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经典不是回到原点:回到终点回到原点

  今天来看方东美先生的思想,大概会有两种印象,一是不合时宜,一是如此前卫。说其不合时宜,就在于方东美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观点与新儒家主流派不同轨;说其如此前卫,则在于就其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尤其是他对于中国古代哲学史的梳理,与今日学界时髦的复归原典的路子颇多合辙。
  关于方东美思想的不合时宜,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说明,一是方东美学术思想形成的时代背景,或者说理论动因;二是方东美与其他新儒家观点的迥异之处。
  先来看方东美先生所处的时代。自鸦片战争以来,为图富民强国,在中国的政治统治者与知识界,经历了一个曲折与漫长的认识过程,首先是由魏源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主张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通过变革器物达到抵御西方列强侵略的目的,然而甲午海战的失败这样的梦想无情地破灭了;而后又提出了通过变革政治制度来强国,但是戊戌变法的失败使这样的想法也未能如愿;人们开始渐渐意识到,真正的威胁也许是来自文化方面的。救亡图存是整个民族的共识,而如何才能克服危机?人们把注意力最终导向了文化。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社会的危机,其实质是什么?如何才能克服这种危机,在列强的侵略面前,救亡图存,并进而达到富民强国的目的?对此在当时的思想文化领域存在着深刻的分歧,在启蒙与救亡之间进行着艰难的抉择。究其实质,其实就是,一方面如何来看待西方的器物、制度与文化,它们能否引领中国走向民富国强的道路,另一方面则是如何来对待中国经过长达几千年的发展所形成的文化传统与精神,难道它就是中国社会落后的真正的渊薮?是实现现代化无法逾越的阻碍,因而非得要彻底去除不可?简单地说,如何看待西方文化?如何看待中国的文化传统?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前者可以看做是西方在历经工业化,或者说是在完成了现代化后所获得的强大优势对中华民族造成的现实冲击;而后者则是植于本民族文化母体的中华民族何以去做的问题。如果承认现代化的进程,或者说不否认现代性的话,本民族文化要克服危机就是要从自身做起,要么“返本”“开新”,要么完全抛弃,另请高明。而如果选择否认现代性,沉溺于自我的逻辑和幻象,本民族的文化已足,固步自封即可。显然当时的人们选择了承认,选择了完全文化的传统与精神,其结果就是要“打倒孔家店”,彻底拔除维系中国政治、文化几千年命脉的儒家思想,全盘否定中国固有的文化和传统。
  在这样的宏观历史的背景之下,在文化选择的冲突之中,选择“返本”“开新”的则以新儒家为代表,他们有着很深的文化危机意识,在不拒斥现代性、现代化进程的前提下,从不同的角度、层面致力于本民族文化的护持。着力解决传统与现代的问题,创造性地重建传统。
  方东美先生就生活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他生于1899年2月,卒于1977年7月,从其成长历程、治书著述以及学术生涯的时段来看,可谓恰逢其时,自然他的思想脱不了这个时段的痕迹。实际上他的思想,就是来回答时代所提出的挑战,因而不难发现在其著述中,人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时代脉搏的跳动,他所建构的思想文化体系对于中国文化传统与精神的阐述,从中可以看到在他的论述中,中国文化不仅不是现代化发展的阻碍力量,而且它既能适应现代化的发展,同样也能推动现代化的进程,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不仅可以“返本”,同时也能“开新”,并以此参与到世界文化潮流之中。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来看,方东美先生的思想确实是具有深刻的洞见的,他的论著实际上回答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思想脉搏的跳动。
  作为新儒家的方东美与其他当代新儒家尽管所处的时代相同,理论背景以及价值关怀趋同,但是相异之处则更多。首先方东美反对“道统论”,倡立“学统”,对儒家之外的诸家学说取并包兼容的态度;其次,对于宋明新儒家,方东美认为包含三个形而上学思潮,其一是“唯实主义的新儒学”,包括北宋五子以及朱熹;其二是“唯心主义的新儒学”,有象山、阳明等;另外一派是“自然主义的新儒学”,王廷相、王夫之等归入此类。最后,在复兴儒学、重建传统的方向选择上,方东美认为应该直接接上原道原始儒家来发展、光大儒学。
  而如此前卫则是从原始典籍的角度出发,此是方东美一生秉持的学问态度和方法,亦是他贴近今日复归原典、重读经典,回到古代罗马、希腊学术思潮的先瞻之处,而《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一书则是这种方法和理论的总结。本书导论是方东美对“中国哲学精神”作的简要概括,其余章节共四个部分:一是原始儒家思想———《尚书》部分。二是儒家思想———《易经》部分。三是原始道家思想———《老子》部分。四是原始道家思想———《庄子》部分。
