇上小雪花,疙瘩就完成任务了。就在疙瘩回家的路上,小雪花来了。
  离开大庄时,太阳升了起来,天气暖洋洋的。路上的冰开始融化,烂泥沾满了棉鞋,甩到了棉裤上。疙瘩找了个树枝,剔棉鞋上的烂泥。忽听有人叫自己。一抬头,是小雪花。小雪花和疙瘩是同学,一个班的。疙瘩说小雪花,过年了,你怎么还穿那旧棉袄呢,你看这儿,棉花都出来了。小雪花把棉花往里面掖了掖,得意地说,我妈说了,今年没钱,明年给我买花棉袄。疙瘩皱了皱眉头,明年你妈就有钱了?除非你爸明年不当反革命了。小雪花忽然不说话,双眼一红,泪就顺着冻得红紫的面颊往下流。
  小雪花的爸爸因说错了一句话,成了反革命。小雪花爸爸在地里栽山芋秧,栽到最后一棵了,小雪花爸爸顺嘴道,我保证这棵山芋秧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个词,在当时是流行语。小雪花爸爸引用不当,把严肃的词诙谐了。小雪花爸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几个社员不谋而合地揪住了小雪花爸爸,反剪着他的双手,押到了公社。
  小雪花家成了反革命家庭,生产队过年分大糕,没分给小雪花家。小雪花给人家叩头拜年,人家抓把瓜子,或给撮花生。反革命的子女,谁给大糕呀。小雪花羡慕地说,疙瘩,你的大糕真多啊。疙瘩本想回家了,看小雪花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怎么也绕不过去了,便把手伸进了口袋里。疙瘩摸了三块,都挺小。又加了三块,感觉又多了。倒腾了半天,最后疙瘩给了小雪花五块大糕,小雪花的泪都笑出来了。
  5
  仓库不在庄上,四面环河。一座水泥桥,把仓库和庄子连在一起。米儿走在桥上,心里特别的慌。看桥下的水,米儿有点头晕。米儿拉了拉棉袄的下摆,过了桥。
  仓库的门半掩着。米儿拍门,王队长在里面说,进来吧。米儿进去了,黑森森的。米儿把门开大点,仓库亮堂了不少。米儿看见王队长在里间翻腾什么。看米儿进来,王队长拉了个凳子给米儿。米儿说,剩吗?王队长说,还没找到呢。王队长点了支烟,说彩儿今年怎么不回来呢?米儿淡淡地说,这么远的路,跑一趟容易啊?王队长说,那你呢?在家容易啊?米儿脸色苦了点,说,那能怎样?又说,苦几年就好了,彩儿说将来他调到井上来,就可以将我和孩子接过去了。米儿的脸色回暖了。王队长抽口烟,说可是,你年纪轻轻的,日子难熬呀。米儿明白王队长的意思。米儿不接话,盯着地上看。王队长突然伸过手来,捉住米儿的手。米儿使劲挣扎,王队长的手像蟹爪一样,很紧。米儿咬了一口,王队长松了手。米儿刚想歇口气,王队长又从后面抱住米儿,手压在米儿的胸口上。米儿又羞又怒,张嘴再咬,却咬不到了。王队长说,米儿,待会我白送你十条大糕。一提大糕,米儿心动了,全身的力气都没了。王队长的手像老鼠,一下窜进了米儿的棉袄里。米儿身子软软的,滑进了王队长的怀里。
  米儿回到家时,疙瘩坐在猪圈栏上。见到米儿,疙瘩迎上来。疙瘩将大糕全倒了出来。疙瘩说,本来够一条了,可路上遇见小雪花了。她家没分大糕,我给了她几块。啊?米儿睁大杏眼,脸也红了,搡了疙瘩一把,说你倒会来事儿,你不知道家里要大糕有用啊?疙瘩委屈地说,我看小雪花可怜。米儿又搡了疙瘩一把,你妈不可怜呀?米儿忽然泪溢出来了。再搡了疙瘩,说你爸在井下工作,不可怜呀?米儿心里急,下手重了点,疙瘩撇了撇嘴,哇地一声哭了。
  6
  原定过了正月十五,再去彩儿那儿的。没想到,刚过初十,电报就来了,让米儿速去平凉。米儿有些奇怪,翻来覆去地看电报。电报上只有寥寥数字,说不明白。米儿想,可能是彩儿想自己了。心头掠过一丝甜蜜,又涌起若干内疚来。那天米儿不知怎么就犯了迷糊,滑进了王队长的怀里。事后王队长给了米儿十条大糕,鲜红鲜红的包装纸,刺得米儿眼花。米儿把十条大糕揣进怀里,像贼似地溜了回来。
  米儿将十来条大糕,连疙瘩那十来块,一同装进了纸箱里。又将三口人的衣服装进蛇皮袋里,再把零星用品装进一个小袋子里。小袋子疙瘩背着。米儿背着蛇皮袋,拎着纸箱,搀着疙瘩上路了。
  甘肃很远。之前米儿特地问了学校的徐老师。徐老师帮米儿查了地图。徐老师说,你们先坐汽车到徐州,再换火车到兰州,再换乘汽车才能到平凉。米儿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倒腾,会不会摸丢了?徐老师安慰米儿,不会,找不到路了,问公安嘛。
