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高,看得远·随时间而来的壮阔——从孙文波的几个重要维度看诗人的写作

阿 西

“茂盛的灌木丛,围绕着绿色的草坪,/其中晃动的戴着遮阳帽的人,手持球杆。”(《二十一楼》)灌木丛、草坪、遮阳帽和球杆,四个名词形成四个不同方向的张力,平实淡然间搅动语言的万水千山,呈现事物多层次的风华。作为当代诗的重要写作者,孙文波在漫长的书写中,不断完善从语言到诗境、从客体到主体、从有限到无限,以及从相对到绝对等诸多维度的探索,不仅锤炼出精湛老道的诗艺,也锻造出了一种实在大气的诗歌风范——壮阔。这是随时间而来的壮阔,当我们欣赏他的每一首佳作时,都能够品鉴到一种豁达而高远的诗意,丰厚而坦诚的人文精神,这对于任何诗人的成长来说都具有启发意义。

《二十一楼》是孙文波站在新居住地的“二十一楼”平台眺望——眼前是亚洲最大的观澜湖高尔夫基地,荔枝或其他果园,不远处是著名的海南岛火山口遗址公园,如果天气晴好,还可眺望到琼州海峡对面的湛江徐闻港。二十一楼是顶楼,适合眺望晚霞和日出,有时还可看见闪电在阴云里炸响,他把《二十一楼》写得气势恢宏、风云无限,也确是很自然的。这首《二十一楼》和其他几首“咏史诗”一道,是其近两年的新作,我们可由此管窥其诗学的几个重要维度。

1.敦厚广博的诗境与人文精神养成。孙文波的诗向来不是那种文绉绉的,形式主义的,而是粗粝坚实的,甚或反修辞学的。但考察其诗的内部肌理,则会发现有一种朴拙而宽仁的气质, 读者不仅能感受到语言的真诚,还会被其浓厚的人文气息所浸染,仿佛不是在读诗,而是在与一个可靠的友人进行推心置腹的对话。“广阔的静,月亮就像一张脸浮现,/在可以抚摸的上方。”(《二十一楼》)这是非常典型的“二十一楼”之夜,周围的静不是安静不是恬静,也不是静谧或静止,而是“广阔的静”,是全视野和完整的“静”,只有这样的“静”才能匹配脸一样浮现在眼前的月亮——它就在“上方”且可抚摸。没有刁钻晦涩的隐喻,也免除了嫦娥玉兔之类人人谙熟的意象,平白叙述中呈现敦厚而广博的诗境。《二十一楼》第二段的起笔:“深绿色。直到地平线。起伏的,/只是其中蔚蓝的湖泊。”亦是一种大开大合的开篇,预示一首诗具有饱满诚实的内蕴。

孙文波的诸多优秀诗篇,如《新山水诗》《洞背夜宴》等,无不袒露出对自然始终如一的信任和依赖,同时,他又是一个不具名的时代赤子——时刻关注时代风云际会,并将其物化诗化,成为诗的内核。他勤于读书,读传统的诸子集,也读外国人写的《朱雀》《夜照白》《杜甫传》以及各种名作,内外兼修,且一以贯之。熟悉孙文波的人都知道,他对于中外诗歌历史的了解是大多数当代诗人难以比肩的,同时他待人待物总是非常坦诚,他的诗歌风貌也是其人本精神特质的反映。他的诗歌境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2.词力波澜与生命活力的互构。孙文波写过“致敬诗” “咏史诗” “山水诗” “赠答诗”“游记诗”“自嘲诗”……其实它们都是“论事诗”,都是回答现实问题之诗,有的可能生发于某个事件,有的可能是源自对某个问题的思索,彰显了一个诗人的思考能力和生命活力。这一点正如著名诗歌批评家姜涛撰写的“褶子诗歌奖”授奖辞所概括的:“作为当代诗歌最成熟的写作者之一,孙文波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造力,多年来,在持续不断的书写中,他并不刻意寻求风格的‘突破’和题材的‘重大’,却发展出一种在诗中纵横开阖、谈论万物的能力,能将山水、人事、社会、历史融入看似随兴的‘漫游’与‘漫谈’中,极大扩充了当代诗常见的‘旁观’与‘反思’视角。”他的诗也因极强的在场感而具有一种稳定的内在现实力量——或是质疑或是批判,或是喟叹或是幽默,或是自证或是旁引……都既见内心波澜亦见时代风云。

黑曜石的光辉已经暗淡;

