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前欧洲“歇斯底里”概念内涵刍议

赵秀荣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歇斯底里”概念(1)关于“歇斯底里”概念的流变,简言之,在希波克拉底笔下有过对“歇斯底里”症状的最初描述,其后盖伦曾经对之做过评论,记录在16世纪希腊语和拉丁语版本的盖伦文本中,但这都不是今天我们理解的“歇斯底里”的概念。19世纪英文中才出现“歇斯底里”的名词。参见赵秀荣:《19世纪前欧洲“歇斯底里”概念的流变》,《医疗社会史研究》2022年第1期。是医疗史上最古老、最有争议的话题之一。加拿大精神病学家、医史学者亨利·埃伦伯格(Henri Ellenberger)略有夸张地写道:“可以说,现代动态精神医学(dynamic psychiatry)的历史完全源于对歇斯底里的研究。”(2)Henri F.Ellenberger,“La psychiatrie et son histoire inconnue”,L’union medicale du Canada,Vol.90,No.3(March 1961),p.283;Mark S.Micale,“Hysteria and Its Historiography:A Review of Past and Present Writings (I)”,History of Science,Vol.27,No.3(September 1989),p.223;Mark S.Micale,Approaching Hysteria:Disease and Its Interpret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p.3-4.“现代精神医学可以大体地划分为两种不同取向与性质的精神医学,即:描述性精神医学(descriptive psychiatry)与动态性精神医学(dynamic psychiatry)。前者注重静态性地描述与划分疾病,后者强调动态性地分析与了解病情。”曾文星:《描述精神医学与动态精神医学的差异及对心理卫生推动的不同方向与功效》,《中国心理卫生杂志》2011年第1期,第5—7页。“尽管从诸多方面讲‘歇斯底里’是一种真实的疾病,但也是一种文化隐喻,它全方位地解释了女性一切的过错,证实女性固有的病态、虚弱、善变和较差的理性。”(3)Heath Meek,“Of Wandering Wombs and Wrongs of Women:Evolving Conceptions of Hysteria in the Age of Reason”,English Studies in Canada,Vol.35,No.3(September 2009),p.107.在“歇斯底里”概念研究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歇斯底里”与女性密不可分。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歇斯底里”的症状是子宫移动导致,而欲望(即没有满足的欲望)是其根源,中世纪及近代早期欧洲神学家和道德家都认定此说。(4)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105.在中世纪及近代欧洲,女性贪婪的欲望被认为是恶毒的,它被概念化为在道德上是危险的——对个人、家庭、国家和世界而言都是危险的,并引发男性的恐惧。当时的文化认为女性是弱者,容易受到“超自然”力量影响,因其身体构造不同于男性,特别是因女性有子宫、月经,承担生殖的职责,因此女性机体生病的原因更多,也更容易患“心智(mind)疾病”。(5)为与19世纪末出现的精神病学(psychiatry)一词区别,这里将mind译成 “心智”。为何“歇斯底里”症状更容易发生在女性身上?为何“歇斯底里”与巫术、情欲交织?这种对女性的偏见或称之为对女性的愤怒、厌恶或恐惧,除了神学原因是否也有社会、文化的原因?时代的原因又是什么?这些是本文重点考察的问题。国外关于“歇斯底里”研究著作成果颇丰(6)国外关于歇斯底里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这里仅举20世纪几部有代表性的英文成果。艾萨·韦斯的《歇斯底里:疾病的历史》(Ilza Veith,Hysteria: The History of a Disease,Chicago:The University Chicago Press,1965)确立了“歇斯底里”研究“标准”的历史观,探讨了自古希腊至19世纪“歇斯底里”的发展,但没有关注“歇斯底里”的社会和文化背景。安德鲁·史考尔的《歇斯底里:传记》(Andrew Scull,Hysteria:The Biograph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一书以“歇斯底里”为例阐述了疾病是如何构成的,以及疾病的观念如何随着历史而改变,但没有关注“歇斯底里”性别含义。桑德尔·希尔曼和海伦·金等人合著的《弗洛伊德之外的歇斯底里》(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 一书是四位作者论文的合集,探讨了历史上对“歇斯底里”的研究;
为什么不同时代和不同环境会产生不同类型的“歇斯底里”。因为是论文集,此书缺乏主题的统一性。亚力克·罗伊编辑的《歇斯底里》(Alec Roy,ed.,Hysteria, Chichester:John Wiley & Sons,1982)收录了20篇关于“歇斯底里”的论文,既有精神病学家的论文也有历史学家的论文,辑录了“歇斯底里”研究的最新成果,也未关注“歇斯底里”的性别含义。此外还有大量关于“歇斯底里”的论文,此处从略。国内对“歇斯底里”的研究除了赵秀荣的《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经济社会史评论》2021年第3期)和《19世纪前欧洲“歇斯底里”概念的流变》两篇文章外,还有张虎的《被规训的女性身体——歇斯底里及相关病症认识史中的权力逻辑》,《自然辩证法研究》2021年第37卷第3期。,国内的研究相对较少,但都未对“歇斯底里”概念内涵进行专门探讨,谨以此文抛砖引玉。

公元前7世纪,诗人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神谱》一书中用时间顺序解释了女子不如男的原因:在希腊神话中人神礼尚往来,男人生活得像神一样。普罗米修斯盗天火激怒了宙斯,他派潘多拉(Pandora)和女儿来到世间,因此女性(genos gynaikon)的产生要晚于男性。(7)Hesiod,Theogony and Works and Days,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M.L.Wes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38-39;[古希腊]赫西俄德著,张竹明、蒋平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4页。女性的到来使得人类可以繁衍,但也需要男性从事农业劳动,因为女人可以吃光男人生产的一切。据说希腊神墨兰珀斯(8)在希腊神话中墨兰珀斯(Melampus)是预言家和治疗者,可以听懂动物的语言。用蕨根草(9)“蕨根草”(Hellebore)又称“圣诞玫瑰”,是欧洲常见的一种植物,冬季开花,曾被用于治疗过度紧张、妊娠中毒症等。治愈了梯林斯国王普罗埃图斯女儿们的疯狂(歇斯底里)——她们疯狂的主要表现是性欲亢奋,对林中男性牧羊人进行性攻击。(10)Vasileiou,V.,Markantes,G.K.,Armeni,A.K.et al.,“Melampus and the Cure of Proetus’ Daughters”,Hormones,Vol.16,No.2 (2017),pp.212-213.从希腊到近代早期,疯癫、忧郁症及“歇斯底里”并没有明确的内涵,也没有清晰的界定。墨兰珀斯谈到女性的疯狂(歇斯底里)是由于她们的子宫被毒液侵害所致,因为“子宫忧郁”。(11)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Clinical Practice & Epidemiology in Mental Health,Vol.8(2012),p.110.