  在方东美看来,中国哲学应自儒家说起,因为就哲学的起源来看,虽然从比较学的观点看去,中国与希腊、印度均有一套系统的神话传说,但是中国的是战国以后后人整理的,“决不能倒过来以后出的材料说明更古的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神话不能成为说明中国哲学的材料。中国哲学需从儒家谈起,而儒家哲学思想当以原始儒家为主,谈论原始儒家,自然必以孔孟为主,但谈孔子,不能只讲《论语》,在方东美看来,儒家的思想源远流长,一方面注重传统,一方面又注重创造,而《尚书·洪范》和《易经》就分别体现了儒家的这两个传统。
  《尚书·洪范》作为儒家思想传统之“承受一套洪荒上古时期之久远传统”的一面,方东美认为值得注意的为两点:一是“五行”观念。一是“皇极”观念。而《易经》作为儒家思想创造的一面,方东美认为“复又开拓出一广大悉备之哲学新天地”。他说:“儒家形上学具有两大特色:第一,肯定天道之创造力,充塞宇宙,流衍变化,万物由之而出。(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第二,强调人性之内在价值,翕含辟弘,妙与宇宙秩序,合德无间。(易曰:‘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不违,后天而奉天时’。)此两大特色构成了全部儒家思想体系之骨干。”
  方东美认为殷周之革命,影响到春秋战国时代,结果产生了两大思想体系:一方面,儒家设法制定一切范畴来把握“时间生灭变化的世界”,以时间之创化过程来描绘人类生活的世界;另一方面道家老子则不满意春秋时代的演变——顺着时间之流而愈变愈坏,而要透过时间之幻想,将世界向高处、向过去推,推到人类无法根据时间生灭变化的事实以推测其秘密,而进入一永恒的世界。儒家即是前述的原始儒家哲学,而后者即为原始道家哲学。在方东美看来,道家的真精神是要成就一种境界上的“太空人”,道家所寄托之世界乃是一大神奇梦幻之世界。“构成其世界之空间正是美妙音乐及浪漫抒情诗歌之‘画幅空间’兼‘诗意空间’——一种充满诗情画意之空灵意境。”“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老子、庄子的哲学思想正是这种精神的完美表达。   以上,撇开价值追求和立论的初衷,方东美对中国文化乃至哲学的理解,尤其原始儒家、道家哲学的理解别开生面,其视野相当开阔,下面笔者兹就方东美先生的思想作几点简要评述。
  首先,方东美先生是在将整个中国文化化约为哲学的论域中进行的论述。他说“通中国哲学之道,盖亦多方矣,然余于是书则独采形而上途径,旨在直探主脑及其真精神所在”。他以形上学三种形态——“超绝形态”“超越形态”“内在形态”来判定中国形上学为一种“既超越又内在”“即内在即超越”的独特形态,这种形态才是他心目中的正态。将整个中国思想,或言哲学诉诸本体论的探讨,本无可厚非,但是抱定形上学,以本体论的视角审视传统思想的脉络,而将“凡非中国思想一脉相传之诸形上学理论”置于讨论之外,显然不能完整理解中国传统思想,尤其是民族文化的丰富性和精髓之所在。
  其次,方东美将中国哲学划归为原始儒家哲学、原始道家哲学、大乘佛家哲学以及宋明新儒家哲学四大“主潮”,尤其推崇原始儒家哲学和原始道家哲学,断然否认“道统”,而提“学统”,固然是将整个文化传统在学术的层面相对完整地展现了出来,且避免了“道统论”之偏颇和排斥性,取更大的兼容并包。如此地划分学术脉流自然是由于其形上学的逻辑前提决定,但是传统的学术划分和学术的时代性自有其逻辑和历史背景。以“道统论”来看,在学术层面,“道统”固然是排斥了其他学派,但是道统并不是一个纯粹学术的概念,“道统”是中华历史文化传统传承的主体性和一以贯之的精神,千百年来如是。“对于汉代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不赞成”,看到了“罢黜百家”的排他性,却忽视了“独尊儒术”是时代使然的历史合理性,方东美见于“理”之常在,或略了“势”之固然。
  最后,方东美提倡在学术上要复归传统,回到原典。“现代西方人说‘上帝死了’,‘宗教死了’,但是应当问问‘是谁杀死了上帝?谁杀死了宗教’,老实说,就是西方人自己。他们使希腊、中世和近代古典文化都趋于毁灭。”西方现代的危机,在方东美看来,就是源于“只知前瞻而不知后顾”,要克服危机就要回到原典,回到原始的希腊和罗马。于中国同样,他提倡要回到原始儒家和原始道家。从原始典籍中寻找智慧,落实到现今社会的建设是新儒家努力的途径之一。但是方东美却将之推向了极端,走上了厚古薄今的路子,将今天的文化全盘否定,甚至斥为文化上的“黑暗时代”。这与其“一生都坚定主张以哲学文化理想原则来领导实现政治”多少有点背道而驰。以阐发弘扬民族文化所开出的慧识为职志,为自己的文化乃至世界的文化创造找到一个方向,开出一条道路,自然不能脱离自己民族文化的传承,事实上也即是以本民族文化作为自己的前提预设。但是承认现代性,希冀开出“新外王”在逻辑上就已经默认了自己文化需要与现代化接上榫头,自己文化的未来一定程度上是当今西方文化的今天,显然这是进化论的路子,而将今天否认,却去褒奖过去,以至憧憬明天,三者在逻辑上明显不是一贯的。

推荐访问:回到 原点 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