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不是给人去看懂的,是让人去感受的” 你看懂了吗舞蹈

  林怀民带着云门舞集2开始巡演。与云门1不同,这个团体更为年轻、自我,面向的观众更加“草根”,但这才是林怀民创立云门的初衷。  今年,在创办云门舞集的第39个年头,林怀民拿到了台湾当局发的老年证。“65岁啦,我现在坐公车免费,看电影半价。”林怀民笑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不经意间扬眉,额上的纹路像用笔描出,深深的。
  林怀民说,“我现在不太管云门舞集2的事情了,就是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平台。”虽这么说,他还是合不得不管。为了给10月底在大陆首次公演的云门舞集2造势,林怀民带着云门2的徒弟们提前一个月来大陆推广,行程排得满满的。他每天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大家有兴趣可以来看演出。”
  说话的时候,林怀民把背挺得直直的,头微微上扬,是舞者特有的姿态,和1986年他编创《我的乡愁,我的歌》时在台北南京东路排练场巷子里拍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头发已灰白。
  龙应台曾这样形容舞蹈时的林怀民,“他很瘦弱,剃着光头,穿着布衣,对观众低首合十,像一个沉默的慧能。”不跳舞的林怀民却一点也不沉默,他爱讲爱“指挥”,说话的尾音中还带着台湾闽南人特有的味道,好像随时会脱口而出,“少年,瓦嘎哩冈(我跟你讲)啊……”
  “我最大的骄傲是他们的舞蹈里没有林怀民的影子”
  1987年,台湾高雄的一所高中在甄试舞蹈班的学员。一个14岁的排湾族少年,从台东乡下大老远跑到城里,到现场却被吓傻了。应考队伍排成了长龙,考的是芭蕾和现代舞,少年听都没听说过。
  黑黑皮肤、小小个子的少年瑟缩在人群中,呆看着身边应试者们的翩翩舞姿。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后,“梦碎了的”少年沮丧地往外走。这时,考官中的一位叫住了他,“如果我录取你,你会不会来念?”
  这句话,改变了少年的命运。三年后,从舞蹈班毕业的少年考上了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之后少年获得了亚洲文化学会的奖学金,到纽约游学;后来,少年接受云门舞集的邀请,回台湾到云门舞集1做舞者;再后来,少年成为云门舞集2的主力编舞。今年,名叫布拉瑞扬的少年39岁了,他的《出游》成为云门舞集2此次大陆公演的五个舞蹈之一。当年叫住他的老师是林怀民。
  “虽然布拉瑞扬总是‘抛弃’我们到欧洲、美国演出,但他是云门2资格最老的。”林怀民调侃着自己的徒弟,眼里满是笑意。1999年,云门舞集2创团之初,林怀民亲自打电话把布拉瑞扬从美国拉了回来。
  除了布拉瑞扬,云门舞集2的另外3位编舞,郑宗龙、黄翊和伍国柱(2006年病逝),都是林怀民的学生。作为70后、80后的他们,是毕业于台北艺术大学的典型“学院派”。他们和云门舞集2的16位舞者一起,走遍了台湾。
  “2团是年轻人的窝,他们跳年轻人的舞,不像1团那么‘严重’。”林怀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1999年创立云门舞集2的时候,林怀民就是希望能够培养年轻的舞者,摆脱云门舞集1的影子。不谈历史,只讲生活。
  林怀民至今对云门舞集2的第一场演出念念不忘。
  1999年9月21日凌晨,台湾遭遇了世纪末罕见的大地震。当时,云门舞集2刚刚创团两个星期。他们把首演安排在了灾区台中湖里。“把东西挪一挪,把地扫一扫,就为灾区孩子们演上了。”林怀民说,“宿命”一样的,这场演出,决定了云门舞集2未来的道路。
  “我们在台湾的演出大部分是免费的,有时候收一点点门票。去小学、国中、高中、大学,教年轻人跳舞;到社区、乡下跳舞,一年大概有六七个月时间在全台湾跑。”编舞郑宗龙这样总结云门2的特点。他喜欢在2团跳舞的感觉,大学毕业当了两年兵后,他就去云门舞集2做编舞,如今郑宗龙已是云门2的助理艺术总监。此次大陆演出,他带来了作品《墙》。