仍然能够听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喘息。

任何契约都是枉然。我只能心怀敬畏。

——《二十一楼》

这段火山口之诗,交织着自然、历史、岁月和个人灵魂深处的细微感知,读来既有对某种不可抵御力量的无奈——“喘息”,也有对任何超自然存在——“契约”的质疑,更有诗人“我的”敬畏之心。这里,写火山就是写现实,写大地也是写自己,而关于“契约”就是关于时代。诗不是简单的语言系统的排列组合,而是生命力一次次的重新焕发,而恰恰这一点构成了一般写作者与重要写作者的一个区别。

需要指出,孙文波书写自己的所思所想,不是那种期期艾艾阴晴不定的晦暗迷雾,也不是那种毫无内在意蕴的浅薄吐槽,而是具有审美意义的一次次情感的撞击与升华。“一篇烂文章的第一句/完成了。我其实等待的是一只鸟……”为什么要说自己在写一篇“烂文章”?这个“烂”绝不是“摆烂”之烂,其书写“烂”的过程是“等待的是一只鸟”——鸟是灵动的,预示着飞翔与腾空。应该说,这种健康的调性与诗人的生命互相借力,这也是诗人拥有长久旺盛写作状态的一种保障。

3.历史叙事与时代书写的一致性。我们知道,孙文波参与和见证了当代诗近半个世纪的演变历程,他的诗风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发展和更迭,形成了一种历史与现实交融,传统与创新兼具的风格。他神思于历史时空与现实时空之间,二者相互辉映,既保有了天问般的忧虑和深邃追索,也颇具当代新思维和新视野,读之回味绵长而又新鲜生动。“当他说到豆萁时,/我们眼前出现兄弟的绝情面目。”(《读〈曹植集才〉作》)曹氏兄弟的王位之争可谓人尽皆知,历代诗人多有叹咏,孙文波并不将其放置在“相煎太急”这个场域去发一番议论,而是以“兄弟的绝情面目”,将其拉到现实中来,使一首怀古忧今之诗成为带有亲情感的生活之诗,使高古的意境鲜活起来。孙文波透过历史与现实的对位,去探索时代的困境,从现实中拾取一个画面,对应历史的某个关节点,从而为平滑的语言找到必要的厚重感。比如他写杜甫:“我的眼前经常/晃动的是在崎岖的山道上,/在夜晚的油灯下,你凝神思索的身影。”我们设想,当孙文波徘徊在深圳洞背村的山里,或者早些年知青下乡在川西的高山峡谷里劳作,都有可能将眼前的“山道”“夜晚的油灯”看作是历史的“山道”“夜晚的油灯”,看作是杜甫的“山道”“夜晚的油灯”……也就是说,孙文波的现实与历史早已完成了互认,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关于历史与传统之诗,也都是关于现实具体的问题之诗。这应是他诗中总是带有对现实与历史诘问的厚重之气的原因。

当然,孙文波并不是抹去历史与现实的边界,只是“他能从简单看到繁复”(《读〈曹植集〉作》)——透过一个个历史的镜头管窥纵横交织的当下复杂现状。因此,他的诗不是在进行一种简单的历史摹写和历史塑造,而是书写新时代的诗之史,是对历史的当代理解。孙文波的这种书写特点也提示诗人应该努力获得历史视角,将自己的写作看成是历史书写的一部分,逐渐融入民族文化的整体中去。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写作的碎片化,防止写作整体的肤浅。

4.微观延伸见恢宏气象。孙文波是一个有足够耐心与耐力的诗人,即使是即兴之作也不草草了之,展现出一个优秀诗人的匠心独运和稳定性。“动荡只在心里像风暴一样搅动”,他总是以一副平静得近乎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写好每一行诗,这有利于他养成以微观透视宏观的能力,并将这个能力发展成诗学的一个信条或独有的语言逻辑。

山谷,厚重的山谷,从纸页上向我

敞开他。我由此走向他的深潭,他的

嶙峋的怪石,看到澄澈的水,水流出后

形成的曲折涧壑,跳跃的白沫。

——《读〈黄庭坚集〉作》

这段诗具有典型性。诗中,他把黄庭坚比拟成“深潭”,但这不断堆积而成的“山谷”里的深潭,却是从“纸上向我敞开”,这写法不仅具有了细节延伸的力量,也有了隽永的复调诗意。诗人没有止于此,而是继续以其特有的语言逻辑勾画这个“深潭”——他看见深潭中有“嶙峋的怪石”“澄澈的水”“涧壑”,以及异常生动的“跳跃的白沫”……微观细节的不断延伸,将黄庭坚这个命运多舛的宋代诗人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而又风姿绰约。

