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类学视阈下古雷民间信仰变迁的文化意义

陈子尧 黄耀明

(1.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3;
2.闽南师范大学,福建漳州,363000)

2007年,漳州市政府决定将PX项目落地古雷,建设国家级石化基地,随之而来的是整岛3万多人的搬迁。“有村必有庙,无庙不成村。”庙宇和神明一直以来就是古雷人民最重要的信仰崇拜和集体文化记忆。整岛搬迁,人和住宅容易搬走,但宫庙和祠堂就没那么容易,宫庙和祠堂是每一个村落或宗族共同的集体文化资产和公共空间。进一步说,宫庙搬迁关系到古雷整岛搬迁的顺利推进及新港城的社会稳定。可以说,民间信仰在广大的古雷民众社会生活中具有社会融入、文化传承、社会团结、情感联系及心灵慰藉等独特功能。文化人类学家认为,任何文化现象的产生都不可能是“突发事件”,而是一个历史的过程。[2]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研究古雷民间信仰变迁的特征及过程,对于我们理解古雷新港城新社会关系、社会秩序重构具有极为重要的文化意义。

庙宇搬迁重建是古雷整岛搬迁一项重要工作,古雷镇辖区有13个行政村,35个自然村,有主要庙宇40座,奉祀神明247尊。林国平认为,闽台民间信仰由于受到特殊的地理、人文历史和文化传统的影响,既具有中国民间信仰的一般特征,又具有十分鲜明的地区特色。[3]归结起来,古雷民间信仰具有鲜明海岛风格、闽南文化印记、放任松散性以及典型的村落宗族标签等特色。

(一)古雷主要宫庙与民间信仰

古雷半岛的民间信仰与闽台地区民间信仰具有同质性,亦有异质性。就同质性来说,主要是古雷半岛民间信仰根植于闽南文化的传统脉络中,其崇尚巫鬼的传统与中原传来的巫术相结合而成习。古雷半岛亦是一个与闽台社会一样的移民生成社会,中原移民不仅带来了北方先进的生产技术与生活方式,同时移植了北方的民间信仰来团结汉族人群以抵制本土少数民族的骚扰。古雷半岛民间信仰的异质性主要表现为海岛的海洋性特点及多台风等自然灾害侵袭引发的抵御功能,以及古雷半岛的民间信仰兴盛多发生在明清时期,由于移民和人口少的缘故,古雷半岛的村落寺庙规模大部分比较小。学者认为,然而,近年来因大规模的工业开发和移民搬迁,导致民间信仰的断裂与重构。传统不仅以新的形态得以延续,民间信仰具有无比顽强再生能力的特性,更在此再次体现。”[4]可以说,古雷半岛民间信仰的这种断裂与重构,在理论层次、经验层次乃至实践层次上,均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而整岛宫庙搬迁的例子在国内较为罕见,具有独特性。

从表1可以看出,古雷半岛的陆地村落里,象征海神信仰的妈祖崇拜、玄天上帝崇拜、开漳圣王崇拜、关帝信仰、佛祖信仰等应有尽有。必须指出,作为海神信仰的这些神明,在古雷半岛民众的长期生产与生活中,已然超越海神神力庇佑的范畴,被进一步拓展为可以趋利避害、逢凶化吉、保佑平安、添丁添寿、子女升学、及财源广进等多元性功能。另一方面,古雷半岛的民间信仰不仅有普遍性的神灵,亦包含着众多土生土长的地方性神灵。如公主妈信仰、林太师祖信仰、大伯公信仰及辅胜公信仰等。这些地方性信仰极具闽南区域文化特色,古雷半岛的地方性信仰是闽南区域开发与建设漫长艰辛过程的历史记忆,人们透过对开漳圣王及辅胜公信仰的崇拜,可以感念这些先人们开发闽南与建设闽南的筚路蓝缕。

