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喜洲古镇【那些年活在大理古镇的一些小人物】

有许多话是被古人说尽说绝了的,比如“近乡情更怯”,短短的五个字就把归乡游子的复杂矛盾心情表露殆尽。浪迹江湖的游子,人人心中都装着自己的故乡,梦牵魂绕着生己养己的那片故土。但是,能够功成业就,衣锦荣归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奔波漂流几年几十年依然是不名一文,最终茫然失落地回到故乡。于是既盼回乡,又怕回乡。越接近故乡,心中便越胆怯,这是一种羞见江东父老的“怯”,这是一种壮志未酬的“怯”。所以,老一辈在南洋打工的华侨,虽然在农场和橡胶园干着非人的劳动,回乡时也要倾其所能,置办西装革履的行头和大包小包的礼物,以显示自己在外混得不错。费翔的一曲《故乡的云》便唱尽了归乡游子“近乡情更怯”的心情。但是,黄昏时的树影拉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游子远在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对故乡的思念。我的故乡是滇西被誉为“文献名邦”的大理古镇,离乡近五十年,我依然是属于“近乡情更怯”的一族。每当我产生乡愁或生活得不愉快时,我就会不由得回忆起儿时故乡的一些大抵属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鲜活的形象温暖着我这游子的心,这或许是阿Q似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精神自慰吧。我想,人生苦短,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境况,各有各的活法,那些挣扎在底层的小人物尚且能坦然面对惨淡的人生,我为什么就不能善待此生呢?大人物有人为其树碑立传,那些个卑微的生命也曾经是这尘世的匆匆过客,何妨也为他们写个小传呢。外国老乡大理古镇是一个多元文化交汇的地方,单是宗教就有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多种外来教派和本土的儒教、道教、白族本主教。所以,小镇中除了众多的佛寺外,还有天主堂(天主教)、福音堂(基督教)、清真寺(伊斯兰教)和文庙(儒教)、武庙(道教)、本主庙等。那时,街道上也就游走着各色人等,有日本和缅甸的和尚,正宗的伊斯兰阿訇,高鼻子蓝眼睛的欧洲传教士……每个教派的信徒都不少,大家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和平共处。天主堂位于人民路中段,福音堂位于复兴路北端,常见穿黑袍的神甫和戴黑头巾的修女(小镇人们叫她们孃孃或是嬷嬷)出入。在天主教的信徒中,有一位叫“外国老乡”的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他孤身一人,姓名早已被人们忘记,“外国老乡”的绰号却尽人皆知,在小镇里也算是个名人。称他为“外国老乡”是小镇人民的一大发明,因为他长期和传教士接触,会讲几句英语,所以自视甚高,不屑于与街边抽旱烟晒太阳打雀牌的老游民为伍;而他为外国人打杂,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类似流浪汉的形象又难入小镇上流社会。所以就有人给他取了一个中西合璧的雅号“外国老乡”,岂料一叫就响,形成共识,而他本人竟也十分喜欢这个称号,大概他认为“外国”二字把他也归入洋人一类了。外国老乡对洋人毕恭毕敬,对乡民却孤高自傲,趾高气扬。但他的洋人概念仅限于欧美白人,对日本人、缅甸人、阿拉伯人他也一概地孤高自傲,趾高气扬。他虽然穷愁潦倒,但心态奇好,整天乐呵呵的,与人说话总爱中英语混杂,并时常嘲笑那些听不懂他说英语的人是憨包。但实际上他说的英语有时连神甫也听不懂,只好对他耸耸肩,摊摊手。小镇传说着一个笑话,一次神甫让外国老乡去商店帮买只钢笔,外国老乡到商店后对店员说:“买只Pen!”店员便拿出一个盆给他。外国老乡说:“No,No!”店员说:“不漏,不漏,这是新盆。”为生计所迫,外国老乡有时也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穿一件神甫送给他的旧黑袍,腰上系一根带子,到水果摊、核桃摊、板栗摊上去装着挑拣要买的样子,暗中却把果子往宽大的袖子里扒拉,最后像模像样地举起双手伸一个懒腰,果子便落入了他的怀中,他便咕噜着“No,No”嫌果子不好起身走人。外国老乡也有可爱的时候,那便是跟孩子们在一起时。