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也认为怯懦或行事不公的男人会被重生为女人。(12)Plato,Timaeus,90e-91a.http://www.perseus.tufts.edu/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1.0180%3Atext%3DTim.%3Apage%3D90.2020-11-1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8.书中还提到,当女性不与男性结合、不生育时,子宫是悲伤和不幸的。(13)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Clinical Practice & Epidemiology in Mental Health,Vol.8(2012),p.110.他写道:“子宫是一种渴望生育的动物,如果青春期后仍处于贫瘠状态,它会感到痛苦、困扰,在体内移动并阻塞呼吸道、妨碍呼吸,使患者陷入痛苦的境地,并引发各种疾病,直到两性的欲望与爱结合,就像从树上摘下果实,把种子(seed)播种在子宫里(正如耕种土地)一样,种子因细小而没有形状,它们在女性子宫内成型、长大,最后(孩子)出生。这就是女人的本质。”(14)Plato,Timaeus,91c-91d;Paul Chodoff,“Hysteria and Wome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Vol.139,No.5(May 1982),p.546;[古希腊]柏拉图著、谢文郁译:《蒂迈欧篇》,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5—66页。此处翻译与中文版翻译略有不同。其后柏拉图讨论了“子宫移动”的观点,即当子宫不能从房事中获得水分时,会上升到胃部和胸部之间寻求水分。他认为,子宫的移动会引起收缩和窒息的感觉,有时会导致呕吐、呼吸困难和痉挛。(15)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18;
p.43.柏拉图将子宫视为动物,具有贪婪、掠夺和不稳定的特性,因此女性是虚弱的和易变的。这是因为当时缺乏解剖学知识导致的一种错误认知。

古希腊医生阿雷塔伊斯(Aretaeus of Cappadocia,生活于2世纪)也将子宫描述为“动物体内的动物”。(16)Aretaeus of Cappadocia,Of the Causes and Signs of Acute and Chronic Disease,trans.by Thomas Forbes Reynolds,London:William Pickering,1837,viii.一直以来,治疗方法都是促使子宫复位。如果子宫向上移动,可在女性口腔和鼻孔附近放置恶臭或刺激性物质,而将有香味之物置于她下体附近;
相反,如果子宫下垂,将刺激性物质放在靠近她下体处,香水放在她的嘴和鼻孔处。(17)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0.此外子宫托、绷带也可以辅助把子宫保持在其位置。当然最重要的治疗方法是让女性的欲望得到满足,让其结婚,或者用其他方法分泌爱液,使子宫得到满足。因为女性的身体被认为是孕育男性播种的生命的工具、载体、中介。在性表达和性快乐被认为是自然的希腊时代,“歇斯底里”概念的内涵是子宫是病源——麻烦之所在。“歇斯底里”的症状——窒息、痉挛、抽搐——被认为是子宫移动导致的,治疗方法是满足她们的欲望,而婚姻是首选的“治疗方法”。

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 of Kos,460B.C.—375B.C.)文本中描述过“歇斯底里”的症状,但并没有把“歇斯底里”作为疾病分类术语。希波克拉底在《人体的部位》一书中写到女性的“子宫是所有疾病的根源”。(18)Hippocrates,Places in Man,trans.by Elizabeth M.Craik,Oxford:Clarendon Press,1998,p.87.不仅因为女性体质不同于男性,而且她们本质也不如男性:她们的身体湿润、疏松、柔软、呈海绵状。(19)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7;Andrew Scull,Hysteria:The Biography,p.13.她们的身体更易失调,青春期、妊娠期、更年期都可能对她身体内部平衡产生重大影响(因为她湿润的体质会产生过多的血液,需要从体内排出)。(20)Leonard A.Steverson,Madness Reimagined:Envisioning a Better System of Mental Health in America,Delaware:Vernon Press,2019,p.126;Andrew Scull,Hysteria:The Biography,p.13.没有得到满足的子宫会变干、变轻,在体内移动寻找水分,因此子宫被认为是诸多疾病的根源。

