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 手机云端备份与恢复

  1  最初,刘福安根本没料到事情会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那是初夏的一个十分平常的上午,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已经有了些炎热。刘福安给院子里的鸡撒了一把玉米,又给猪圈里唯一的一条猪喂了点饲料,刘福安就觉得自己很闲了。他本想去找对面坡上的柯万春下两盘棋,换以往,这时候他们俩早就在一起将军了;不用他去找柯万春,那家伙也会自己乐呵呵地跑过来。但今天,他发现柯万春家的大门紧闭着,像柯万春不高兴时那副严肃的脸。
  这个老东西,走哪里也不招呼一声。刘福安在心里骂了句,然后就背剪着双手在屋门口踱步。刘福安的家在半山坡上,这坡,被当地人俗称为阳坡,主要是平日里阳光照射的时间多些。而对面的坡叫阴坡,柯万春的家就在阴坡,和刘福安的家面对面。刘福安又看了看柯万春的家,那是几间和柯万春一样衰老的土墙屋,土墙的外面裂着许多口子,黄灿灿的干泥土大量裸露在外面。在柯万春的门口,野草疯狂地长到了足足半人高。这时刚好有一阵风吹过来,刘福安看到那些豁着口子的墙和在风中摇曳的野草,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现在,这个叫向阳坡的地方,就只剩下刘福安和柯万春两个老东西了,刘福安发现,当柯万春不在的时候,自己就跟一根野草一样,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福安转身,进了自己的二层小洋房。这幢小洋房是刘福安的儿子刘小七前年回来修的,全钢筋混凝土浇灌而成,外面贴满白瓷砖。小洋房的前面,还修了一个水泥地板的小院。刘小七从南方回来,就是为了修这样一幢小洋房的,修好以后,刘小七就走了。刘小七把一个旧手机交给刘福安说,爹,有什么事的时候就给我来个电话,平日里在家您自己照顾点。刘福安看着刘小七,眼神里爱恨交加,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动动嘴最终没说出来。那小子看出了刘福安的心思,就傻傻地笑了笑,然后转身扛起背包就走了。刘福安就只能看着刘小七的背影叹气。
  刘福安走进里屋,突然看到了前几天收到的一个包裹。那是刘小七专门寄回来的,刘小七之前给刘福安打过电话,刘小七说,爹,程琴给您买了个新手机,你原来那个手机信号不好。刘小七特别强调说,是程琴给你买的,你一定要用。
  刘福安拿出包裹,将里面的手机取出来。那是一款黑色的直板手机,黑黝黝的屏幕上,刘福安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衰老的脸以及花白的胡须。刘福安掏出旧手机,那只手机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可怜地躺在刘福安的手心。手机的表面漆掉了不少,连键盘上的数字也看不清楚了。但刘福安觉得旧手机始终是功不可没的,他决定给它一个十分客观的评价:这几年来,它无数次把自己和千里之外的刘小七联系在一起,它告诉刘福安刘小七的一举一动,它也把刘福安的千言万语带给刘小七。对刘福安而言,与其说是手机,不如说一根带子或者说是唯一的一根稻草,只有抓住了手机,才能抓住儿子的一丝动向,才能抓住一份踏实。
  刘福安又看了看新手机,想起了刘小七反复说的一句话,是程琴买的。程琴是前年刘小七回来修好小洋房之后跟他一起去南方的。刘福安本打算阻止他们俩,但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喜欢程琴这个姑娘的,既然儿子喜欢,他又何必阻止。只是程琴跟刘小七走了以后,刘福安在内心隐隐觉得对不起阴坡的柯万春,毕竟,程琴和柯万春的儿子柯猛订过婚。刘福安并没有把程琴和刘小七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柯万春,刘福安觉得,等到时机成熟,再告诉他也不迟。
  现在刘福安把旧手机里面的手机卡取了出来。这一张小小的卡里面,储存着刘福安认识的所有人的电话号码,包括儿子刘小七。近几年来,刘福安觉得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别说电话号码,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提醒,他都可能忘记。好在电话号码可以储存,要联系谁,直接查找,然后拨出去就可以了。刘福安将手机卡装进新手机,然后按下了开机键,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组好看的动画,夹杂着一阵闪烁的音乐之后,屏幕静止了。但却蹦出一组显示着“yes”和“no”的英文来。刘福安哪知道英文说的什么,于是对着屏幕胡乱按了一通,片刻,屏幕上出现了手机信号和一幅风景照片,最终手机安静了下来。
  2
  柯万春来敲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吃过午饭后,刘福安就躺到床上打盹,没想到今天睡得挺沉,直到柯万春的敲门声把他惊醒。
  刘福安起身下楼,不用看他也知道,敲门的一定是柯万春。这个老东西,估计上午去赶集了,现在才回来。刘福安猜想着,说不定他手上还提着半斤牛肉和一瓶老白干呢。
  刘福安打开门,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门口,柯万春瘦长的影子在开门的一瞬间溜进了刘福安的家中。刘福安抬起惺忪的眼睛猛然发现,除了柯万春以外,后面还有一个人。仔细一看,刘福安就彻底醒了。
  柯猛。刘福安叫道,柯猛回来啦?