  “那是32岁时编的舞蹈,是一段不愿与人交流的‘撞墙期’。”郑宗龙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自己的作品。在台北城市长大的郑宗龙,不像自己的老师那样满脑子装着“家国”的念头,更多地从个人感受出发。
  “看到他们跳舞,我真是受刺激了。”林怀民常说看不懂云门2的孩子们。尽管“看不懂”,林怀民却对徒弟们古灵精怪的创作,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和支持。
  “我最应该小心的事情,是给孩子们留一个空间。因为我轻轻讲一讲话就很有分量,他们从跳舞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林怀民’这个名字,我不希望他们有包袱。事实上,我最大的骄傲是他们的舞蹈里没有林怀民的影子。”林怀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只要做一个观众就好了。”
  虽甘心做观众,林怀民还是努力和徒弟打成一片,“老师特别热心学习科技,但可能又学得不太好。有时候,会收到老师十几封相同的电子邮件”郑宗龙偷笑着说林怀民的“坏话”。
  2011年,被林怀民定位为“走基层”的云门舞集2第一次离开台湾,到香港、美国、德国演出。尽管获得了国际赞誉,“但很多孩子还是喜欢在民间演出的感觉,舞台被灯光映得太华丽,黑漆漆的台下,让他们不知道在给谁演。”林怀民说,2团的舞者觉得给民间演出才是舞蹈的意义。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自己的无力感奋斗”
  林怀民戏称自己是个体户,干得很累。“云门家族在不断壮大,我现在要给100个人发工资。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自己的无力感奋斗。”100人的云门舞集,算是台湾地区“唯一一家薪水还不错的职业舞团。”
  1972年夏天,林怀民放弃在美国成为职业舞者的机会,回台湾拉几个人“入伙”成立了云门舞集。“借了点钱,租了间公寓,改成练舞所。”林怀民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年的抱负是要创塑“一种崭新的中国舞蹈”。
  云门初期,每到月底发工资,会计来找林怀民,总是无奈地说,“还差一点。”当时的台湾剧院少,唯一盈利的方式就是不断推陈出新。“外国编舞家一般一年推出一两部作品,我们一年要创作三四部,甚至五六部。”林怀民说。
  教课、编舞、排练、拉广告、设计服装……“一切都要自己来”的林怀民开始找借口逃避,很长时间没去练舞所。
  那期间,他的两个学生坚持替他教课。一个多风的夜晚,在街头徘徊的林怀民,偶然踏进练舞所,看到舞者们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他加入了他们。下课后,林怀民要走,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舞者们站起来,静静地说,“老师,谢谢你。”林怀民冲下楼,流着泪在黑巷里狂奔。第二天,他重新回到练舞所工作。   1980年,云门舞集去美国公演,回来后,面临着两百万台币的债务。为了给自己一点鼓励,林怀民决定带舞团到低收入地区做免费演出。
  在松山商职操场野台的演出是在雨中进行的。观众六千,自始至终不肯离去。舞者在雨中滑跤,笑嘻嘻站起来继续跳。散戏后,闹哄哄中一位矮胖妇人硬塞给林怀民三千块,要给舞者宵夜,“我看他们都太瘦了。”妇人说。
  林怀民爱哭,说到一些人、一些事,他常泪眼婆娑。“我怀念那些擦身而过的平凡人。”早在1978年,林怀民创作讲台湾历史的作品《薪传》时,就力图表达“为更好明天打拼的平凡人精神”。
  1988到1991年,云门舞集暂停了三年。林怀民背着包,住十美元一晚的民宿,去了印尼、尼泊尔、菲律宾和印度。
  不知不觉,去了九次印度,林怀民的心逐渐平静,开始觉得云门的工作不再是磨难。这期间,林怀民创作了《流浪者之歌》。