孙文波诗的恢宏气象并不是空洞无物的,而是由具体而坚实的细节所支撑的,所以即使是他写作一些比较空泛的大题目,往往也都取得了极大成功。“他使天地,均成喻体。”(《读〈黄庭坚集〉作》)这也是孙文波诗学的一个十分切题的转述。

孙文波对待具体的细节不仅体现在诗中,也体现在他的阅读和日常生活方面。比如,他讲述杜甫总是讲具体的事例,从不泛泛而谈地概述杜甫的某些人云亦云的结论或概论。而他对走过的路,也总是能记住哪里有弯哪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名,就是对去过的超市也能够对某些卖品久久不忘……许多评论家都指出孙文波的诗具有很强的经验性,无论是历史经验还是当下经验,都是其诗不可或缺的成分。应该说,他的经验性不是一些吉光片羽,而是一叶即可见树木的整体性,从根本上避免了当下一些诗人靠细节堆砌成诗的倾向,也就是说,他的经验是具有细节魅力的生命体。此外,他对生活、对学问均有谦卑,对诗更有谦卑,绝少似是而非或模棱两可,这也是他的诗总是能于微观可见宏观的原因之一。正如其所说:

自卑的经验。左右着看待世界的眼光。

自我的延伸。来自自然又在自然之外。

——《二十一楼》

5.终极追问与无限性。当代诗人对各种终极问题的思考比以往诗人更加强烈,其中包括相对与绝对、时间与消亡、客观与主观、以及存在与虚无, 等等。

这些问题,是“新思潮”在诗歌领域里的反应,也是当代人普遍需要解决的新课题。孙文波的诗,常常具有极强的终极追问特点,像一个玄学家在冥思无解的人生,他写诗“犹如在山中让自己成为绝对幽境”——就像山中有竹林,必有虚无与缥缈;
如果有溪水,必有流逝与消亡。但与其说他是虚无主义者,不如说是绝对主义者,他在相对的条件下写作真实的“绝对性”:

我觉得我的灵魂就此

飘向了广袤的虚无。在风的源头,我寻找

风之眼。围绕着它,我看到世界在旋转。

——《二十一楼》

孙文波置身现实的“二十一楼”平台,把眼前实在的各种物象写成“广袤的虚无”,并不是在回避现实,恰恰相反,是在寻找“风之眼”——那具有超级毁灭性、不可预知性的存在,而虚无与存在这对永恒的矛盾就统一于“世界在旋转”的客观真实之中。对一些终极问题的思考,不仅拓展了诗意空间,而且也使得诗具有了一种启示录的意味。

我们知道,这些终极问题是近代哲学和语言学的基本问题。诗人面对这些问题,在本质上使他的诗具有了浓厚的哲学特质,从而在精神维度上,使诗具有了更多的阐释性。孙文波的很多诗都在对“绝对”进行自辨式问答,且围绕现实的“可疑”。

这是你,即将离开

这个世界的画面。我不知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作为疑惑,让我反复思考“宿命”的实质

——《读〈杜甫集〉作》

杜甫身上汇聚了古代知识分子的诸多符号,他所写出的诗也正是那个时代所有知识分子的“宿命”。然而,杜甫的“宿命”到底是什么呢?只是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报国之志吗?只是一种颠沛流离的苦难心灵史吗?只是一种谈不上体面的死亡吗?孙文波“疑惑”这一切,“反复思考”这一切,就是在反思他自己,反思我们这个时代。他是把杜甫当作了一种与当代生活有关的传统,谈论杜甫,也就是谈论现实。实际上,他的每首诗几乎都是关于时间之诗——这个时间,是一种精神测度。诗人对待时间的态度反映了他对事物的态度,进而在美学上,形成一种形而上的维度。所以说,孙文波既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玄想家,他一生都在一些终极问题上“百思不得其解”地思索着,写作着。他的所有诗,构成了一首关于时间、关于终极问题的大诗。

近年来,孙文波的居住地不断变动。先是从北京来到黄山脚下,后又是深圳洞背村的山里,再后来过海到了海南岛。在相当程度上,孙文波算是“局外人”,但也因此得以更清醒地审视自己与时代,进而获得了比较客观超然的写作姿态,其诗也堪称壮阔的画卷——而这壮阔里,不乏人生的欣喜,但更不乏各种悲辛,他的诗堪称是对杜甫“你一生走过的地方的路线图”(《读〈杜甫集〉作》)的精神扫描与文本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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