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召唤与秩序的重建——锦璐小说近作读札

曾 攀

小说是否能够有效地召唤与征用历史,以审视和改造现实的境况,蕴蓄并创生未来的镜像,往往取决于写作者或叙事者是否具备真正的历史意识,这一方面再往大里说,在我们谈论历史的时候,便意味着以当下之处境、观念、立场重新审度之,即便是回到当时的语境,同样难以摆脱主体性与主观性的参与,这是海登·怀特意义上的史与诗兼具的审美结构;
进一步说,叙述主体以及人物主体内在的价值话语,同样需要借助于小说的想象性序列,重新理解历史这一重要参数,紊乱则重整,坍塌便再造,以探询灵魂之畛域,摹画主体的精神图谱,重建内外之秩序。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所有的现实都是从历史走来,未知的与未竟的构筑,同样需要在此基础上加以衡量。对于小说而言,召唤历史以重建秩序的过程,常常掺杂着不可估量的现实变量,这是虚构性叙事最具难度的部分,同时也是主体命运归入自身序列抑或走向背反的潜在可能。锦璐近期的小说便试图处理这样的命题,其所透露出来的,是在既往历史与现存秩序的鸿沟中,尝试修补、填充,循此开掘隐秘而幽深的灵魂,并洞悉精神困境中的人性微光。

《复调喀秋莎》是典型的怀旧叙事,故人重逢,聊话家常,平淡的叙述中,涌动着过往的波澜。小说写历史的再现与重演,俨然已不是新鲜的题材,无论是时代的还是主体的历史,总是以某种异质性的光谱,折射进当下的现实,又不断地被现实的情绪、境况所分解、重塑。小说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怀旧气氛,被张司令的到来所打破,聚会的KTV包厢作为他们重逢的场域,彼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些伤疤和创痛开始不断水落石出。不得不说,真相总是经不住细细地琢磨,人心之幽深有时候也常常显得浅显,喜怒哀怨、爱恨情仇,到底使人入魔着困,万难消歇。时间故而常常可以开出玫瑰,但也时时面临枯萎败落。艾四萍、吕心韵她们之间的往事如烟,弥漫心间,友朋间的叙旧甚至营造出了一种意识流的氛围:“乔老爷和绿眉毛头对头咬耳朵,女进修生托着下巴啃手指,张司令吭哧吭哧喘粗气,吕心韵眼里冒着光。他们藏在旋转光的光影里,一会儿浮出,一会儿隐没。很多种颜色交替出现,柠檬黄色、荼蘼红色、橄榄绿色、紫罗兰色,有一种接近腐败的气息。某个旋律兀自单循环,形成一坨黏黏糊糊的液体,仿佛达利那幅名画《永恒的记忆》里扭曲变形的软塌塌的时钟,给人一种压抑痛苦却又无法声张的感觉。”小说最后,说到动情之处,艾四萍拖着因年迈而受难的膝盖,闯进一间又一间包厢,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执拗打断唱歌的人们,要他们查找俄语版《喀秋莎》。这是一代人的精神印记,也是他们的情感纽带,阿霞、安德留沙、阿杰莉娜,一个个名字,成了彼此熠熠生辉的勋章,因为这背后的记忆和创伤,为他们抵御着时间的风暴,“看呐,她多么像一位穿越了炮火穿越了时空带着胜利归来的老年喀秋莎,灰白的童花头发丝纷飞,疲惫又坚强。她沉着地低声起调门,双手做铿锵的指挥,舌头打卷,弹出一连串坚定的跳跃的饱满的富有弹性的俄语单词”。与此同时,吕心韵也引吭高歌,勇毅奔袭,亦如一个战士。这便是“复调”的喀秋莎,跳跃在不同的时间褶皱,也流播于不同个体的精神岩层,历史的神采于焉若隐若现。