  柯万春并没有打算给刘福安的吃惊作什么解释,看上去柯万春脸色并不怎么好。他径直走到堂屋的一把椅子前,轻车熟路把屁股扔了进去。
  柯猛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看了看刘福安,由于柯猛个子高,刘福安佝偻的身体在他面前显得十分矮小,对于柯猛而言,几乎是俯视。
  刘叔。柯猛喊了一声,声音从胸膛里穿出来,十分洪亮。
  刘福安拍了拍柯猛魁梧的身体说,回来了就好,接着又扭头看了看柯万春说,你个老东西,去接柯猛回来为什么就不告诉我一声?
  柯万春把脚收起来,蜷缩在椅子上,然后点了根烟,一边示意柯猛坐下,一边对刘福安说,你才是个老东西,为什么要叫上你啊,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睡大觉呢!
  刘福安走进堂屋,取出暖水瓶打算给柯猛父子倒茶。平日里,柯万春最喜欢喝他的老鹰茶了。这时柯猛站了起来,柯猛说,刘叔,你别忙了,我们就是来坐坐,你也坐坐吧。
  刘福安看了看柯万春,柯万春依旧蜷缩着脚在抽烟,似乎并没有把刘福安当回事。刘福安坐下,看着柯猛笑了笑说,提前回来了,好事情啊,柯猛。
  柯猛说,提前了,本来是判的五年,因为在里面表现好,这不才三年就回来了。柯猛顿了顿说,这回回来,我得好好做人,那里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你晓得就好,柯万春说。柯万春又抽了口烟说,我们不说废话了,刘叔不是外人,你没在家,刘叔帮了我不少,你就直接说吧!   找我有事?刘福安觉察到了什么。
  刘叔,柯猛站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我就是想问问小七的电话,我知道程琴在他那里,我要去找她。
  不容刘福安考虑,还是直接奔到这件事情上来了。刘福安看了看柯万春,柯万春也正好看了刘福安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都很复杂。
  见刘福安没说话,柯猛说,刘叔,你放心,我就是想去看看程琴,没别的意思。
  柯猛的性格刘福安是知道的,人如其名,生性勇猛。几年前,柯猛就是因为几句话的事情,对别人大打出手,导致别人残疾。要不是脾气问题,他也不会去局子里蹲这几年了。程琴是柯猛的未婚妻,在柯猛进去之前,柯猛把程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刚出狱,柯猛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程琴。偏偏儿子刘小七就捞上了程琴这颗定时炸弹,现在柯猛出来了,想必这炸弹也要炸了吧。想到这里,刘福安心里有些忐忑起来。他想到了刘小七单薄的身体。刘福安三十八岁这年,老婆才用性命换来了刘小七的降临,刘小七从小到大,都是刘福安一手照料的,他身体本身单薄,在柯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但柯猛要找程琴,本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当初程琴跟小七一道出去,刘福安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仔细想一想,既然选择了,躲也躲不过,何况柯猛刚出来,想必也不会做什么傻事吧,只是,我必须提前通知小七,让他准备准备。
  刘福安起身,但又立刻坐了下来。他的慌乱与蜷缩在椅子里的柯万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福安不明白柯万春、柯猛是怎么知道程琴的去向的,但纸包不住火,早迟有人会告诉他们。但是现在柯万春会怎么看自己,柯万春可是自己的老邻居老朋友了。想到这里,刘福安心里无比复杂,额头隐隐有汗。
  刘叔,站着的柯猛用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很为难么?