  这部被林怀民称为舞蹈事业分水岭的作品,不再卖弄舞者们的技术,而是呈现肢体最自然的状态。为此,林怀民要求舞者“将几小时的打坐作为每天的必修课,把拳术、太极、书法这些写意的东西融入舞蹈形体中”。
  《流浪者之歌》中唯一的道具是三吨半稻米,原产台湾。舞蹈时,稻米不断从空中滴落,谢幕后,一位舞者花25分钟,用钉耙把满台稻米画成一个同心圆。林怀民说,如果只能留下一部作品,那就是《流浪者之歌》。
  2004年,林怀民得到台湾“行政院”的文化奖,拿了60万台币奖金。他用这些钱成立了“流浪者计划”,资助有艺术梦想的普通人去世界各地流浪。
  “但终归还是要回来的,云门舞集2就是要让海外的年轻人回家乡,跳自己的舞。”林怀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不断地出走,回来,才能走出“岛屿的自闭”。
  “云门是一列不许抛锚的火车”
  65岁的林怀民,逃不掉“退休”的话题。“我很想退休啊,退休以后就可以在家里泡着澡,安静地把买的所有DVD都看了。”林怀民说着,眼睛亮亮的。可是他哪里是打算退休的样子。
  2014年,云门的新家要搬到淡水。“新家正在盖,现在云门还在租工作室。所以我的退休计划中,包括把淡水的新家弄好,这是我们自己的房子。这样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云门还能有一个安稳的家。”林怀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如今的林怀民,生活极其简单。早餐两碗白粥,午餐不吃。很多套一样的黑衣黑裤,穿很多年。“其实我比较不会生活,养植物都会养死,所以只能读书。”林怀民调侃自己贫乏的“生活技能”,说读书才是创作的源泉。
  这一点,在林怀民的作品中得到了印证。从早期的《白蛇传》《薪传》《红楼梦》,到后来的《九歌》《水月》《行草》,云门舞集1的作品偏重于从书籍、历史和东方艺术中汲取灵感。
  谈及原因,林怀民自嘲由于海外留学太过“洋化”,需要“补习”民族文化。于是林怀民去研究京剧、昆曲,到日韩探究中国古代舞蹈,到台湾部落了解原住民文化,去贵州学习傩戏。林怀民家的洗手间、床头,到处可见唐代书法家的字帖。
  林怀民说,舞者跨进云门的那天起,就意味着个人内力修为的开始。学太极、练书法、听戏曲……云门至今,已有160多部舞作。将古典文化融入现代舞,也许就是林怀民所追求的,“创塑一种崭新的中国舞蹈”。
  曾有一位台湾观众跑去对林怀民说,台上跳了什么虽然看不明白,但他全身都因为激动而起鸡皮疙瘩,“这就够了。舞蹈不是给人去看懂的,是让人去感受的。”即使曾被怀疑为“作品不真诚”,林怀民在舞蹈上依然故我。
  演出《九歌》时,林怀民认定需要一池活生生的荷花长在舞台上,就开始种荷花,从培养烂泥开始。林怀民固执,即使细节也不苟且。有一次,他陪事业伙伴看演出,期间一位女士丢了一只耳环,林怀民弯腰找了个遍,非要把耳环找到。
  这样的固执,反而成就了林怀民在业内的名声。2008年,云门舞集当年600多平方米的排练场失火,全部家当付之一炬。消息传开后,台湾各界自发捐款,不到三个月筹集了约一亿人民币,云门绝处逢生。
  “许多人,许多事,太快、太多、太急,然而时代是如此轰轰然,绝不等待。”1978年,在云门舞集创办五年后,林怀民曾写过这么一段话。如今的林怀民,还是停不下来。在2009年获得“欧洲舞动国际舞蹈大奖终身成就奖”后,林怀民带着云门舞者赴东京、伦敦、中国大陆、美洲巡演。
  2011年,云门再次赴大陆演出《流浪者之歌》,那是云门第九次到大陆巡演,也是演出城市最多、场次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今年10月,林怀民带着《云门新声》再次来大陆。
  林怀民说,云门是一列不许抛锚的火车。他偶尔下车,却总还要回来。1973年,云门在台北中山堂的第一次公演中,对着突然闪出镁光灯的满场观众,林怀民说,“我不跳了,落幕重来”。
  落幕、重来,林怀民有这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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