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老树图片_那两棵名叫敬畏和希望的老树

  罗天福是个农民,一个有些身份的农民――当过村办学校老师、当过村长兼村支部书记。不过到了大城市里,这点身份就像烈日下的水汽,霎时蒸发得了无痕迹。他来了,拉家带口来了,和成千上万进城的农民一样,打算从此在西京住下了。
  事情缘于罗天福的一双争气儿女――继三年前甲秀考上西京一座重点大学后,甲成也被那所大学录取了。罗天福既喜又忧,因为这张录取通知书同样意味着催款通知书。罗家底子不厚、财力无多,除了几亩地和几间房,最值钱的就数院里两棵祖传的紫薇树。夫妻俩核了核计,狠了狠心,决定卖掉几亩地,举家进城谋生。卖地可以,卖房也行,但罗天福绝不肯卖那两棵老树。他打定主意,城市居不易,可以住陋室;城里物价高,可以勒裤带;儿女要交费,可以靠手艺――自己和老婆有一手千层饼的绝活,用他的话说,能将“面团儿揉得筋似砖、面皮儿擀得薄如缎,大料调得香十里,叫卖声穿得过三架山”。罗天福相信,只要勤勉劳作,自食其力,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跨不去的沟,没有进不去的城。
  通过甲秀的介绍,罗天福全家在一处偏僻城郊落下了脚。那是一个由破厂房略加改造而成的宿舍,里面已住了不少在工地打拼的农民建筑工。整个宿舍不但阴暗潮湿,肮脏杂乱,和牛棚羊圈有得一拼;更要命的是电路老化,负荷严重,经常火星乱冒,随时有着火灾的危险。尽管如此,俩口子已是非常满足――进城的梦总算实现了,自己也算半个城市人了,再熬几年,一双儿女要在城里展翅飞翔了!
  甲成是弟,甲秀是姐,甲成是新生,甲秀则上大四。女孩子家懂事,既会照顾自己,更能体贴父母。她课余勤工俭学,担任家教,罗天福房东的儿子金锁,就是甲秀的学生之一。金锁年方十六,兴许是电视情爱剧看多了,这个毛头小伙一厢情愿地把甲秀当做自己女朋友,还向甲成炫耀,结果头上被“小舅子”打了个包。为此,罗天福夫妻被迫向房东太太赔礼赔钱。
  为了补贴食宿杂费、减轻父母负担,甲秀不光做家教,还携着个印有“环保”字样的袋子捡破烂,甚至还在食堂吃过别人剩下的饭菜……这些事,甲成进校不久就曾听说,起初不信,直到有一次亲眼发现姐姐在垃圾箱里刨东西,暴怒过后陷入深深的沮丧――这使他终于弄清了一件事。
  原来,班里有位漂亮女孩主动与甲成交往,表示甲成有何需要,尽管向她提出。课余闲聊,女孩随口说起“你姐不但读书用功,而且非常吃苦耐劳,听说为了公益环保连垃圾都捡,在学校里可有名了。”甲成恍然,女孩向他示好并不是对他有什么好感,更不是一见钟情,只是出于帮贫助困的善意,践行学生会发起的“一路同行”救助计划罢了。
  甲成回家,对父亲说了姐姐拾荒的事。罗天福听了,心中既有愧疚,又是自豪。愧疚的是自己太穷,亏欠了女儿;自豪的是女儿人穷志不短,传承了罗家自立自强的血性。甲成实在不明白到底为什么父亲不肯卖掉那两棵老树,事实上,有人出价一棵三十万,若是成交,父母就再不用每月只为千把块面饼钱而起早贪黑,姐姐就再不用低三下四去做家教捡破烂,自己则再也不会成为弱者而受到廉价的同情了。
  次日中午,罗天福夫妻正在房中和面,准备下午的生意,只听房东太太大呼小叫“抓小偷”,说是昨天晾在院里的拖鞋被人偷了。她冲着脸上沾着面粉的罗天福吼道:“我这双真皮拖鞋可不是垃圾,这是意大利真皮的,两千多块昵!”罗天福刚分辩了几句,不想房东太太说得更加难听:“你们一家不是都爱到处捡么,你到底是打饼子的还是捡破烂的?我告诉你,捡破烂的可不能在我这院子里住哦――不安全!”显然,房东太太把罗天福全家都当作捡破烂的了。罗天福还试着解释:“我们不专门捡……有时就是顺手……”
  “好啊,顺手牵羊是吧?!”
  屋里的甲成再也按捺不住,冲出去与房东太太理论,被父亲一把拉了回去。甲成痛哭流涕地说“姐姐辛苦求学,结果会怎么样?你们只知她今年毕业,却不知她啥时才能就业!在你眼中,我们是龙、是凤;在别人眼里,我们是草、是虫!你以为我们上了大学就能改变命运,其实我们就算掏空老底、搭上性命,依旧是城里人眼中的下三滥、城市的牛皮癣!”说罢,甲成竟一脚踢翻父母的千层饼担,夺门而去。
  罗天福遭此打击,顿觉天旋地转,妻子更是哭成一片。
  三年过去了。
  三年前,房客的儿子一去不归;三年后,房东的儿子则差点一命归阴。金锁跟人深夜飙摩托车,连人带车冲进一辆集卡的车肚,身受重伤,所幸性命无忧,在医院打了封闭,上了石膏,只得老老实实在家养病,一步也挪不出去了。祸不单行,老化的电线终于在一个风干物燥的深夜酿成大祸,熊熊烈焰伴着滚滚浓烟从房东太太的两层楼房高高蹿起。在房东太太的哭喊声中,罗天福与几个农民工房客舍命冲入火场,硬是把金锁抬了出来。金锁双手抱着一个旅行袋,拉链拉开,一叠叠百元大钞,一串串金银首饰,更有一个好大的金佛!