  不为难,不为难,刘福安抹了一下额头说,我这就给你找。说完,刘福安掏出刚换上卡的新手机,开始翻电话本。不翻不要紧,这一翻刘福安愣住了:原来存满号码的电话本现在竟然空空如也,里面一个号码也没有。刘福安仔细翻了一遍,依旧没有。
  不可能!刘福安说。
  柯猛和柯万春都吃了一惊,问,什么不可能?
  我的电话本里竟然一个电话也没有了,连小七的都没有了,这怎么得了。刘福安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
  确实不可能!这时柯万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昨天还和小七通电话,今天怎么可能没他的号码了?你就编吧,接着编!
  我没编,你看看,你看看,真没了啊。刘福安几乎带着哭腔,把手机递到柯万春面前。
  但是柯万春看都没看一眼,用手挡开刘福安的手说,你那点小把戏,谁不知道?柯万春立刻又说,老刘,我们是老朋友了,柯猛都说了,他只是想见见程琴,他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你还要隐瞒么?
  我没有,真没有。刘福安说,我上午用旧手机都还好好的,没想到一用这新手机就什么都没有了。刘福安只差把手机摔在地上。
  柯猛看着刘福安扭曲的脸,问,刘叔,你的手机是小七寄的?
  是的啊,昨天才收到。
  那就不用您给号码了。说着柯猛走上前去,将桌子上装手机的包裹抓了起来。柯猛盯着上面的一行小字说,这上面把地址写得清清楚楚,还用打电话么?说完,柯猛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柯猛,刘福安对着柯猛的背影喊了声,你可不能整出什么事情来。但是柯猛并没有回答他。
  能整出啥事情来呢?柯万春狠狠地扔掉手中的烟头说,刘福安,我今天才看出来,你这个人心思重啊。程琴被小七带走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是今天你为什么还要隐瞒小七的电话?号码丢了,你哄小孩子去吧!说完,柯万春对着柯猛远去的背影,摔门追了上去。
  刘福安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大汗淋漓。他掏出手机,仔细翻了翻,依旧没一个号码。他开始埋怨自己,竟然连小七的电话也记不住。倒不是怕把小七的电话告诉柯猛,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告诉小七柯猛去找他们去了。刘福安心急如焚,日你奶奶,日你奶奶。刘福安看了看新手机,猛然一下将它摔出老远。那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之后,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就四分五裂开来。
  3
  柯万春紧跟着柯猛的步子回到家。此时柯猛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一个蓝布背包,还是柯猛刚刚从监狱里带出来的。几件T恤和进去之前的衣服,被柯猛揉成一团,一古脑儿塞进背包里。
  心都飞天上去了,你去了也是别人的女人,顶球用!柯万春说。
  也得去,柯猛说。我和他们说好的,我出来就去找他们!
  你去,就是去惹事。是你的,不请自来,既然不是你的,何必呢,柯万春说,话说回来,刘小七和程琴从小就青梅竹马,当初程琴和你订婚,小七本身就作了让步,是你自己不争气,还想怎么弄?