由于他孤身一人,在社会上又很孤立,所以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便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跟孩子们在一起也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他疯疯癫癫,喜笑怒骂,又唱又叫,做些怪模怪样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孩子们再怎么嘲弄他他都不会生气,疯疯癫癫的外国老乡身后跟着一群疯疯癫癫的孩子已成为小镇一景。有时外国老乡也会认认真真地教孩子们说英语,指着一些物件,教孩子们用英语称呼。后来我进入中学,英语课上有些单词老师还没教我就会念,便得益于外国老乡的早期教育。现在流行的顺口溜“我是I,你是You;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谢谢Thank you”,我记得当年外国老乡就教我们说过,是不是他第一个创作的就不得而知。老洁本老洁本是一个乞丐的名字,小镇的人们都用“jie ben”这两个发音前面加一个“老”字叫他,但具体是哪两个字没有人能说得清。我就姑且称他为“洁本”吧,寓意他虽为乞丐,但本质是纯洁的,因为小镇人在他的名字前加个“老”字,那是对他有点尊敬的意思,而对一个乞丐的尊敬则缘于他对母亲的孝道。大理古镇历史上曾经是两个王国的都城,所以古城墙方方正正,高大雄伟,四面都开了城门,有高耸的城楼和厚重的木门,城门洞深邃而又黑暗。不知何时,东城门洞里住进了老洁本这对母子乞丐。母亲七十多岁,满头白发,双眼失明;儿子五十多岁,头发也已花白,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他们把城门开成一个合适的角度,在开口处用石头垒了一堵矮墙,就在这个角落里安了家。老洁本每天外出要饭,回来后就一勺一勺喂他的瞎眼老娘。要到好吃的东西,他一点都舍不得吃,全都给老娘吃。老娘逼着他吃,他就咂吧着嘴装出吃的样子,惹得老娘发出嘻嘻的笑声。老娘的大小便全是他抱着到外面去像把孩子一样解决的。天气暖和的日子,老洁本便把老娘背到一个向阳的地方,为老娘梳头发、捉虱子。这时老洁本还会哼唱起一些不成调的曲子,老娘则一脸幸福的微笑,听凭老洁本的摆布。这对乞丐母子的温馨一幕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于是老洁本便成为小镇人孝道的楷模。一些老年人遭到儿孙的慢待时甚至会羡慕起老洁本的老娘,骂儿孙:“没良心的,你们去看看老洁本是怎么对待他娘的。”可是,人们很快就又领教到老洁本恶的一面。老洁本从来不低声下气、可怜兮兮的向人们讨要。他专找商人富户,不扰穷苦百姓。要饭时拿一只大碗往店铺前一站,伸出碗说句给点吃的就不动了。几分钟后若店家没有动静,他便开始骂人了。先是骂店家小气鬼、屁眼虫、黑良心等还算文明的词句。若是店家还没行动,他的谩骂就开始不断升级,越说越难听,声音也越来越高,直至发出断子绝孙、全家死光、全家烧光的诅咒。做生意的人大都讲究口风彩头,谁愿意有人在自家门前骂些不吉利的倒霉话,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等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便赶紧给点食物或钱文打发他走。他也不贪心,无论店家给多给少,给了就走,绝不耍赖。要够一天的饭食就赶忙回去伺候老娘,绝不多要。久而久之,只要老洁本这个恶叫花子在门前一站,不等他开口,店主便赶忙施舍了事。老洁本成了罩在小镇商人心头的一块阴影,夜里小孩子哭闹不睡觉,当妈的便会吓唬说:“再闹,老洁本来了!” 其实,除了讨饭,老洁本随时和老娘呆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绝不惹事生非,更不会偷鸡摸狗。 老洁本的恶讨恶要的收获,往往比那些靠苦苦哀求乞讨的乞丐多得多。但是,那些乞丐却不可能学习老洁本的恶叫花子方法。因为其一,老洁本虽然腿有残疾,但身材魁梧高大,要打架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其二,老洁本相貌丑陋凶恶,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正经人谁愿去招惹他惹麻烦。而其他老弱病残的乞丐不具备老洁本的这些优势岂敢来恶的,只有求爹爹告奶奶乞求怜悯,否则不但讨不到吃的,还会招来打骂。大冬天,城门洞里风大阴冷;大雪天,许多商铺不开门,街上冷冷清清,这是老洁本母子饥寒交迫最难挨的日子。每当老娘又冷又饿发出哀哀的哭声时,老洁本无计可施,便站在城门洞里大声吼骂,骂天,骂地,骂社会不公,骂富人黑良心……粗话、丑话、脏话,尽情发泄。那声音经过城门洞的放大,嗡嗡地传得很远。