表1 古雷主要宫庙及民间信仰简表

(二)古雷民间信仰变迁的基本过程

1.古雷宫庙与神灵搬迁方案磋商

在庙宇搬迁的过程中,伴随的是政府与民间社会各个村落就如何搬迁、赔偿、复原及整合重构方式的抗衡关系,且村民表现出少见的精诚协作与合理分工现象,从第1、2期5个行政村搬迁村庙工作的进展就可以窥见一斑。据拆迁办翁永金回忆说:“本来是按统一规划、重建古雷民间信仰生态格局和体系,进行庙宇分类和整合。也就是从操作上将古雷各村社同类型宫庙神灵整合建一座新庙,如比较集中的开漳圣王庙、妈祖庙仅共同建造一座,不重复建设。”结果该方案遭到各村社民众的反对。他们提出不愿意跟别的村社庙宇整合,认为尽管是同一个类型的神灵信仰,但灵性不同、庇护能力有差异。因此,拆迁办把原先确定的整合同一类神灵的方案调整为各村将己的庙宇依据原样规划重建,建设的地址不变。

2.古雷宫庙与神灵搬迁的过渡期安置

随着古雷重大石化项目建设的进一步推进,古雷全镇于2012~2015年,分3期进行整岛搬迁,至2017年初,1多户家庭,4万多人口,基本全部搬迁入住新港城。由于新庙宇的规划和建设进度的原因,群众每逢每月的初一、十五和过节,都要赶回近20公里远的原住处进行拜谒,碰到举行大型的游行活动、演社戏等,每村每次都需耗资几十万元以上,造成了交通事故多发和民众不能快捷地去拜谒神明和资金花销过大等问题。据此,整岛搬迁指挥部根据石化园区炼油一体化等项目用地的实际,决定在2017年6月和7月将全镇所有旧庙宇的神明搬入新港城的临时建成的暂住房、租用房和已建设完成的新庙宇。经过两个月的不懈努力,终于将13个行政村的259座庙宇及管理房的全部神明搬入了新港城的新庙宇,解决了去古雷拜谒神明的困扰。实现了“人搬神移祖宗走”,实现了心随人走的跨越,为古雷整岛搬迁扫尾打下坚实的民众思想基础。

一般说来,基于外力现代化城镇化变迁作用下的村落整体迁移已是必然趋势,如何在社会变迁过程中延续民间信仰的集体祭祀仪式,充分发挥民间信仰在社会整合、社会团结与精神慰藉等方面的功能是一个必须不断思考的问题。考察古雷宫庙民间信仰的变迁,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古雷半岛民间信仰变迁是由征地拆迁产生村落整体迁移而出现的,是一种村落集体祭祀信仰仪式的变迁。而非个人或家庭层面多元杂乱且随意的民间信仰变迁。

(一)古雷宫庙民间信仰生态的空间重构

余黎媛从神灵生态学的视角提出:“探究信仰人群如何在庞杂的神灵谱系中安置新旧神灵所进行的神圣而合理的解释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宗教社会学问题。”[5]如何合理妥帖地处理古雷诸多神明之间的关系以保证整个民间信仰从旧格局到新生态的重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新宫庙与神明的安置与重构足够考量政府相关人员和古雷人民的大局意识与智慧,其中既有文化传承的问题,也有各种新观念新思想的接受与融合问题。譬如基本保持各个村社各个宫庙的独立性就是安置过程的基本格调,而其中不少神明就面临着重新整合、收编弱者、重塑神明的问题。新庙宇群36座建筑面积10135平方米,建造管理房建筑面积达6990平方米,戏台15处,广场共铺设大理石及水泥埕面25880平方米,并配套了不同式样的银炉、放鞭炮池等,功能齐全。庙宇群根据土地的现状和自然条件作出合理布局,从上往下分为第一至第四个层级建设。