  我不是那个意思,柯猛说,我就看看程琴,踏实。柯猛的声音突然低了许多,他对柯万春说,我总不能在家里闲着吧,大家都出去找事做,我出去,也是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活干。
  这倒像句人话。柯万春把柯猛叫道自己面前,然后仔细打量了一番。柯猛从小就身材魁梧,性格耿直,这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缺心眼,容易遭人算计。上次之所以进去,就是为了兄弟义气大打出手,本来完全不关他的事,却换来几年牢狱之灾。这刚回来,却又想着出去,柯万春心里十分矛盾,他知道柯猛的性格,柯猛要做的事情就是10条牛也拉不回来。
  柯万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放到柯猛手中。柯万春说,我知道拦不住你,这个是专门为你买的。我就一个条件,你出去后,每天给我打个电话回来,只要你是平安的,我就放心了。
  柯猛拿着手机,愣愣地看了看柯万春一阵,然后柯猛抿抿嘴,一把抱住了柯万春。这一抱让柯万春的心猛地被扎了一下,他看到柯猛的脸上有了泪水,自己的眼睛也潮潮的。趁柯猛不注意,柯万春将一叠钱悄悄塞进了柯猛的衣袋里。只有柯万春自己知道,那是他去年种的玉米换来的钱。
  柯万春说,答应我,再也不能出去闯祸了。
  柯猛用力点点头,说,嗯。
  4
  柯猛走后的第二天是个晴天。刘福安早早地就打开了门。其实从昨天到现在,刘福安一直没合眼,天刚亮的时候,他甚至还去了趟镇上。现在刘福安坐在自己的小院里,面前躺着两只手机,一只破碎的新手机和一只掉了外漆的旧手机。镇上修手机的师傅告诉他,他电话卡里面的号码被他错按按钮全部格式化了,导致数据无法恢复。同时,由于他用力过度,那只新手机已经彻底报废。   现在,刘福安觉得自己四肢无力,他联系不上刘小七。唯一的可能性就只能等。虽然通讯录里没有号码,但修手机的师傅试过了,旧手机依然可以用。只要刘小七打电话回来,刘福安就能接到。只要一接到,我就把柯猛的事情告诉小七,刘福安对自己说,我发誓,只要小七打电话来,我就一定把号码背下来,背十遍、百遍一定要像自己的名字一样记牢。刘福安一直在深深埋怨着自己。如果昨天能记住号码,至少柯万春不会误会那么深,如果现在能记住号码,就可以立马打个电话给小七他们说声,也好有个准备。要是小七、程琴和柯猛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出点意外,我这张老脸怎么活得下去?
  谁也不能出事。想到这里,刘福安猛地站了起来。远远地,他看见对面柯万春的门也开着。看来这个老东西也没睡踏实。
  当然是睡不踏实了。别说柯猛刚出来又带着情绪出去,就是小七当初出去打工那阵,刘福安哪天睡踏实过呢。刘福安忽然觉得,自己和刘小七,柯万春和柯猛,竟然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都是父亲,都是儿子,都是父亲在家,都是儿子在外,都是父亲无比牵挂着儿子。儿子远在千里,父亲的心也飞到了千里之外,此时不管是他还是柯万春,都关注着、担心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三个人的世界,可能会发生什么。刘福安越来越感觉到,每一个父亲和儿子之间,都被冥冥中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维系着,这种东西无限长且无限敏感,就像电话的无线电波一样,即使远在千万里之外,只要儿子轻轻一动,家里的父亲就会猛然一惊。但是刘福安却表达不出来,这是种什么感觉。
  刘福安往前走了两步,他看到柯万春也站在门口。刘福安就故意咳嗽了一声,但柯万春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这让刘福安很失落。在这之前,只要刘福安咳嗽,柯万春必然要和他打招呼,然后还会乐颠颠地跑过来和他吹牛、下棋。这狭隘的山沟就这么大,村子里的人一拨一拨地出去,剩下的就只是这些老骨头了,他们小的时候是朋友,现在老了更是朋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陪他们呢。
  刘福安看着柯万春,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是个误会,对于误会,只要说清楚了,就好办了。如果连柯万春这个朋友都失去了,我就真的成老骨头了。刘福安想,如果柯万春不过来,我等会就过去,给他再解释一下,更要商量一下如何才不能让三个孩子出事。刘福安看见,柯万春此时正双手扶着门框,眼睛正看着自己这边。
  老东西在想什么呢?刘福安转过身,然后背剪着双手往堂屋走去。再等等,我就过来找你。刘福安说。