张兴老倌张兴老倌本名就叫张兴,虽然他已五十多岁了,可是小镇上无论大人小孩背后都直呼他为张兴老倌,这表明小镇人对他的人品不怎么看好。至于当面怎么称呼他,则就因人而异了。张兴老倌以扎竹龙、竹风筝、竹斗(要念四声)等工艺品为生,手艺不错,如在现在,完全可以评个民间工艺大师之类的称号,其作品甚至还会被作为民族文化遗产保护起来。竹龙,是小镇及周围白族村寨过年时必需的喜庆道具。新春佳节,十多条花色各异的竹龙伴随着锣鼓声和鞭炮声舞遍了大街小巷,把小镇的过年气氛酝酿到了极致。这些竹龙是由专业的舞龙队集资定制的,富裕人家过年过节或有喜庆之事,请舞龙队去门前舞上一通讨个吉利,舞龙队也可得到丰厚的红包。没有生意时,舞龙队也沿街起舞,行些公益善举。而这些竹龙好多都出自张兴老倌之手。张兴老倌制作竹龙时,先要把竹子剖成很薄的竹片,再把竹片放在水沟里泡上几天,待竹片变得柔软以后才用来扎制竹龙。他扎竹龙时聚精会神,精益求精,完全沉浸在一种艺术创作的境界中。这时,谁要是打扰他,他会大发脾气,把你骂得狗血淋头。龙头、龙尾的骨架扎好后,再糊上黄纸,最后再在纸上绘上龙鳞和各种图案。至于龙眼球中的那两点红点是不点的,要留到舞龙时富户人家的主人或官绅人士来点,就是所谓的画龙点睛,点睛是要多付钱的。至于龙身就比较简单了,就是扎十多个腰鼓形的竹筒,也不用糊纸。当然,龙头、龙尾及每一个龙身竹筒都要固定在一根长木棒上,舞龙者就是手持这根木棒舞龙的。最后再用几丈长的黄布绘上龙鳞,连接龙头龙尾,并等距离地覆盖固定在龙身的各个竹筒上,一条竹龙就做成了。张兴老倌制作的竹龙造型威猛,活灵活现,双眼和舌头都会动,在所有上街的竹龙中往往胜出一筹。扎斗、扎风筝也是用竹片作骨架,糊上纸后再彩绘的,但这对于张兴老倌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斗,是古代度量粮食用的器具,每年火把节时,小镇人把大大小小的竹斗串成一串插在火把上一同燃烧,以此祈愿五谷丰登、生意兴隆、日进斗金。风筝则有王字形、米字型等多种,要求竹片削得极薄,重量轻,才能飞得很高。按理说,张兴老倌手有绝活,收入不菲,家境肯定殷实,但实际上他却家徒四壁,有时甚至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坏就坏在他有两个要命的嗜好,一是抽大烟,二是酗酒,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旦烟瘾发作,他便什么都不干,砸锅卖铁也要躺在床上过足瘾不可。酗酒后发酒疯更是怕人,见谁骂谁,见什么砸什么,抓住老婆的头发在手上挽几圈,在地上拖着往死里打。街坊四邻听着他老婆的惨叫声,只能骂声四起,但谁也不愿去干涉,怕惹他恶骂甚至拳脚相向。只有我们一群少不更事的顽皮少年敢跟张兴老倌叫板。我们经常趁着夜色故意从张兴老倌的门前过,一边跺着整齐的步子,一边喊着大伙子教的讽刺他的顺口溜:“老倌的龙,烟屎龙;老倌的斗,马尿斗;老倌的风筝飞不走。”待到张兴老倌开门出来大骂时,我们已四散跑得没有踪影。我们也会找机会当面戏弄张兴老倌。一次,我们发现张兴老倌在用竹竿打挂在树上的洋茄子。这是一种攀援植物,能够爬到很高的树上,结的果实像扁形的葫芦,小镇人一般是不吃的,只用来喂猪。估计张兴老倌又揭不开锅了,所以打洋茄子吃。有一个洋茄子挂得很高,张兴老倌踮起脚还是够不到。他又搬来一个凳子站在上面,竹竿才刚刚够到,可是使不上劲,点一下,洋茄子摆动一下,就是不落下来。我们坐在树荫下,看着张兴老倌在烈日下满头大汗地像打钟一样地打洋茄子,便恶作剧地随着他竹竿的点击,口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几番下来,张兴老倌又气又累,大骂着跳下凳子拿着竹竿来追打我们,可是他哪里跑得过我们呢。张兴老倌的好处是不记孩子们的仇,有时,只要我们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阿爷”,他就会慷慨地把卖不掉的风筝送给我们。后来,张兴老倌的老婆终于忍受不了他的恶行和他离婚了。实际上,在那个年代,正像结婚没有办什么手续一样,他们离婚也没有办什么手续,只是请了街坊四邻和亲族长者作个公证,写了一张纸,他老婆就回娘家去了。临分手时,张兴老倌还算是表现出了一点人情味,他执意把家中较好的东西和自己存下的一点钱全部给他老婆带走。他们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他老婆想到今后张兴老倌要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便也温婉地最后一次劝他今后不要再抽大烟,不要再酗酒了。这对一世怨偶充满人情味的诀别,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也成为小镇人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题。