(二)古雷宫庙民间信仰仪式的变迁

古雷半岛的“神明生日”等大型节日祭祀神灵的隆重程度几乎超越了春节等传统民俗节日。以各宫庙不同神明祭祀为基本单位的村落家族宗教在村民整体迁移之后出现了碎片化,而他们对民间信仰的集体祭祀仪式自然也出现重大变化。如第1期整体搬迁的5个自然村,2014年的神明生日祭祀仪式明显比搬迁之前简单,一些仪式被简化甚至省略。这些仪式的变动由于省去很多花销从短期看似乎是一种现代性的移风易俗趋向,但那些依靠村落家族宗族共同集体记忆的祭祀仪式会在实践中被逐渐弱化,最终造成村民集体记忆纽带的碎片化。

宫庙奠基仪式。调查发现,古雷新港城个宫庙的奠基仪式基本一致,有个别庙将破土动工和奠基仪式分开,如港口妈祖文化园,大多数还是将破土动工和奠基仪式一起做。基本仪式如下:恭请本宫庙奉祀的所有神明到场;
摆供桌,奉上供品:公猪、猪头五牲、发粿、粿品、水果、烟火等;
请民间传统地理师主持祭拜仪式;
由村社社首带领宫庙重建理事会成员烧香膜拜;
村社社首或带领理事会成员持铲向东西南北四方破土动工,口念吉言以灰泥压金银纸;
烧金银,燃放鞭炮、烟花。

民间信仰搬迁仪式。古雷各宫庙神明搬迁仪式也是大同小异,基本流程如下。择日:择定吉日良时,通知本村社信众;
祭祀:全村每户菜饭祭拜(用荤素俱全的饭菜祭拜)一次、多次或三天;
辞行祭拜:吉时到,摆上牲礼、粿品、五果、六斋、顺盒茶进行祭拜;
请神下殿:由本村社社首恭请庙宇众神明下殿;
请神上轿:吉时到,恭请众神上龙轿,燃放烟花礼炮;
送神队伍:几十上百辆车,彩旗招展;
安神入殿:吉时到,神明入殿过渡庙;
社众祭拜:公猪、猪头五牲、果品、发粿、红圆、顺盒茶安位拜祭。

(三)古雷民众民间信仰认同的变迁

为更好地了解不同年龄群体对于民间信仰的态度,本文作了一份问卷调查,对古雷新港城居民发放了500份问卷,有效问卷467份,被调查者年龄构成覆盖10~70岁群体,其中,10~20岁的占3.85%,21~35岁的占69.23%,36~60岁的占23.08%,60岁以上的占3.85%。调查结果显示,八成受访者认为古雷搬迁对于祭祀的最大影响在于仪式的内容简化了,供品数量也相对减少,也有少数受访者认为没有什么大的影响。目前信众的年龄分布不均匀,年轻人较少浸润在浓厚的民俗文化氛围内,也就很难形成对民间信仰的认同感,更多地是出于长辈的引导。

据此,“神诞”等仪式的简化以及抬神活动的演变,让村民聚在一起的机会更少,村落、宗族共同体的观念也在进一步减弱。且随着网络平台的日益发展壮大,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交方式和娱乐方式相较于前发生了很大变化,“神诞”对于促进村民交流的功能也有所减弱。社区重构和村民外出发展均会导致村民的社区文化认同感缺失,此时就可以发挥民间信仰的力量,帮助村民凝聚起社区文化认同感。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提出了“集体记忆”概念。他认为,记忆是集体分享和社会建构的结果,如果没有一个或数个习俗系统,社会思想和生活都是不可思议的。[6]宗教传统的维系和创新实际上就是记忆的建构、传承和重组问题。古雷宫庙民间信俗承载的是一种典型的区域传统文化,是一种集体记忆,具有一定凝心聚力功能,在增强当地居民文化认同感的同时,也在规范、维系、调节、团结等多方面产生积极文化功能。