  刘福安在里屋里捣弄了一阵,终于翻出了几盒刘小七寄回来的脑白金,刘小七说这东西营养价值高。但刘福安一直没舍得喝,现在他把这东西翻出来,放在桌子上。刘福安的眼里,就想象着柯万春接过脑白金的样子。他一定从来没喝过这么高级的东西,真是便宜了他。
  这时候,一阵手机的铃声轻快地响起。刘福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跳过去,一把抓起手机。一声喂之后,里面传来的竟然真的是刘小七的声音。
  你个狗娘养的,刘福安狠狠地骂了句。你才打电话回来,你知道不,柯猛出来了。对,他提前出来了。现在正过来找你们,对,已经出发过来了。你和程琴得有个准备,那孩子的性格你们清楚,自己多留个心眼,可不能,可不能……
  本来刘福安想说可不能弄出什么事情来。可话到嘴边刘福安却一直没吐出来。因为刘福安已经明显感觉到,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正瞪着自己,那双眼睛长在一个高大的身体上,这个身体的主人叫柯万春。
  先这样,我再打给你。刘福安匆忙挂了小七的电话,然后抬起身来,本来刘福安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看到柯万春那恶狠狠的目光,刘福安的脸就臊得慌,感觉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
  坐,坐啊。刘福安赶紧说。
  柯万春并不领情,他的目光充满凶狠和绝望。
  你不是忘记了小七的电话了么?你这样嘱咐是让小七准备好弄死我们家柯猛?我本以为我是真的错怪了你,过来给你道歉。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你真是匹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柯万春说完,猛然转身,由于他很用力,在他离去的那一瞬,刘福安看到自己家门口的那扇小门,来回撞击了好几次才安静下来。
  刘福安看着那道门,深深地叹口气。
  5
  柯万春的面前,躺着几个凌乱的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喝干。本来这几瓶酒是他专程到镇上去买回来,打算和刘福安一起切磋棋艺时候喝。有时候,有些物品的用途往往是不经意间就会改变的,现在柯万春已经把它们当闷酒喝完了。
  柯万春站起身来,他确认自己是清醒的。这点酒量,根本就难不倒他。他扶着门,再次拿起自己的手机,拨打柯猛的电话。但是他不无遗憾的听到,传来的依旧是那个死气沉沉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柯猛的电话无法联系上,难道不是出事了么?柯万春可以肯定,柯猛出事了。而且不是小事,不然柯猛不会连续七天不打电话回来,并连续七天无法接通。
  柯万春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接到柯猛的电话,正好是从刘福安家里回来以后。但是柯万春一腔怒火,却听见柯猛在电话那头大声说,我到了,找到刘小七的工地,就是现在还没看到程琴,我估计刘小七把她藏起来了。柯万春说,你别做傻事,他们是有准备的。柯猛却不在乎,说管他怎么准备。柯猛突然说,爹,我先不跟你说了,我好像看到了程琴。接着柯猛就挂了电话。
  晚上,柯万春再拨打柯猛的电话,就被提示无法接通。柯万春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或许是没电了吧,柯万春想,柯猛这人就是马大哈,容易忘事。
  可是后来连续七天,柯猛没打一个电话回来,柯万春打电话一直被告知无法接通。柯万春不往坏的方向想都不行。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柯万春越想越可怕。最后,柯万春看到了对面的刘福安,柯万春心里的血就沸腾起来了。
  柯万春给了自己许多假设,他说,假如刘福安一开始就告诉他程琴是和刘小七走了,假如刘福安一开始就把刘小七的电话告诉柯猛,假如刘福安不打电话告诉刘小七柯猛去找他们了,假如前面的假如都成立,柯万春觉得,任何事情任何理由都让他无法去忌恨刘福安。这个老头几年来处处关怀着自己,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可是所有的假设都不成立,而且柯猛一出来就出事了,柯万春觉得刘福安怎么也脱离不了关系。凡是不过三,刘福安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刘福安是朋友又如何,就是天王老子,与儿子比起来,都算个球!   趁着酒劲,柯万春抓了根木棒,径直推开刘福安的家门。此时刘福安红着眼睛,正坐在椅子上对着旧手机发呆。看到柯万春进来,刘福安迅速起身。他刚想张嘴,就看见了柯万春手中的木棒。
  难道,还来杀我不成?刘福安说,你喝了多少酒?