罗马时期塞尔苏斯(Aulus Cornelius Celsus,25 B.C.—50A.D.)也谈到“歇斯底里”的症状。他提出的治疗建议包括穿刺、拔罐、把熄灭的灯芯或其他有强烈气味的东西放在鼻孔旁、给患者身上泼冷水等。为了防止疾病复发,他建议戒酒一年,定期按摩。盖伦(Claudius Galenus,129/130—210)提出的“歇斯底里”的病因解释在历史上影响最持久。他承认子宫的确是诸多疾病的根源,原因是子宫内物质的滞留,而不是因为子宫移动或发炎。(21)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trans.by Rudolph E.Siegel,Basle:S.Karger,1976,p.183;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1.在盖伦的《受影响的部位》一书中多次被引用的部分是:“我本人见过许多出现‘歇斯底里’(hysterikai)症状的妇女,她们说自己(是‘歇斯底里’的),治疗者也这样认为。”(22)Helen King,Hippocrates’ Woman:Reading the Female Body in Ancient Greece,London:Routledge,1998,p.23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1;Jessica Marcotte,“The Agnotology of Abortion:A History of Ignorance about Women’s Knowledge of Fertility Control”, Outskirts,Vol.34 (May 2016),p.9;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3.这里写作“hysterikas”.盖伦认为,女性也贡献“种子”,在他看来,雌性种子不如雄性种子。(23)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18;
p.43.留在子宫中的“种子”与滞留的月经相比,“种子”对健康的威胁大得多。(24)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
p.185;
p.184;
pp.187-188;
p.189.盖伦把这种滞留“种子”的影响与毒蜘蛛咬伤的影响比较,虽然毒液很少,但会引起可怕甚至可能致命的症状。(25)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
p.185;
p.184;
pp.187-188;
p.189.残留的“种子”会腐烂,导致有害体液通过“感应”(sympathy)影响到身体的其余部分;
对盖伦来说,这就是子宫没有移动、没有向隔膜施加物理压力的情况下影响呼吸的原因。这是一个具有无限延展性的概念。(26)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
p.29;
p.227.盖伦描述了一个女人的病例,这个女人已经守寡很久,她的助产士(midwife,当时的助产士除了负责接生,还提供一些基本的健康护理)告诉她,她的症状是由于子宫被“拉长”导致的。助产士针对这种情况对她使用了“常规疗法”,用香膏揉搓使其释放残留的物质。(27)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盖伦认为,必须将经血和“种子”都排出,否则它们会变得有毒并危害身体。(28)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
p.185;
p.184;
pp.187-188;
p.189.

希腊医生索拉努斯(Soranus of Ephesus,1—2世纪)和盖伦都认为子宫不能移动,尽管他们认为“歇斯底里”症状源自子宫。(29)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
p.185;
p.184;
pp.187-188;
p.189.这种疾病的症状包括极端情绪化、各种身体的不适(如头晕、痉挛、呼吸窘迫、喉咙有异物感等),但这是由于子宫周围的膜发炎导致。(30)Soranus’ Gynecology,trans.by Owsei Temkin,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56,p.149;
p.153.索拉努斯否定子宫是动物的看法:“它不会像巢穴中的野生动物那样,闻到香味而高兴,遇到恶臭而逃逸。” 人类子宫不会像动物那样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而是被韧带的张力拉起。(31)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
p.185;
p.184;
pp.187-188;
p.189.医生仍旧使用气味疗法,但盖伦认为这是因为气味可以使子宫放松,从而缓解症状。

希腊罗马医生们相信“歇斯底里”症状源自子宫。“‘歇斯底里’症状产生的原因不仅是由于女性的本质,而且自然因素也容易导致女性生病。”(3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
p.29;
p.227.希腊医学把女性的子宫比喻为“烤箱”,如果空置太久会太热,会引起“歇斯底里”症状,而如果子宫孕育生命,则对女性的健康有利。因此,这时“歇斯底里”概念的含义是子宫是病源,子宫移动导致女性出现“歇斯底里”的症状。但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哲学家、医生的论述都体现这样一种信念——女子不如男,女性由于自身的构造、体质而更加敏感,更易患病。

中世纪,圣奥古斯都(Saint Augustine,354—430)在其著作中把女性的欲望解释成邪恶的、有罪的。这种思想成为巫术和恶魔附体学说的根基——女性易被巫术控制或被魔鬼附体是因为其意志力薄弱。当时大多可归于歇斯底里的症状,如抽搐、暂时性的瘫痪、失明、麻木、痉挛、身体僵直都成为女巫的特征。这一时期“歇斯底里”概念承载的对女性的偏见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女人是神秘的。神秘是女人的特色,她们的梦想、欲望以及她们的身体都充满奥秘。她“歇斯底里”的症状——诸如痉挛、晕厥、颤抖、抽搐、做鬼脸、咬牙切齿、撕扯头发,以及五官的畸变——更是无法解释。英国医史大家罗伊·波特(Roy Porter)认为 ,“歇斯底里”是解开所有难以理解谜题的“芝麻”,如宗教狂喜、性偏离,最重要的是理解神秘中的神秘——女人——的关键。(33)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
p.29;
p.227.

其次,女人是软弱的。这是由她们本质上的、天生的、固定的东西决定的。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女性在神学上和身体上都处于劣势。《创世纪》记载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夏娃,所以很多神学家据此认为女性比男性低下。(34)《圣经·创世纪》第2章第21—23节。“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加之人类的堕落是夏娃听信蛇的引诱,使亚当与其一起犯罪(sin),因此女性要为人类的堕落负责。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在《神学大全》(SummaTheologica) 中重申亚里士多德的断言“女人是失败的男人”。(35)Aristotle:De Generatione Animalium,737a;Aristotle Generation of Animals,trans.by L.Peck,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2,p.175.英文为“Female is as it were a Deformed Male”;Michael Nolan,“Passive and Deformed? Did Aristotle Really Say This?”,New Blackfriars,Vol.76,No.893 (May1995),p.237.阿奎那写道:“当灵魂变得邪恶之时,正如发生在令人讨厌的老妪身上那样……她们的表情变得有毒,并具伤害性,特别是对孩子——因为孩子的身体更柔弱、更敏感。”(36)Thomas Aquinas,Summa Theologica,Question 117,Article 3.https://sacred-texts.com/chr/aquinas/summa/sum128.htm ,https://www.newadvent.org/summa/1117.htm.2020-11-13.阿奎那关于女性的神学描述或许是中世纪晚期“厌女症”(misogyny)的开端。(37)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2;
p.112;
p.113.即使到近代早期,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仍旧引起时代的共鸣:“虚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38)“Frailty,the Name is Woman”.Shakespeare,Hamlet,Act1,Scene II.