阿 哥阿哥是国家战备粮库的一名搬运工,因为他对男人不论长幼都称呼“阿哥”,对女人不论长幼都称呼“阿姐”,大家也就回敬他,称呼他“阿哥”。久而久之,连开会时领导点名也叫“阿哥”,他的真实姓名倒被人们淡忘了。我因父亲蒙难,家道中落,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到粮库当了一名搬运工,与阿哥有过一年的共事之谊。战备粮库建在距小镇不远的地方,是由省政府直接管理的,被认为是小镇最好的工作单位之一,我也是因为在学校品学兼优的缘故,才被学校推荐去的。实际上名声好听,在里面干搬运工却是极苦的,每天要把每袋七十五公斤或一百公斤重的大米、苞谷、青稞等粮食从汽车上背到仓库里,或是从仓库里背到汽车上。粮食调进调出不断,每天总有长长的汽车排着队,每天总有数不清的粮袋要背,一天下来,浑身累得要散了架一样。 阿哥是绝对谦卑之人,绝对孤独之人,绝对老实之人,绝对与世无争之人。他没有朋友,没有仇敌,在小镇也没有亲人。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谦卑的距离,从不与别人交流,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他的身世也无人知晓。上班时他卖力地干着繁重的劳动,下班后他总是找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默默地独处,也不知道他成天心里想些什么。老职工对阿哥的这些怪异行为早已习惯,我们几个新来的小青年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首先,我们怀疑他精神或智力是不是有问题,但老职工们一概否定。他们说,阿哥象棋下得极好的,粮库没人能下得过他,只是他轻易不下棋,不信你们去试试。可是,我们几次约他下象棋,他总是谦卑地说,阿哥,我下不好的,不敢跟你们下。有一次,我无意中看见阿哥蹲在屋后的角落,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便悄悄地从他背后走过去。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在地上写的竟然是一首唐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而且那字中规中矩,是练过书法的人才写得出来的。阿哥发现了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边说,阿哥你来了,一边用脚把地上的字迹擦掉,就慌忙走了。我总觉得阿哥是一个谜,同是社会最底层的搬运工,他没有必要对大家那么谦卑。特别是对我们几个年纪小他一辈的小青年,他也一味地谦恭,使我感到十分困惑。于是,我们想测试一下他的忍让程度。阿哥与我们六个人同住一个大寝室,他规规矩矩,悄没声息,从不打扰别人,也从不加入我们的闲谈,而且扫地抹桌之类的事都被他包了。但他有一个习惯,每晚要起夜几次。因为公厕离得远,为了方便,也为了不因为开门关门影响别人,他便买了一个大瓦盆作尿盆,我们恶作剧的测试也便从他的尿盆开始。当晚我们几个人都大量喝水,夜里起夜几次都悄悄地往阿哥的尿盆里撒尿。第二天一早,阿哥照例要去倒尿,他揭开盖子一下惊呆了,满满的一大盆尿快要漫出边来,我们却一本正经地偷着乐。可是,仅仅过了几秒钟,阿哥就若无其事艰难地抬着尿盆向厕所走去。一连几天,天天如此,阿哥毫无半句怨言,倒是我们心生愧意,不忍心再将恶作剧进行下去。那时是全民挨饿的年代,我们干着繁重的劳动,虽然享受每月四十二斤最高的粮食定量,但因为缺少油水,随时都是饥肠辘辘。特别是我们几个童工,瘦小饥饿的身躯背负着超过自己体重几倍的粮袋,走起路来都是晃晃悠悠的,没少得过阿哥的暗中相助。可是,每天接触大量的粮食,却没有人想到偷点回去吃,甚至抓把大米嚼嚼的念头都没有。至今,我还为当年的圣洁感到自豪。阿哥,或许是大彻大悟有着大智慧的隐者;或许是背负巨大心灵煎熬用苦行赎罪的心奴。我想。杜老师我在小镇中学读高中时,杜老师教我们语文课。他五十多岁,出身书香门第,曾留学日本,懂日语、英语,中文古文功底也相当深厚,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他原来在某出版社担任要职,属于那类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知识分子。据说,正因为他自己吹嘘三十年代在上海曾经和鲁迅打过笔墨战,所以反右运动时被划为右派。