小说《女人边锋》尽管在题名中突出的是作为女性的边锋,然而在小说中,却不断掩盖她作为女性的性征,无论是边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是醉心体育不让须眉,又或是性情耿直风风火火,小说意欲塑造的是一个显明的中性主体,甚至以此抵抗时代的偏见与人事的繁杂。有意思的是,“她的行动、做派都有些男性化的成分存在,但由于容貌、体态的峭拔,反倒使她拥有了别具一格的气度”,如她的名字边锋所彰显的,其性情往往偏于凌厉而棱角毕现。“谁也没想到哪天会见到边锋,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听到她的音信了”,小说同时通过边锋的回忆性与现实性的叙写,不断提出自身的性别议题,特别是在当下女性(包括男性本身)都被符号化、系统化与智能化所取代,性别时而仅成为系统中勾选的选项;
又或在世俗生活中不断被异化,在种种的妥协、献祭与自我的衰亡中,抹除内在的性别指向。因此小说通过“少女边锋”,实际上是试图将性别模糊化,并重新完成主体自我的评估再塑。小说最惊心动魄的,是曾经作为标枪运动员的边锋,向体育场的主席台投掷标枪,那意味着她对男性及其权力,包括她对过往情感的愤懑的反叛、反抗以至反击,“透过云层的阳光将一条条壮丽的光线斜插大地。这种学名‘云隙光’的自然现象,又被称为‘耶稣光’。这束光与斜插远处的那杆标枪呈‘X’交叉,仿佛一个巨大的未知数自从天降”。然而我的疑问是,在这样激烈对抗之后,是否能形成某种情感的、伦理的与体系性的机制,边锋的遭遇以及她所代表的女性诉求和命运,是否足以建构有效的路径,以通达女性的所欲、所求及所往。否则,小说里丑陋肮脏、低俗无趣的赵一宁之流还是会层出不穷,且占据历史的中央。或许这也是小说的尖锐之处。因此,我更愿意看到的,不是边锋手持标枪的孤注一掷,而是可以复刻的反抗后的重塑,借此可以扭转情势,启示总体性的精神序列和想象空间。

在《乔丹的祝福》里,准退休人员高远重返故地S城,踏上单位安排的退休旅行。在那里,他重访故友,往事并不如烟,重拾往事的经过,同时也是再思生命的起锚地。站在时间的彼岸,现实的此岸竟如此黯淡,高远需要重新寻觅生命的出口。除了那些世俗世界里的男性同学,高远此行的重要目的,还有一个她。他对她情意悠长,也幽深。一双故意剜烂的耐克鞋,放在阳台,成为庇护她的举动。但是话说回来,我倒觉得这样的做法更多只是象征性的意义,于她的生活几乎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悲哀的是,他也唯有如此,只能如此。每个人对于自己向往和期待的所在,能够倾尽努力的时候不多,回首往事,很多事情不过只是尽一点心力罢了,更多的是无力和无助。说到底,高远也只有对着远方的陈亚军,一笔一画写下一句:祝你平安。召唤并重塑历史的尝试同样如此,千头万绪中的千思万虑,到底收效甚微,但怪就怪在,即便“无可奈何花落去”,我们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试一试,“此情可待成追忆”,时间可以开出鲜花,更多的时候是枯枝和败叶。对于高远而言,重返S城是一场寻根之旅,在那里,暴露了他的一段情感历史,但也照亮了往事的尘埃,尽管这样的时刻大部分是灰暗无光的,但已足够令其感念。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而历史的光束,再如何微弱,打在人的身上,足可周身通透。

《我是金银珠》讲的是老人临终关怀的事,小金是陶叔的保姆,陷入了伦理旋涡,小金一片真诚,被陶叔子女误解其是想侵吞家财。但小金敬重陶叔是高级工程师,清清白白的知识分子。两人的确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然而波折在于,小金的生活另有难处,她名义上的丈夫不断给她施压想要谋取钱财。小说最后,临终前的陶叔执意要和小金结婚,同时丈夫也步步紧逼。作为再普通不过的女性形象,小金最终却完成了对二者的超克。一个卑微的底层女工,却有一身正气,对人侠肝义胆。她对陶叔自有情意,却不相亏欠,终而复得自然。小说特别有意思的一个地方,是小金最后登机前,不断听到广播传来催促自己的声音,“金银珠、金银珠……”,这是自我确认,也是内在的建构,她做出了艰难的抉择,这是一个现代女性的重要标识,无关乎地位和金钱,那种不慕虚荣、不贪钱财、不畏胁迫的人格,一身清白、无惧无畏。现实世界里,这样的人不多,但很珍贵,是可以撬动乃至重塑整个社会风气与文化革新的关键。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样的主体存在,历史将如何推动向前。