(一)民心安顿,促进社区重构和文化重塑

文化活动是一项重要的实践活动,民间信仰作为文化活动的重要环节,内容十分复杂,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理位置而有所差异,只有通过对大量社会现象和复杂社会过程的研究,才可能准确揭示文化的内在机理与发展特性。中国民族学研究的开拓者顾颉刚先生,就以民俗学的材料印证古史,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这一概念。民间信仰是历代叠加所构成的一部厚重的乡村史,古雷庙宇的搬迁则是建立在传统信仰上的又一新文化地层的堆积。古雷的整岛搬迁,不只是宫庙神灵和居民的安置与搬迁,更是民心的安顿和社会团结的重构。民间信仰在民众精神力量方面会产生一定的维系和调节作用,可以使搬迁后的居民不至于产生孤独感、断裂感和隔离感。由此观之,古雷宫庙民间信仰的传承与变迁对于促进社区重构和社区文化重塑具有一定积极的促进作用。

表3 祭祀频率一览表单位:%

(二)身份认同,促进社会教化和移风易俗

在当代社会,民间信仰的文化功能十分广泛,其中最重要的之一是人文教化功能和区域认同功能。区域认同是指人群对地族归属的认识和感情依附,有共同的祖先祭祀、节庆仪式等都是产生民族认同的重要文化因素。如妈祖文化发源于福建,向外扩展到台湾、香港、澳门等地区以及东南亚的国家,形成了一个范围极大的妈祖文化圈,构成了民族认同的文化象征符号。古雷整岛搬迁的民众,搬进商品房小区后,原来村落的熟人社会一下变成陌生人社会,他们在进自家村落宫庙“拜拜”和民俗节日喜庆时,更能感受到原本村落的集体认同感,而宫庙与民间信仰自然而然就成了连接村民彼此认同的关系纽带。

(三)文化传承,延续民间信仰的集体记忆

古雷宫庙搬迁从表面看起来是简单的宫庙重建与神明迁移及重构。其实,这个过程中涉及地区丰富的文化底蕴与传承,关键考验宫庙与神明具体负责安置、重建与搬迁者的文化敏感性与智慧。新港城宫庙文化园建设与安置的层次如何,更多从文化传承的意义考量,集中体现了这个地区特别是具体操作人员的文化层次与理解力。从学科的角度看,这涉及到社会学、文化人类学、建筑美学、文学诗学、经济学等诸多学科知识。

从具体操作层面看,必须将历史的、审美的、社会的、文化的等知识运用到整个安置、建设与搬迁过程之中。古雷半岛宫庙的空间变迁与信仰传播主要以分灵(分身、分香、漂流)、进香(分定期进香和不定期进香)与绕境巡游方式进行。这些历经长时间传承与建构的民间信仰仪式具有深刻的文化意涵,体现了传统文化与姓氏源流的根深叶茂关系,更是人们集体文化记忆的历史见证及追宗溯源的重要文化符号。如神明间的刈香掬火仪式,就非常有讲究。台湾的张绚甚至认为刈香掬火仪式极有可能是中国古代家族祭祖仪式的近现代转型。他将刈香掬火仪式比喻成中国家族家庭的“分灶火”仪式,认为他们“如出一辙”。[7]很多民间宫庙经过分灵程序,与祖庙建立起了一种亲子般的特殊关系,通过刈香掬火仪式显示中国传统所重视的伦理观念、宗族思维与血缘关系。

可以说,古雷民间信仰基本继承了搬迁之前固有的优秀传统,同时对一些活动进行移风易俗的改造和简化,使之更加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古雷民间信仰所推崇的众多理念,对于社会和谐发展仍具有重要价值。这些理念在广大民众中的传播,与人们朴素的避祸祈福心理一起,构成了积极向善的社会人生观。以神的名义劝善惩恶,加强人们的道德约束、道德意识,使信众群体更好地融入现代文明,更好地服务经济社会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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