  柯万春并不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说,你们把柯猛怎么样了?说!
  谁把柯猛怎么样了,你说什么呢?刘福安觉得柯万春不知所云。
  别装!我亲耳听到你给你儿子打电话,叫他留心眼,我们家柯猛就是缺心眼。整整七天,我都打不通柯猛的电话,一定是被你儿子给害了。说着,柯万春举着棒子向刘福安步步逼近。
  只有你的儿子才是儿子么?你们家凭什么这么咄咄逼人。说完,刘福安也不甘示弱,慌乱中,他摸到了一把火钳,于是他迅速将火钳高高举起。
  6
  镇上的医院不大,尤其是病床特别少。
  刘福安的病床就和柯万春的病床在同一间屋,除了中间有一个过道外,两个人打鼾和放屁都能听见。刘福安的左手用绷带吊在胸前,柯万春的额头像补丁一样补了个疤。
  刘福安背对着过道躺着,柯万春始终不和刘福安同方向。住院几天以来,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他们多次要求医生换病房,但都因没多的房间而被拒绝。
  刘福安觉得,自己和柯万春算是一对冤家了。在家门对门的住了几十年,现在到了医院,还得面对面的横着。这算什么事呢,刘福安说。柯万春也在默默地想,虽然自己额头见了红,但刘福安也没捡到好果子吃,这也许就是报应。
  如果不是三个年轻人的到来,谁也不知道这间病房里的两个人会僵持多久,甚至是一辈子。
  当刘小七和程琴、柯猛同时出现在病房的时候,两个老头触电般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看到,帅气的刘小七被漂亮的程琴挽着胳膊,柯猛则跟在他们身后,柯猛也换了衣服刮了胡须,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们……你们这是?刘福安觉得自己有太多的疑问要问,可是在一瞬间又无法问完。
  柯万春则一把把柯猛拉了过来,仔细打量一番后说,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情啊。倒是你们俩,怎么就会无缘无故打起来呢?柯猛说,听到你们两个老人住院了,我们才连夜赶回来。
  还不是为了你们,整整一个星期,你们的电话都打不通,我们在家能不急么?刘福安说。
  刘小七坐到刘福安身边,程琴则忙着把一大堆礼品搬进病房。刘小七说,我们不都好好的么,不就是电话打不通,怎么就闹成这样?
  这个你们就不懂了,程琴说,正因为你们电话打不通,他们才担心出事,加上柯猛的性格……反正这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他们在家里不急才怪,人一上了火,就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们没事就好。刘福安说,刘福安说着,看了一眼柯万春。此时柯万春额头上的伤疤像一块狗皮膏药,显得十分滑稽和显眼。换以往,刘福安一定会笑话他。但刘福安没笑话,而是一脸严肃地问刘小七,那么,柯猛和你们见面,就没发生什么事情?
  能发生什么事?。刘小七掏了盒烟出来,给屋里的几个男人逐一点上。刘小七说,柯猛还在里面的时候,我和程琴就专程去看过他了。这么说吧,柯猛早就知道我们俩在一起了。
  我过去就是看看他们,当初走的时候我给你们说过。柯猛及时补上了一句。现在,我在小七的工地干活呢。
  你个狗娘养的!柯万春狠狠地骂了句,没事你电话怎么会无法接通,好好的也不打电话个回来?
  这个你们不能怪我,不光是我,那一个星期,那边所有人的电话都接不通也打不出去。你们没看新闻吧,刚好那几天刮台风,通信线路全部中断,我们想打电话也打不回来啊。柯猛说。
  你的意思是刘小七的电话也打不通?柯万春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无法接通。柯猛说。
  这时柯万春抬头看了一眼刘福安,刘福安的手像端着一挺机枪一样,直直地指着前方。难怪啊,柯万春说,原来刘福安你个老东西也肯定打了一个星期无法接通的电话。
  刘福安吐了口烟,不紧不慢的说,你以为就你担心你的儿子,我就不担心我的儿子?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父亲?
