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的歌剧《女人心》（Cosi fan tutte）乃是我最心爱的歌剧之一，它虽比不上《费加洛的婚礼》那么完美，但第一幕中“妙曲”连珠――独唱、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五重唱、六重唱――接踵而来，真是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令人心醉。此次香港国际艺术节邀来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演出四场，我看的是首演，甚为开心，原因却与女人无关。我指的还是音乐。
为什么我只说第一幕？原因有二：一是它与我个人经验有关；二是我觉得第二幕的剧情不能令我信服，虽然在形式上有其完整性。
50年前《女人心》
那晚歌剧一开场，听到费兰多唱出第一声，我就禁不住会心微笑，此曲太熟悉了，50年前的回忆立即涌现脑际：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刚满30岁的青年，在美国东北部的一个小学校达特茅斯学院找到我第一份教书的工作，当时正年少气盛，白天上课，晚上赶写博士论文，竟然还有精力和胆量参加一个业余的歌剧工作坊唱歌。我喜欢音乐，但毫无声乐训练，怎有资格参加？原来这个小城和小学校――虽然也算名校――实在缺少专业歌唱家，我任教的历史系主任夫人却是以前在大都会歌剧院唱过的，退休后赋闲在家，当然不忘旧业，于是组成这个业余班子，定期表演。那一学期的剧目就是莫扎特的《女人心》。她到处找能唱男高音的人，竟然一时落空，于是就想到我。原来她觉得我说话的声音是男高音，认为我是可塑之才，于是硬把我拉来，并自愿为我恶补两三堂课，教我丹田发声的方法。我学了一个多月才知道这个费兰多的角色是男主角之一，几乎吓破了胆。该剧主角有四，两男两女；故事有点像闹剧, 此二男和一对姐妹花定了婚，与人打赌女人不会变心，所以假装出征，然后改扮成阿尔巴尼亚人分别引诱彼此的未婚妻。第一幕就到此结束。
记得本来的计划是以音乐会形式演唱全剧，但我们这些业余人士实在不能胜任 （只有一位女高音受过专业训练），练来练去，时间不足，于是决定只唱第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第一幕的妙处就是音乐上的“配对”：两男先唱，立刻引出第三个男角，也是一个关键人物：唐艾方索（Don Alfonso， 是晚由著名男中音Thomas Allen爵士饰演，可谓绝配，因为这个角色也是一个“爵士”），他代表的是18世纪的贵族，对人性和人生的态度很世故。我认为此剧的关键就在于此：它是从一个贵族的眼光看世界，而非中产阶级或平民 （容后再论）。这对姐妹花也有女仆Despina伺候，女仆对爱情的态度更自由放任。这一幕唱到最后，六个角色各怀鬼胎，唱出六种不同的声音，莫扎特神通广大，把各种重唱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幕从头到尾就是一串多彩多姿的“集体”歌唱表演。记得我当年在排练时就怕跟不上或晚一步进入，所以每晚在家猛听此剧唱片 （我用的版本是由Eugen Jochum指挥，歌者皆是一时之选，此片最近又重新廉价发行），背谱死记。别人都轮到独唱一曲，但我的独唱却被“老板娘”删去了，原因自明，我的训练最差！好在公演时没有出错，赢得不少同事和学生的掌声。那是一次毕生难忘的经验。
假面舞会登台
为什么说第二幕不能令人信服？这就牵涉到时代背景和演出的诠释问题。
此次演出，由巴伐利亚歌剧院的当家导演Dieter Dorn执导，似乎把时代略为“现代化”，从服装设计看来，像是19世纪，于是就牵涉到诠释从古典到浪漫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在第二幕如何处理爱情和欲望，表面上揶揄的是女人，其实男人可能更不忠心。此次演出，两个“阿尔巴尼亚人”扮相甚为滑稽，如以写实主义的态度观之，完全不真实，一看就是假的。然而从18世纪的贵族习俗看来，此乃假面舞会的常态；这种“假扮”的背后是一种世故心态，认为非但人生如戏，而且人性本身也不天真，文学上的讽刺因此而生，尤其是启蒙时代的贵族人士如伏尔泰和狄德罗，更是如此，在其文学作品中表露无遗。他们世故，也讽刺世故背后的虚伪；他们揶揄天真，但也从天真女性被摧残的遭遇刻画人性，往往入木三分。我认为莫扎特不免受到这股潮流的影响，和他的编剧合作者Da Ponte联手织造出这部喜剧，出发点就是唐艾方索这个角色；换言之，其立场是自上而下的讽刺，但也含有对于人性弱点的谅解和怜悯。
问题恰由此而出：爱情的价值呢？这对男女是否真心相爱？如从19世纪的浪漫主义看来，当然是，所以真爱可以带来和解，两对“原配”也可大团圆。但从上面所说的18世纪世故观点看来，此种爱情观未免可笑：人性有各面，复杂矛盾交缠于一身，所以必有弱点。据说有的导演干脆把结局改为“错点鸳鸯谱”，让两个男人和引诱的对象结婚，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谁都能看出来彼此都上过床）。18 世纪贵族和现在的21世纪“性解放”男女，对此当然无所谓。
此次演出，背景偏偏改成19世纪。虽然歌者演出卖力，而且声音恰如其分，我还是觉得第二幕有点不伦不类，也连带影响我对莫扎特的音乐鉴赏，总觉得还是第一幕的音乐更精彩。当然，我的主观回忆也在作祟。
观后略览有关书籍，发现原来研究莫扎特歌剧的专家对这部《女人心》也有不少争议：有人认为此剧完美之至，乃Da Ponte 为莫扎特所写的最佳剧本（另外两部名作是《费加洛的婚礼》与《唐乔万尼》），也有人认为这部歌剧有问题，不尽令人满意。又有人从作曲家的婚姻猜测：莫扎特原来爱的是一对名叫Weber的姐妹，他本来爱的是姐姐，但她嫁给别人了，于是转爱妹妹Constanze, 所以连婚姻也是任意的，个人经历反映到他的这部歌剧中去了。■（作者系作家、学者、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