最后,女人是邪恶的,与巫术为邻。巫术的观念在中世纪欧洲人的集体想象中流传。“在西方,人们普遍相信他们中间存在一派巫师(sorcerer),他们与魔鬼签订契约,被赋予邪恶的力量,他们有能力伤害人类。这些巫师被认为是影响人类的自然灾害(如流行病、坏天气、庄稼歉收、瘟疫)以及发生在某些人身上的不幸(如无法解释的孩子的死亡、妇女不孕、男人性无能)的原因。”(39)Jean-Michel Sallman,“Witches”,in Natalie Davis and Arlette Farge,eds.,A 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Renaissance and Enlightenment Paradoxes, Vol.III,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446.自13世纪始,教权日盛,对异端的打击愈严厉,与异端的斗争具有政治含义。教会的目标是将欧洲统一在其麾下,因此,任何逾矩者都成为宗教裁判所惩罚的对象,许多表现疯疯癫癫之人,特别是有“歇斯底里”症状的女性被认为把灵魂卖给魔鬼,被魔鬼附体,或两者之间存在淫秽关系。中世纪晚期,欧洲各地大范围猎杀女巫,1484年达到顶峰。教皇英诺森八世(Innocent VIII,1432—1492)的敕令《最深之忧思》(Summisdesiderantesaffectibus)(40)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source/witches1.asp 2020-11-18.中文有时译为《最向往之情操》《我们热情的欲望》或《最为深沉忧虑的要求》。确定了对女巫的惩罚、监禁和猎杀,这是教宗正式批准猎巫的敕令。1486年德国的多海因里希·克莱默(Heinrich Kramer,1430—1505)和雅各·施普伦格(Jacob Sprenger,1436/1438—1495)出版了《女巫之锤》(MalleusMaleficarum)。(41)《女巫之锤》分三个部分,撷取了《旧约》、古代和中世纪文本许多反女性的传统论调,旨在证明恶魔和女巫的存在。书中描述女巫如何吸取男性的精液,攻击男性生殖器与魔鬼交媾。该书警告读者,任何不相信魔鬼存在的人也是魔鬼的受害者。由于此书的恶劣影响,女巫的形象很快流传于西方,欧洲人对女巫的恐惧亦随着审判和被处以火刑的女巫的增加而增加。虽然此书不是官方的教会手册,但由于文本把教皇敕令放在开篇之处,所以影响甚大。值得注意的是,此书标题本身包含“厌女症”的迹象:“女巫”之锤,而不是“巫师”之锤,仿佛在说“女性是邪恶的,邪恶源于女性”。(42)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2;
p.112;
p.113.《女巫之锤》作者熟悉当时的医学,他们研究了巫术与人类气质之间的关系:对女巫的特征描述与“歇斯底里”症状类似。“歇斯底里”的主要症状——痉挛、抽搐、身体麻木——都是女巫的标志。据《女巫之锤》作者的观点,魔鬼最容易引诱女人,因为女性意志薄弱、敏感,特别是那些心智受到忧郁症或“歇斯底里”影响的女人。“歇斯底里”又被认为是女性独有的疾病,这种疾病是女性谵妄的原因。显然,最易受影响的女性是老妪和单身女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们已经是疾病的受害者,还要承受巫术的指控。女巫成为每一场灾难的替罪羊。《女巫之锤》作者还为此提供了词源解释:拉丁语“女人”(femina)是由fe和minus组成的,因为“她的信仰不足”(拉丁语“fidem” 即“信仰”,“minus”为“不足”)。(43)Christopher S.Mackay,The Hammer of Witches,A Complete Translation of the Malleus Maleficaru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165.《女巫之锤》是欧洲历史上对“歇斯底里”女性最严厉的谴责:直到18世纪,仍有成千上万女性因酷刑获得的“证据”或“供词”被处死。(44)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2;
p.112;
p.113.

因此,在中世纪,“歇斯底里”的概念内涵是女性是神秘的、软弱的和邪恶的。“歇斯底里”的症状无法解释,但符合女巫的特征。这是中世纪那些不近女性的教士凭臆想为女性捏造的罪名。宗教裁判所对异端的审判被复制到对“歇斯底里”女性的审判之上。在女性没有任何权利的时代,她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手段。

近代早期的欧洲,女性的命运与中世纪并无二致,女性仍被视为应以家庭为中心——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的,无论是上层(除都铎王朝两位女王外)还是下层。女性的职责一是生育,二是做家务,并且女性的欲望是危险的。在近代早期,女性易受月亮、恶魔影响的观念远未消逝。这些观念强加在女性身体之上,狂暴地横行。甚至女性的月经也被解读为邪恶的、不洁的、有不良影响的。只要女性在生理上被误读,就没有希望在社会结构中视其为理性的存在,也就没有办法理性地理解她“歇斯底里”的症状——焦虑、恐慌、抽搐和痉挛。(45)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26;
p.114.在许多著作中女性的形象依旧是搬弄口舌的、懒惰的、易变的、控制欲强的、不值得信任的、欲望强的、邪恶的麻烦制造者。(46)Alletta Brenner,“‘The Good and Bad of that Sexe’:Monstrosity and Womanhood in Early Modern England”,Intersections,Vol.10,No.2(Spring 2009),p.166.