  房东太太泪流满面,边哭边抓起钞票,一把把地塞给罗天福和救火的农民工们。
  没有人伸手拿钱。
  火熄灭了,天也亮了,罗天福一家和农民工房客都要离开了。临别,大家又去房东太太那儿安慰几句,罗天福从包袱中拿出一双鞋,塞到她的手里:“这是我和嫂子特意给你买的,意大利真皮的,两千多块。我们住在这里三年,这就算留个念吧!”
  捧着昂贵的拖鞋,房东太太不知所措。只听罗天福道:“我就明说了吧。三年前的十月二十八日中午,你在院里丢的一双皮拖鞋,真不是我拿的。可这三年来,这事儿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啊!我不想把这个难过带走,和嫂子跑了几条街,买了一双,你收下吧!”
  房东太太听了,顿时双膝跪地,哭道:“罗大哥你原谅我吧,那双拖鞋我当天就找到了,是邻居家的小狗叼走的。可我没告诉你啊,请你原谅我吧!农民工兄弟们,过去我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都请你们原谅我吧!”
  现在的城里人,恐怕很少有不接触进城打工农民的,却很少有关注他们在城里是怎么过、怎么想的――因为,大多数城里人只会接受他们的服务,不会在意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生活方式,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只是城市第二、第三代移民而已。
  其实,罗天福也可以体体面面住进城市、舒舒服服当城里人――只消把两棵老树卖了,什么困难就全解决了。他死也不肯卖树,原因是为了报恩。罗天福小时候,一年山洪爆发,半个村子都被洪水卷走,罗家亏得这两棵七百多年的老树将房基牢牢扎住,才得以免遭祸灾。老紫薇树是罗家世代供奉的祥树,卖了它们,等于恩将仇报,等于欺天灭祖!
  罗天福之所以能忍受如此窘迫的城里生活,除了敬畏和报恩,还有希望――一对儿女。因此,他诚信、勤俭、知足、克制、乐观…… 这些正是城里人渐渐缺失了的东西。罗天福更将这种美德输给后代,教育儿女“梦既该有,苦就该尝”、“有春绿,就有秋黄”……这些也是被城里人渐渐遗忘了的东西。敬畏和希望就像两棵老树,将这个离开土地的农民的灵魂和身体,都安定了下来。大批进城农民的心中,都存活着这两棵老树,所以尽管贫富差距悬殊,城市社会却并未发生动荡和混乱;不但没有动荡混乱,而且还能持续、高速地发展。
  按照西方社会学理论,一个社会稳定和发展的基础,在于中产阶级的数量和比重。所谓“中产”,是指那些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专长和体面工作、具备相当财力和生活质量、拥有较高社会地位并安于现状的人群。以此标准衡量,美国的中产比例为80%,新加坡更是高达90%。有人根据国情,报出了“中国中产”的具体标准――拥有房产汽车和金融证券,拥有古玩知识并有收藏,经常旅游甚至拥有海外身份,经常欣赏高雅艺术,谈话经常夹杂外语单词等等,不一而足。不过令人泄气的是,以此衡量“中国中产”占13亿人口的比例,不足10%。
  这些“中产”标准,可怜的罗天福连一条都没有。如果勉强要算一个,也就是做千层饼这一技之长了。全剧在尾声借甲秀之口道出了父母进城打饼养家的一排“算术题”――三年打饼共约108万个,平均每天1000个;做一个饼要30个手工动作,三年共约3240万次;去除面粉、油、芝麻、大料、木炭、房租、水电等成本,每个饼平均利润3分,三年总利润30800元;女儿每年购买新衣4套,父母三年置办新衣各2套……
  罗天福夫妻用像工蚁、像工蜂那般的劳作,为城里人提供着一顿点心,为大城市培育着一个人才,更为现代人标示着一种精神。秦腔《西京故事》以极致的手段让人们看到,原来支撑城市稳定、支持社会发展的不光是钢筋水泥,更有泥土草棍不光是物质财富,更有精神财富;不光是中产阶级,更有城里人常自以为高出他们一等的农民工――建筑工、服务生、送水工、快递员、清洁工、小保姆……
  令人担心的是,那种一天打1000个饼的韧性坚持、3分钱利润的知足乐观,虽然还有延续,但更多的是如水土流失般地消解。在罗天福眼里,紫薇树是神;在儿子眼里,紫薇树是钱;在罗天福眼里,打千层饼和捡破烂是自食其力;在儿子眼里,打千层饼和捡破烂是丢人现眼;在罗天福眼里,上大学是成功的标志;而在儿子眼里,上大学是耻辱的开始……
  难道城市真是消灭进城农民的敬畏和希望的地方?
  这一种来自土地的极端忍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那两棵七百年高龄的紫薇树,究竟还能存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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