后来经查证,他所谓的和鲁迅打笔墨战,不过是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并无大碍的短文,所以又把他改为中右,没有送去劳动改造,只是下放到边远小镇当了一名中学老师,但老婆也因此与他离了婚。遭此一难,他尝到了权势的可畏,收敛了不少,但张扬的性格依然时有所露,尤其对待学生极为苛刻,有时骂得狗血淋头,许多女生都被他骂哭过,大家怀疑他是不是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学生头上了。他对自己曾经的留学经历十分自豪,经常把“我是留日的”挂在嘴上,由于小镇人发音“留”“牛”不清,调皮的男生们便在背后称他是“牛日的”,更有胆大的男生当面装着恭维他说“杜老师是牛日的”,引得同学们会心地哈哈大笑,他也高兴地哈哈大笑。正是他的这种张扬狂放,又给他带来了第二次灾难。那时,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国家经济开始复苏,但政治气氛却日趋严峻,正处于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大动乱的前夜。同时,毛泽东的威望如日中天,全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也一浪高过一浪。青年学生都怀抱着要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把毛泽东当成神灵一样地崇拜。就在毛泽东的新诗《七律·冬云》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的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是杜老师的语文课。上课前,许多同学都在笔记本上传抄着毛泽东的这首诗,直到上课铃响,杜老师走进了教室,大家才匆匆忙忙地收拾好报纸准备上课。杜老师开讲了许久,发现有一个同学没有听课,仍在埋头抄写着什么,便走下讲台来到他的桌前,拿过他的笔记本看起来。接下来杜老师不假思索而说出来的话却语惊四座,也为他埋下了祸根。杜老师说:“‘雪压冬云白絮飞’什么歪诗,上课不好好听,走路都没走好,就要学跑……”那同学叫起来:“这不是歪诗,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诗!”教室里随着轰的一下炸开了锅,许多同学开始起哄,其中也有我。有人高叫“反动!反动!”还有人恶作剧地嚷嚷:“别吵,别吵!让他说下去。”大家都为抓到了不可一世的杜老师的致命错误而感到兴奋。待到杜老师捧着报纸,弄清了那同学抄的确实是毛主席的诗时,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脸上出现了灰土一样的颜色。在死一样的静寂中,杜老师呆痴了好几分钟,最后,突然转身向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踉踉跄跄地像逃一样离开了教室。此后,杜老师一个多月没有来上课,说是病了。待到他重新站到讲台上时,人苍老了一大截,也失去了往日纵横捭阖的讲课风采,变得谨小慎微,照本宣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媳妇一样可怜巴巴,令人不忍正视。那时,我相信大多数同学都深深地后悔了,因为大家绝口不再提及此事,而且上语文课也比以前更专心肃静了。时光流逝,这件事渐渐被大家淡忘,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小镇。再后来“文化大革命”暴发,几个被杜老师臭骂过又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终于揭发了这件事,杜老师被加上反对毛主席的罪名,遭到批斗、游街、监禁,受到许多非人的待遇。那时,在外读大学的几个同学相见,议及此事,唯有唏嘘感叹而已。平心而论,我们反感他对学生的苛责谩骂,但佩服他的渊博学识。这一次的打击把杜老师彻底地击垮了,像他那样孤高自傲的人,怎能忍受得了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侮辱,还没有等到文革结束,杜老师便一病不起驾鹤西归了。据说,临终时,他执意要求亲属就把他葬在小镇,不要送回故乡,说是无颜入宗室见列祖列宗。当然,杜老师最后还是得到平反恢复名誉了,可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他长眠的那堆黄土也早已被人刨掉变成庄稼地了。责任编辑 彭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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