但有一些医生已经开始意识到“歇斯底里”症状是疾病导致。首先,荷兰医生约翰·韦耶(Johann Weyer,1515—1588)宣称,“歇斯底里”与所有其他疾病一样,是一种身体疾病,必须在语义学上解释(即通过体征和症状解释)。(47)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26;
p.114.1563年韦耶出版的《魔鬼的招数》(DeprestigiisDaemonum)一书是对《女巫之锤》的逐字反驳。韦耶被同时代人称为异端,但史料显示他不是叛逆者,而是虔诚的信徒。(48)Cecilia Tasca etc.,“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p.113.韦耶在巴黎获得医学学位,一方面,他怀疑对“歇斯底里”的超自然解释;另一方面,他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相信上帝、魔鬼和魔法。由于他的矛盾性,韦耶经常受到同时代权威人士的攻击,如法国著名政治哲学家让·博丹(Jean Bodin,1530—1596,他曾在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宫廷中任职,支持恶魔附体论)。(49)Ilza Veith,Hysteria: The History of a Disease,p.111.博丹除了提出“国家主权”概念,还发表过关于恶魔学的著作——《论巫师的恶魔学》(De la démonomanie des sorciers)。这本书出版于1580年,据他的说法,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批评那些不相信女巫增加的人。他认为这些对女巫施法持怀疑态度的人(包括地方法官)未能“理解我们经常看到的自然的奇迹”,这些奇迹不仅包括仁慈的神灵的作品,而且也体现了撒旦的能力,否认撒旦的能力无异于承认对宇宙神灵的无知。他用激烈的语言揭露了撒旦的诸多作法。这本书使博丹遭受来自各方的批评。韦耶了解女性的状况,他试图把女性“歇斯底里”的症状从恶魔的指控中解脱出来,宣称那些表现出忧郁或其他“歇斯底里”症状的女性是无辜的。他不希望看到这些女性受到审判和惩罚,他批判《女巫之锤》提出的身心虐待的方案;
他同情女性的困境,将她们视为受害者和患者而非女巫。韦耶写道:“人们难道不了解这些可怜女性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吗?世界上还有任何一种痛苦比她们的遭遇更糟吗?如果她们真的要被惩罚,我向你保证,这种疾病就已经足够了。”(50)Ilza Veith,Hysteria: The History of a Disease,p.111.在“歇斯底里”的认知史上,韦耶是一个重要的人道主义者,他提出了不同的声音,但囿于时代的影响,他的贡献有限。

其次,英国医生约翰·萨德勒(John Sadler,1615—1674,执业医师、占星家,在诺维奇行医,专治女性疾病)在1636年出版的《患病的女人——自我认知》一书中,他重复了希腊罗马时代对女性“歇斯底里”症状的解释——女性的健康受子宫影响(如子宫的上升、下降),若女性定期排出月经或经常怀孕就可以保持健康。此书第13章的标题是“关于怪物的出生”,探讨魔鬼是否可以使怪物降生。(51)John Sadler,The Sicke Womans Private Looking-glasse,London:Printed by Anne Grissin,1636,pp.133-142.尽管萨德勒的结论是否定的,但他用很大的篇幅来讨论这个问题,证明是为了回应当时的争论。萨德勒没用“歇斯底里”一词,但他提到了“子宫的哭泣”“子宫的窒息”,以及“歇斯底里的激情”(52)John Sadler,The Sicke Womans Private Looking-glasse,pp.44,61,62.,很明显,“歇斯底里”症状是他真正的主题。他遵循当时普遍采用的诊疗方法,探寻“歇斯底里”的原因,试图提供“预测”和“治疗”,并根据“星体影响”考虑用药。(53)关于占星医学参见赵秀荣:《 16—17世纪英格兰占星医学的流行及其原因分析》,《史学集刊》2020年第1期,第100—111页。他认为“歇斯底里”症状主要是由于月经“不畅”或“过多”导致,这是“歇斯底里”症状最常见的原因。(54)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31.

最后,英国医生爱德华·乔登(Edward Jorden,1569—1632)、托马斯·威利斯(Thomas Willis,1621—1675)、托马斯·西德纳姆(Thomas Sydenham,1624—1689)和乔治·切恩(George Cheyne,1672—1743)都认为“歇斯底里”症状不是由超自然力量导致,而是疾病的症状,西德纳姆甚至认为男性也会“歇斯底里”。(55)笔者在《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一文中对各位医生的观点有详细介绍。但他们仍旧认为女性易出现“歇斯底里”症状,这是因为女性精神不稳定、脆弱,而神经又比较娇嫩、敏感的缘故。(56)[美]安德鲁·史考尔著、梅苃芢译:《疯癫文明史》,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18年版,第204页。大名鼎鼎的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与其同时代的人一样,认为女性是她们身体的奴隶。哈维用鸟、动物类比女性,他说:“这些动物,当它们产蛋时非常重要,就像年轻的女性,她们的子宫变热,月经排出,乳房肿胀——简言之,当她们到了结婚年龄,如果不结婚就会出现严重的‘歇斯底里’的症状——子宫脓肿或其他症状。所有的动物,在炎热的时候都会变得狂野,除非它们彼此相互享受,否则性情会大变。”(57)William Harvey,The Works of William Harvey,trans.by Robert Willis,London:Printed for the Sydenham Society,1847,pp.189-190;
p.190.他继续用同样的口吻谈论女人:“同样,女人偶尔也会由于没有满足的欲望变得疯狂,甚至在某些人身上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她们出现类似中毒、受月亮影响或被魔鬼附体(的症状)。”(58)William Harvey,The Works of William Harvey,trans.by Robert Willis,London:Printed for the Sydenham Society,1847,pp.189-190;
p.190.还有人认为如果女性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令人尊重的品质来平息心灵过度的激情,那么“歇斯底里”的症状会经常出现。1665年医生尼古拉斯·方塔内斯(Nicholas Fontanus)在其著作《妇科医生》(TheWoman’sDoctour)中写道:“淫荡的女子和精力充沛的寡妇最容易受此影响。而已婚妇女则享受着丈夫或孩子的陪伴,很少会‘歇斯底里’。”(59)Nicholas Fontanus,The Woman’s Doctour,or an Extract and Distinct Explanations of All Such Diseases as Are Peculiar to that Sex,London:Printed for John Blague and Samuel Howes,1652,p.55.