  米儿总是胆战心惊的,说不清是为什么。疙瘩一上汽车,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时指着窗外问这问那。看到长龙般的火车,更兴奋了,在走道里跑来跑去。米儿不让疙瘩跑,可管不住。米儿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本来挺新鲜的,可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就是高兴不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安的,米儿又无法形容。
  天黑了的时候,米儿坐在火车上,打了个盹。米儿看见彩儿了,彩儿推着煤车,正在干活。见到米儿,彩儿抹了把黑汗,说,谁让你来的呀?米儿说,这不,电报嘛。彩儿看了电报,说,不是我发的,是队上发的。队上发的?米儿傻了眼,再看彩儿已转头不见了。米儿喊彩儿,彩儿――彩儿不见了。又听见疙瘩在喊,姆妈,你怎么了?米儿一惊,醒了,摸自己的眼,摸了一手的泪。
  火车一路上吭哧吭哧的,在一声长啸后,到了兰州。兰州好大啊,好漂亮啊。疙瘩想玩玩,被米儿拦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会跑丢了。米儿找了个铁路公安,问去平凉怎么走。公安说你坐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那儿有到平凉的车。米儿拖着大包小包,走了两步,又返回来,说,没坐过公交。公安是个好心人,帮米儿拎起一个包,送娘俩上了公交。又对司机说,到长途汽车站,让这对母子下车。
  米儿紧拉着疙瘩,进了长途汽车站,到窗口买了票。还没到点。娘俩在候车室坐了一会。疙瘩说饿了,想吃大糕。米儿说大糕太硬了。米儿从小袋里拿出块干馍来,娘俩一起啃。候车室里有供热水的,米儿接了杯热水,给疙瘩喝了。
  等了两个小时,上车了。
  西北的冬天有些荒凉。窗外没什么好看的,高山峻岭上,平原田野里,都是皑皑白雪。偶尔有河流穿过,也积着厚厚的冰。疙瘩没什么兴趣,趴在米儿的怀里睡了。米儿呆看了一会,也眯上了眼。
  到平凉,已是下午。米儿背着行李,搀着疙瘩,下了车。米儿四处望了望,没见到彩儿。米儿正纳闷,疙瘩喊,姆妈,那个牌子上有你的名字。米儿顺着疙瘩的手势望过去,那个牌子正向自己走来。
  你们是从江苏来的吗?一个黑黑的男人说。
  嗯哪。米儿点点头。
  你叫米儿吗?黑男人说。
  嗯哪。米儿再点点头。
  走吧。去矿上。
  彩儿呢?米儿问。
  黑男人似乎没听见,拎起米儿的行李,甩开大步,上了一辆吉普车。米儿和疙瘩也上了车,坐在后排。
  黑男人始终不说话,板着脸,一直沉默着。
  到了矿上,米儿还来不及问,黑男人已将米儿领到了彩儿面前。米儿见到了彩儿,可彩儿再也见不到米儿了。
  彩儿的双眼紧紧地合上了。
  米儿号啕大哭。
  黑男人说,本来计划两月后将彩儿调到井上的,没想到……唉!
  黑男人说,他是彩儿的队长。
  7
  米儿不回老家了。米儿留在了矿上。
  黑男人对米儿说,矿长说了,你和疙瘩都留矿上吧,别回农村了。矿上有子弟学校,疙瘩在这里上学。你顶彩儿的班,在矿上做事吧。
  米儿擦干泪,点点头。米儿说,可我不想下井。我要再死了,疙瘩就成孤儿了。米儿的理由很充足。队长说,这事要找矿长,我说了不算。队长劝米儿下井。井下太缺少米儿这么漂亮的女人了。米儿不肯,要去找矿长。队长未动,米儿就把十几条大糕,一古脑儿丢在了队长面前。队长领米儿去见了矿长。
  矿长等队长走了,对米儿说,把手给我看看。米儿愣了一下,伸过手去,矿长捏了捏,说,果然不像农村人的手。又捏了捏,说你干过农活吗?米儿点点头。矿长又捏米儿的脸,说,你不像农村妇女,你干不了苦活。米儿盯着矿长看。矿长也看米儿,看得米儿脸上泛了红潮。矿长把米儿全身都捏了,捏得米儿像柿子一样,软软的,红红的。
  之后,矿长对米儿说,你负责打扫卫生吧。
  米儿很感激矿长。米儿也感激黑男人。米儿噙着泪,在心里说,彩儿,你就放心地去吧。牺牲你一个,幸福我们娘俩了。
  将来疙瘩长大了,就顶我的班。再不用像你那样,顶班顶到井下了。米儿是说给彩儿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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