最后重点谈一谈中篇小说《不忘》。女主人公金燕是公司的财务高管,带着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梅楠出游,“从朝天门码头登上从重庆开往宜昌的黄金六号游轮。这或许是母女俩最后一次同行出游。回来之后,梅楠有可能被送去养老院”。梅楠是一个医生,“她并没丧失全部能力,但脑回路里的‘线路’经常断掉,或者搭错,同时丧失了时间感和方位感,需要人照料”。对于一个人来说,纵向看是失去了记忆和历史,横向说来又没有了方向感,不仅多有人身危险,而且空余叹息与悲观。这让我想起钟求是的《父亲的长河》,同样写老年痴呆症的父亲,其大部分的记忆已经丧失,父子故地重游,父亲最后不忘驾驶自己儿时码头上的船只,划向记忆的长河,也隐喻着远去生命的渺无踪迹。而《不忘》则更倾向于世俗的理解,“她余生所有的时间,就是消磨。与时间一同被消磨的,还有她无可挽回的记忆,以及亲人必将被消耗殆尽的耐心”。现实秩序的紊乱、生活逻辑的丧失,使得主体性产生萎缩,由是面临着被现世抛掷的危机。质言之,年迈的孤独叠加疾病的弃置,母亲梅楠的处境可想而知。在病中,“慢性的大脑退行性疾病,记忆颠倒错乱,只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眼前的事”。不仅如此,对于金燕而言,也有过难以忍受的记忆,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两段不堪回首的情人经历,一场烈火烹油般的姐弟恋,还曾被PUA,财色两空差点崩溃”。她与现任丈夫林远高的关系也是岌岌可危,直至最后才略显亮色。

小说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船上参加完一个舞会回来,母亲突然对金燕说,她看到了金燕的父亲陈志凡。原来是她将同行的老先生,误认为是自己的丈夫。如此一来,她和他的往事一下被激活了。自此,每个人事实上都背负着历史与现实的巨石,有时候压得喘不过气来,更多时候是以自嘲相抚慰。这么似乎又说得太晦暗了,姑且将之视为小说对人物的一种赋形吧,就像小说最后,令人骇异的一幕发生了,“老先生脖子上用丝巾围住的地方,有一个伤口。那是一个留置管,用于深静脉输液,得了癌症的病人才这么搞,针头置留在血管里不取出来”。也许,只有疾病的折磨与死亡的胁迫,最可触动人心。衰落与死亡,又恰是人之常态。而唯有“不忘”,方有救赎可能。

读到这个小说的最后,尤其是金燕为母亲洗澡的那一段,不禁想起我的外婆。外公去世得早,外婆独自生活在一个小屋子里,那是她和外公的卧房。十余年几乎足不出户,我一直很诧异,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坚持了那么久?如今她已经九十高龄。后来我得知,外婆始终“不忘”外公,甚至认为他没有离她而去,一迈脚、一抬头,依然在她身边,她不愿乃至不觉得外公已离她远去,俩人还挤在那个略显杂乱的并不光明通透的房子里;
第二个是她忘不了也放不下子女们,想经常见见他们,哪怕她已经认不全了,忘了他们的名字和形貌,又或有时对儿女、孙辈满怀抱怨,但她很愿意看到他们在她身边,给她做一顿饭、洗一次澡、说一次笑,这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灵魂倚靠。所以我常常在想,人生活于此一世间,总有一定的极细微又极宏大的信念撑持着,比如亲情,比如爱,又或是怨念与欲望,也就是人类文明长期建构起来的人之为人,同时又使人超越自身的价值范畴,即便这样的道德伦理遭受厄运,也必将通过所有的方式加以重建。

总而言之,对于锦璐而言,经由近期的小说创作,重拾写作之技艺,从实有的经验再次回过头来诉诸虚构之力,这又何尝不代表着一种历史的召唤与秩序的重建。这些小说有时显得偏于温情而冷峻不足,结构上过于寻求完整的背后,是否还可以存在宕开一处的可能,结构的残缺乃至断裂,有时或能呈现悠长、致远的意味。就像她的小说《不忘》里面,人们在邮轮上观望星象,北斗七星由是进入大家的眼界,“一年四季,它基本都是在正北方不动的。在野外迷了路,看到北极星就能判断方向了”,这似乎有一种隐喻在,对于人而言,或病痛,或惶惑,或迷乱,时而“迷了路”,但只要念念“不忘”,也许可以于再造中加以超克。因为在小说里,充溢着对温情与敬爱的倚重,以及对良善和守持的秉有,那里树立着一重对照与反思的镜像,那是现代主体得以实现内部自循环的凭借,是依此建构种种可能的要素,迷失得再远,好的文学到底是生命的“北极星”,辨明方向,解析价值,这个过程自然充满曲折,却始终鲜活、灵动、开阔,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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