近代早期一些医生已经意识到“歇斯底里”症状是疾病导致而非巫术作祟,这是对这种疾病“科学”认知的开始,但对女性的偏见并未因这种解释的出现而结束。(60)参见拙文《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第100—113页。“歇斯底里”被认为是弱者的心智疾病。“歇斯底里”的女性表现出一系列她本人无法控制的症状,也是其当时实际社会地位的隐喻。

近代晚期,女性仍旧无法摆脱污名化的称呼,如老处女、女巫、寡妇,并且她们经常被认为是“歇斯底里”的。(61)并没有清晰的历史断限可以严格分开对女性巫术的指控与对女性欲望指控,两者往往交织在一起,笔者为了行文方便、逻辑清楚做此划分。正如美国学者马克·米卡勒(Mark S.Micale)写道:“18 世纪末和19 世纪初发生了‘歇斯底里’历史上的又一次重要的重新定位。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发展是两百年之后重新引入了有关该疾病的子宫理论……医生们现在开始专注于疾病的分类,在新的分类中,他们将女性欲望与‘歇斯底里’解释为因果关系。这种发展与其说是复兴,不如说是颠覆了希波克拉底的教义。古代医学作家将‘歇斯底里’的症状与女性房事不足联系起来,但18世纪的作家将其归咎于过度放纵欲望。”(62)Mark S.Micale,Approaching Hysteria:Disease and Its Interpret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p.20-21.18世纪后期,对处女和寡妇,男性医生越来越多地开出婚姻处方,如英国医生罗伯特·詹姆斯(Robert James,1703—1776)在《医学词典》中写道:“处女到了成熟年龄,若由于爱情疯狂(‘歇斯底里’),结婚是最有效的治愈手段。”(63)Robert James,A Medicinal Dictionary,Vol.2,London:Printed for T.Osborne,1745,s.v.MANIA (这部词典没有页码,所引内容在词条“MANIA”下。詹姆斯认为婚姻是治疗疯癫有效的方法,这在希波克拉底那里已经提出);John Mullan,“Hypochondria and Hysteria:Sensibility and the Physicians”,The Eighteenth Century,Vol.25.No.2(Spring 1984),pp.161-162.在一些女性笔下,不幸福的婚姻往往是她们“歇斯底里”的原因。因此,“歇斯底里”症状被认为是女性特有的,与欲望紧密相关。正如瑞士医史学家以斯帖·费舍尔-霍恩伯格(Esther Fischer-Hornberger)指出的,数个世纪以来诸多关于“歇斯底里”的评论都表现出对女性的强烈不满——即使不是公开的憎恶。(64)Mark S.Micale,“Hysteria and Its Historiography:A Review of Past and Present (II)”,History of Science,Vol.27,(December 1989),p.321;
p.324.由于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女性存在的理由是生育,在婚姻的围墙内适当地指导,唤醒欲望具有一定的价值。然而,青春期女孩、寡妇的欲望被唤醒是危险的。禁欲是社会的期望,但节制欲望会导致“歇斯底里”,危害健康——身体的、道德的和精神的。简言之,女性生殖系统在时人看来是所有问题的所在,无论是激发欲望还是压抑欲望,都会有危险。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科学对人类性行为的研究并没有揭开女性的神秘面纱。(65)Elaine Showalter and English Showalter,“Victorian Women and Menstruation”,Victorian Studies,Vol.14,No.1(September 1970),p.87.1775年,法国医生、哲学家皮埃尔·罗塞尔(Pierre Roussel,1742—1802)出版了《女性的身体和道德体系》一书,认为女性最根本的气质由其机体的功能定义。他说:“女人并不只在一种意义上是女人,而是在每一个可以被想象的方面(都是女人)。”(66)Pierre Roussel,Systeme Physique Et Moral de la Femme,Paris:Chez Vincent,1775,p.2.

不过,在19世纪,传统观点受到挑战,医生们提出“新的”解释——但属于旧瓶装新酒——认为“歇斯底里”是把欲望伪装成疾病。他们认为“歇斯底里”的症状,如昏厥、抽搐、痉挛都类似女性房事时的表现,这些症状为欲望的表达提供了替代的出口,冠之以疾病可使女性避免耻辱。尤其是在痉挛的过程中,“歇斯底里”的女性会接受医学检查和治疗,特别是下体检查,可以一定程度满足欲望。维多利亚时代的医生罗伯特·卡特(Robert Brudenell Carter,1828—1918)在《关于“歇斯底里”的症状和治疗》一书中写道:“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未婚的中产阶级女子,由于经常(要求医生给她们)使用窥器,在精神上和道德上沦为妓女。”(67)Robert Brudenell Carter,On the Pathology and Treatment of Hysteria,London:John Churchill,1853,p.69.也许女性只有扮演“病人”的角色,才能表达她们不可言表的欲望。同理,“歇斯底里”也是她们逃避自己社会角色的借口。正如美国医史学家卡罗尔·史密斯-荣森伯格(Carroll Smith-Rosenberg)所说:“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妇女的‘歇斯底里’具有明显的(即使是无意识的)继发性获益(secondary gain),即绝望地‘装病’(flight into illness)—— 在家内的空间里,女人从厨房、育婴房和婚床逃到病房——以抵制社会规定给她的性别角色。”(68)Mark S.Micale,“Hysteria and Its Historiography:A Review of Past and Present (II)”,History of Science,Vol.27,(December 1989),p.321;
p.324.

一般来说,近代晚期的医生认为“歇斯底里”是女性青春期的疾病,这种疾病是由于月经和欲望无法宣泄造成的。许多医生观察到,青春期对女孩来说是一个危险时期,不仅因为身体的发育对她们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而且还因为“女性的活动范围如此有限……她们不像男人一样可以有各种目标和追求作为感情的出口。”(69)Henry Maudsley,The Pathology of Mind,London:Macmillan,1895,p.388.尽管维多利亚时代的医生们对女孩的困境表示同情,但他们也认为一些女性以“歇斯底里”为借口欺骗和操纵他人。英国精神病学家亨利·莫兹利(Henry Maudsley,1835—1918)谴责“歇斯底里”的年轻女性“道德堕落”,整天躺在床上或沙发上,假装她们根本不能开口讲话或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耳语,“一直以来她们唯一瘫痪的就是意志”。(70)Henry Maudsley,The Pathology of Mind,p.397;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 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302.即使在20世纪,美国学者贝内特·西蒙(Bennett Simon)仍旧认为“歇斯底里”是女性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伪装出来的,因为女性社会地位较低,这是她唯一可用的抗议方式。(71)Helen King,From Parthenos to Gyne:The Dynamics of Category,Doctoral Dissertation,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1985,p.110.而“按照自然决定论的观点,医学把理想的女性定义在社会秩序规定给她的狭小空间。快乐、健康的女性的定义是为人之母、是美德和永恒价值的守护人。”(72)Evelyne Berriot-Salvadore,“The Discourse of Medicine and Science”,in Natalie Zemon Davis and Arlette Farge,eds.,A 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Renaissance and Enlightenment Paradoxes,Vol.III,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388.一旦逾越这一职责就会被谴责。