  柯万春无言以对,狠狠地咬了咬烟蒂,猛抽起来。
  7
  刘福安和柯万春一起在镇上的车站门口对着一辆大巴车红色的尾灯挥手的时候,是三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这时刘福安的手早已经取掉绷带,柯万春的额头也恢复了原状,两个健康的老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在几分钟前,他们俩还争先恐后地为几个孩子搬行李,现在他们共同看着那辆大巴,像一艘船一样载他们的孩子越走越远。刘福安就想起小的时候,自己把刘小七放在摇篮里的样子。于是刘福安就在心里对那艘船上的人说,睡吧,睡吧。
  刘福安抬起头对柯万春说,你看见枝头的那几只鸟儿没有?
  柯万春认真地看了看头顶的树枝,说,哪有什么鸟?
  刘福安说,你刚才没注意看,等你注意的时候,它们就飞走了。
  什么鸟语,我听不懂。柯万春说。说完,他仰了一下头,眼睛努力向上,叹了口气说,总是要飞走的,不是么?
  刘福安这时笑了起来。刘福安笑着说,柯万春,你个老东西流什么泪啊,你还多愁善感了。
  谁说我流泪了,柯万春揉了揉眼睛。你没看见我眼睛里进了沙子?都是你个老东西要我看什么鸟害的。
  刘福安拍了拍柯万春的肩说,走吧,都走远了,回去吧。
  你等等,别急。柯万春说着,就从裤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来。这个,是你的准儿媳妇程琴让我转交给你的,她怕当场给你你不会要。
  我当然不会要,喜欢你就自己留着,反正我是不会要了。刘福安说,这回的事情,都是这破玩意儿闹的。
  你还计较啊,我不都给你道歉了嘛。柯万春说。
  谁计较呢,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现在向阳坡又只剩下我们两个老头了,还能怎么的?
  手机还是你拿着。柯万春把手机塞了过去,柯猛也给我买了的,我不需要两个。看到刘福安很疑虑,柯万春说,对了,忘记告诉你,程琴说她已经把你要用的号码全部存在手机里了,而且还装了个软件,就算卡再被格式化了也不用担心,轻轻一点那个软件,那些丢失的电话号码就会回来。
  是吗?什么软件这么神奇。刘福安把手机接过来,一番打量问柯万春,装在哪里的呢?
  柯万春想了想,指着手机桌面上的一个图标说,呶,就是这个,好像叫什么,叫上传到云端。对,就是上传到云端。
  你是说把电话号码都上传到云上去了?刘福安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晴得很好,几朵白云像绵羊一般飘在空中。
  我估计,就是那意思。柯万春说。
  能把电话号码上传到云端?刘福安一脸的不解,云上有什么呢,只要轻轻一点,号码就会恢复。难道云和手机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像什么联系都没有呀。可是听起来又像什么都有一样。就像,就像什么来着?刘福安觉得这感觉特别熟悉,手机和云,云和手机,忽然他脑子一亮,这不正像儿子和老子一样么?儿子就是地面的手机,自己就是天上的云。
  刘福安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对头,老子就是云端。
  你哪是什么云端,我看你是末端。柯万春说,别瞎想了,走吧,回家吧,我刚买了几瓶二锅头,我们回家喝一盅去。
  柯万春说着,就将眼睛一直盯着天空的刘福安往回推了一把。
  刘福安踉跄了一下,头依旧望着天空。他看到,此刻晴朗的天空里,许许多多的白云如温暖的棉花一团一团盛开,每一团云都从高处直直地俯视着他们。
  两个老人出院后,三个年轻人再次踏上打工路,临走,程琴给刘福安的电话装了个软件,叫上传到云端。虽然这下号码永远不会丢了,但看到儿女远去的背影,柯万春和刘福安依旧是重重的叹息!
  游睿 男,1984年生于重庆开县,现居开县。出版有小说集《请输入你的爱情密码》、《点燃一个冬天》、《鸡皮疙瘩》、《幸福的轮回》。坚持诚实做人,踏实写作。
  [责任编辑 蒲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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