尽管医生们承认“歇斯底里”的患者确实遭受了痛苦,而且往往非常痛苦,但他们在“歇斯底里”患者身上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机体病变,也没有找到生物疾病的证据。于是,近代晚期欧洲社会为女性“歇斯底里”找到了“新的”病因,欲望被压抑——虽然在希腊罗马时代医生已经开出婚姻的处方。由于欧洲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对女性道德的规范,对女性的压抑,她们也许只有躲在“歇斯底里”的盖头下,才不被指责。虽然“歇斯底里”的症状依旧,但不同时期人们对其解释不同,从中或许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自古希腊罗马至近代,“歇斯底里”概念内涵的演化体现了对女性的污蔑,当然污名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古代至近世欧洲历史上许多人被污名化,不仅是“歇斯底里”之人,而且包括种族的(如黑死病期间的犹太人)、宗教的(如被定义为异端的各教派)、性别的(如同性恋的男性和“歇斯底里”的女性),以及各种社会边缘的人群(疯者)。确实,对某类人的污名化是主流思想根深蒂固的习惯,即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欺凌。但是对“歇斯底里”的污名化更明显是针对女性的。“歇斯底里”成为“危险”的代码,不仅针对沮丧的寡妇,而且针对闺中处女。在“歇斯底里”的人际关系解释中,特别是与男性的关系中,“歇斯底里”的女性被认为寻求男性关注,并经常表现出勾引的行为。(73)Paul Chodoff,“Hysteria and Women”,p.545.甚至贬低男性之时也以女性为参照。“歇斯底里”的名声对一个男人来说是真正的伤害,是虚弱的代名词,换言之,类似被阉割的。对一个男人说“你是‘歇斯底里’的”,类似对他说“你不是男人”。(74)Lucien Israel,L’hysterique,le sexe,et le medecin,Paris:Masson,1980,p.60.因此,“歇斯底里”的污名化贯穿欧洲近代史,但无论条件如何变化,“歇斯底里”概念一直包含对女性的贬斥。究其原因大致如下:

首先,古代至近世,欧洲一直是父权制社会,男性处于主导地位,社会对女性的定位就是居家的、弱者的形象。古希腊的女性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发言权,不能决定是否结婚、何时结婚、与谁结婚,直至近代,改观不大。社会“对即使是少数女人的聚集也反应过度,同时努力确保女性呆在家里,尽可能不要抛头露面”。(75)Margaret Pelling,“Far Too Many Women? John Granut,the Sex Ratio,and the Cultural Determination of Numb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59,No.3(September 2016),p.699.为了吸引丈夫,妻子必须像孩子般依赖他,同时妻子又被希冀为伟大的道德楷模、管家,并且足够健壮,可以从无数次的怀孕、生产中存活下来。(76)英国日记作家海斯特·斯雷尔(Hester Thrale,1741-1821)与第一任丈夫生了12个孩子,她在日记中写道:“我一直生孩子或失去孩子,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经历,非常残酷地撕裂了我的身心……我变得极度痛苦和失落。”这也许可以解释她为何变得“歇斯底里”。Hester Lynch Piozzi,Letters to and from Late Samuel Johnson,to Which Some Poems Never Before Printed,Vol.1,London:Printed for A.Strahan and T.Cadell,1788,p.302.妻子必须是纯洁的,又是讨丈夫欢心的,否则就有可能被另一个女人取代。但女性智力的发展却被谴责,被认为危害了社会给她们规定的生物命运,就像她们的子宫一样。近代欧洲,在父权制下,女性依旧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结婚的时间、对象(下层女性的婚姻因为涉及金钱交换不多,还有有限的选择自由,上层女性的婚姻涉及大笔钱财的转移,基本没有选择的自由)。(77)参见赵秀荣:《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史研究》第10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女人仍旧是脆弱的代表——无论是在神学还是医学上;
无论是在古代学者还是衍生的亚里士多德派生物学家和哲学家那里;
无论是作为弱小的处女、基督的新娘,还是作为发疯的奥菲莉亚(当然也是‘歇斯底里’之人)具象化的女人,女性仍然被概念化为部分是动物,部分是女巫;
部分是快乐的赠予者,部分是复仇者——女性是除强壮的、理性的生物之外的一切。”(78)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 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08;
p.262.19世纪之前,“歇斯底里”是男性医生书写女性身体历史时使用的概念——男性医生解释、定义“歇斯底里”;
男性法官审判女巫。在男权时代,女性被仇视、指责已久,“歇斯底里”只不过是污名化她行为不正常的又一个标签而已。(79)皮埃尔·阿里斯蒂德·安德烈·布劳耶特(Pierre Aristide André Brouillet)的画作《在萨尔佩蒂耶医院的临床教学》(A Clinical Lesson at the Salpêtrière)展示的是让-马丁·夏科特(Jean-Martin Charcot,1825-1893)在用催眠法治疗“歇斯底里”的女子布兰奇。布兰奇袒胸露背躺在一个男性助手的臂弯里,夏科特站在她旁边讲解,周围围观的是世界各地的名医。https://wellcomecollection.org/works/qrkb3myu/items?canvas=1&langCode=fre&sierraId=b1545647x 2020-2-1.但这并不意味着欧洲社会存在“性别战争”——即使在猎巫时代也是如此,如前文所述,韦耶和一些英国医生提出的观点即是例证——只是这些理性之人并未改变整个社会的态度。

其次,19世纪之前的欧洲社会仍旧执行性道德的双重标准。(80)基斯·托马斯教授有一篇文章标题为《双重标准》(Keith Thomas,“The Double Standard”,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20,No.2(April 1959),pp.195-216),他在开篇引用了一句话:“男人的任何错误都不是事……但是如果女人犯错……哦,天哪!”“社会默许男性放纵,而不允许女性如此”。(81)Henry Maudsley,The Pathology of Mind,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880,p.450.女性需要压抑情感、欲望。英国医生威廉·卡朋特(William Benjamin Carpenter,1813—1885)、托马斯·雷考克(Thomas Laycock,1812—1876)认为,“歇斯底里”的心理学理论机制是,在新陈代谢的常规自我调节系统中,强烈的情绪(恐惧、快乐等)应该找到健康的出口,如大哭、大笑等,最重要的是房事的激情。释放这些欲望很少给男性带来问题。(8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 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08;
p.262.然而,在欧洲社会中,双重标准——社会对女性有过高的道德期许,期望她们“习惯性克制”——否认了女性这种生理出口的“安全阀”。(83)Robert Carter,On the Pathology and Treatment of Hysteria,London:John Churchill,1853,pp.16-18.女性被迫压制她们的欲望。然而,强烈的情绪积聚到一定程度很容易爆发,即出现“歇斯底里”的症状——不可控制的抽泣、颤抖、痉挛、发脾气。因此,出现“歇斯底里”症状的女性被认为是不守妇道的、逾越了社会道德的规范。

最后,女性的“歇斯底里”并不是其固有的本性导致,相反,是欧洲的文化使然,她们无法逃脱文化附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正如美国历史学家爱德华·肖特(Edward Shorter)所说:“表现为‘歇斯底里"的症状往往是由周围的文化造成的……‘歇斯底里’可能发生在各个年龄段,只是形式多变,受文化的影响,其注定是女性的行为。”(84)Edward Shorter,“Paralysis:The Rise and Fall of a ‘Hysterical’ Symptom”,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Vol.19,No.4(July 1986),p.549.因此,“‘歇斯底里’的女性既是其所在文化的产品,也是起诉书。”(85)Carroll Smith-Rosenberg,“The Hysterical Woman:Sex Roles and Role Conflict in 19th-century America”,Social Research,Vol.39,No.4(Winter 1972),p.678.这种文化压力是古代至近世男性制造或者说发明的——即使医生们支持生理学的论点,也将“歇斯底里”与女性联系起来。他们认为女性因其天生的原因而容易出现“歇斯底里”症状,“歇斯底里”是女性不可避免的命运——无论是子宫原因还是神经原因导致“歇斯底里”症状。(86)Paul Chodoff,“Hysteria and Women”,p.546.美国学者巴克-本菲尔德(G.J.Barker-Benfield)认为中产阶级女性的教育使她们的感性胜过理性,她们的追求仅限于爱情和家庭,这使得她们身心都不健全。(87)G.J.Barker Benfield,“Mary Wollstonecraft’s Depression and Diagnosis:The Relation between Sensibility and Women’s Susceptibility to Nervous Disorders”,Psychohistory Review,Vol.13,No.4(Spring 1985),p.18.

尽管在不同时代的欧洲,人们对“歇斯底里”相同的症状提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但其概念的性别内涵从未改变,甚至是在今天。正如美国学者卡拉·琼斯(Cara E.Jones)指出,在20世纪“歇斯底里”变形为“子宫内膜异位症”。“歇斯底里”的幽灵在20 世纪末和 21 世纪初依旧困扰着医学和自助文献(self-help literature),强化了传统的性别和社会角色。(88)“子宫内膜异位症”是一种常见的慢性妇科疾病,其特征是子宫外存在类似于子宫内膜的组织。这种移位的组织会导致使人虚弱的疼痛、疲劳、食物不耐受和无数其他症状,包括不孕症。子宫内膜异位症的药物治疗通常从口服避孕药开始,最终要做手术,然后是为期 9 个月的激素治疗疗程,旨在模拟任何一次怀孕或更年期的激素状态。尽管子宫内膜异位症被诊断、治疗、体验和理解为一种身体状况,但自 1921 年首次提及以来,关于其起源和治疗的争论一直持续。Cara E.Jones,“Wandering Wombs and ‘Female Troubles’:The Hysterical Origins,Symptoms,and Treatments of Endometriosis”,Women’s Studies,Vol.44,No.8 (2015),p.1083.因此,琼斯认为“子宫内膜异位症”就是“歇斯底里”的现代称谓。因此,将女性身体和“歇斯底里”研究的范围扩展到“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研究;
尽管技术和文化背景发生了变化,但所谓的“女性疾病”的解释、治疗仍然基于移动的子宫的古老图像。(89)Cara E.Jones,“Wandering Wombs and ‘Female Troubles’:The Hysterical Origins,Symptoms,and Treatments of Endometriosis”,p.1085.

猜你喜欢 歇斯底里女巫子宫 期末抢座看我的意林·少年版(2021年16期)2021-09-13子宫多了一坨肉——子宫纵隔中国生殖健康(2020年8期)2021-01-18假如没有了子宫中国生殖健康(2020年5期)2021-01-18从后现代主义传记戏剧到元传记:重读《戏谑》与《歇斯底里》中的荒诞性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20年2期)2020-02-06女巫来过梦里读友·少年文学(清雅版)(2018年7期)2018-11-16女巫的扫把意林(儿童绘本)(2018年10期)2018-11-08子宫多了一坨肉——子宫纵隔中国生殖健康(2018年3期)2018-11-06假如没有了子宫中国生殖健康(2018年5期)2018-11-06我总想起过去红豆(2017年4期)2017-04-13萌女巫与魔法猫作文大王·笑话大王(2017年2期)2017-02-21

推荐访问:近世 刍议 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