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少年、马车

周齐林

1

黄昏时分,望着马路上密集的车流,我脑海里常浮现出一辆马车奔驰在乡间马路的场景,耳边回荡着的则是马蹄落在地面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一望无垠的田野以平缓之躯进入记忆中的那个深秋,深邃的天空被一团火烧得通红。晚风从远处袭来,掠过无边的稻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稻谷气息。

父亲扛着一包沉重的稻谷在暮色里疾步行走着,稻谷压弯了他的腰。父亲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终于把堆积在稻田里的十几包稻谷放在板车上。他喘着粗气,蹲在水沟边窄小的水泥板上歇息。不远处的一头黄牛正在咀嚼路边的青草,它低头吃几口,而后又抬头朝天哞叫几声。喘息片刻的父亲起身,朝载满稻谷的板车走去。沉重的稻谷压在板车上,发出嘎吱的响声,轮胎迅速瘪了下去,几乎要爆裂开来。

暮色下,父亲使劲往前拉着。母亲和我在后面吃力地推着。波浪起伏的马路如一条蛇,带着出家人的悲悯与冷漠。在我们气喘吁吁累得即将绝望时,一条畅通无阻的下坡路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上坡后是一小段平地,父亲说休息几分钟。我蹲下喘息片刻,抬头的刹那,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上,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驾着一辆马车,自由地穿行在落日的余晖里。“驾”,男子挥舞着手中的缰绳,不时吆喝一声。在余晖的映射下,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马蹄落在柏油马路上发出得得得的响声,马不疾不徐地前行着,朝着落日的方向奔去。

我痴迷地望着那匹红鬃马,直至它消失在无边的暮色里。

走过一小段平地,就是长长的下坡路了。父亲双手紧拽着板车的扶手,整个身体撑在板车上,控制着板车的方向。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板车疾速往坡下奔去,我看见父亲几乎腾空飞了起来,像那匹红鬃马。

晚饭后,夜的幕布完全垂了下来。静坐在院落的小板凳上仰望在云层里穿梭的明月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循声望去,牧马人驾着马车在村里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缓缓前行。马蹄落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跑上前去,发现是适才马路上的那匹红鬃马。它转了一圈,来到了村子里。牧马人吆喝了一声,马停下了脚步。征得村子里张爷爷的同意,牧马人准备在这里歇息一晚。张爷爷家门前有一个搭起来的草棚,草棚周边堆满了高高的草垛,可以遮风挡雨。我好奇地看着马咀嚼着稻草,它闭着眼睛,不时甩着尾巴打掉半空飞舞的蚊虫。

夜渐渐深了,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静躺在床上,我听见不远处的小巷传来熟悉的犬吠声,那是回满婶家的那条老狗发出的声音,瘦骨嶙峋的它每天深夜匍匐在门口的地洞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咆哮起来。在村子里呆了一辈子,它已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每天在自己眼前响起的脚步声。当回满婶深夜归来,它就会摇着尾巴热情地迎上去。几年后,当回满婶去世,不知情的老狗依旧日夜匍匐在门口的地洞里,时刻等待着回满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不远处,吃饱喝足的马静静地站立在夜色中,仿佛一旁站立着的梧桐树。马时刻做着奔跑的姿势,即使是睡觉,它也是闭上眼睛,站立着入睡。这是一匹风尘仆仆的马,它随着它的主人从故乡出发,奔跑在异乡的小路上,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

这一晚,我的梦里满是马的身影。我梦见自己驾着马车,在马路上疾驰,挥舞着手中的缰绳不停打在马的脊背上,马加快着速度,最后竟腾空飞了起来。我渴望拥有一架马车,在晚风里自由地穿行,向着落日的方向,奔向未知的远方。

梦里的轻盈映射出生活的沉重。一道亮光在我们的头顶一掠而过,转瞬消失在深邃的夜空。年幼懵懂的我们却难以捕捉到其间的深意。

次日清晨一醒来,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张爷爷家门口,却不见了马的踪影。“天还未亮,他们就走了啊。”张爷爷看穿了我的心思。

2

时间步入深冬,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三叔牵回来一匹马。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两侧的肋骨清晰可见,稀少的毛发难以抵挡寒冷的侵袭。这个寒风呼啸的季节,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牵着这匹老马,他的马车散了架,口粮散落在冰冷的河流中。他蹲在集市上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出售此马的破旧纸牌。怜悯的眼神从他身上一掠而过。驻足的人看了一眼很快又离去。有好心的老人递给他两个在炉火旁烤熟的红薯。从县城回来的三叔风尘仆仆地回到镇上,他刚拿到两个月的工钱。他看了那匹马和老人一眼,用裤兜里的三百元买下了这匹老马。老人手捏着皱巴巴的钱,泪眼浑浊地目送着三叔牵着老马离去。

马深深吸引了我。三叔细心地照顾着它,给它备好充足的草料,盼着它重新长肉。我把新鲜的草料放到它嘴边,它看了一眼,扭过头去。它的牙齿松动,似乎老得咀嚼不下一口草料。我一有空隙就跑到马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它。这匹曾经驮着重物在马路上疾驰的马,此刻望着一堆新鲜的马料却吞咽不下一口。

薄暮时分,三叔和我一前一后坐在老马骨头突出的脊背上,缓缓前行。马蹄落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走了几步,马气喘吁吁。它前腿微屈,慢慢跪倒在地,眼底溢出一滴浑浊的泪。这让我和三叔束手无策,深感内疚。

那是一个雪花飘飞的冬夜,漫天的雪瞬间覆盖了整个村庄。一觉醒来,三叔却见马圈里空荡荡的。马挣脱了缰绳,跑走了。我跟在三叔身后,沿着马的足印一路追寻到禾水河岸。走到河岸的对面,我们隐约看见马的脊背。马深陷在泥田里,纷扬的雪花覆盖了它一身,它已没了呼吸。没人知道这匹衰老的马为何会离开铺满稻草的马圈,跑进纷飞的大雪中。一匹终日在路上奔波的老马,它眼底满是回家的路。

3

几天后,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弥漫着丝丝暖意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照在村庄的一屋一瓦上。在太阳的烘烤下,雪一点点融化。院落里,被雪花覆盖的木头在阳光的暴晒下升腾出阵阵热气。多日的暴晒,木头体内的水分已蒸发殆尽。

父亲手持寒光闪闪的斧子,劈开木头,一圈圈的纹路出现在眼前。这些代表着生存密码的图案,无声地诉说着木头的前世今生。

深夜,昏黄的灯光下,我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窗户,看见父亲在院落里忙碌着。父亲手握磨得发亮的斧头,把树木砍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斑驳粗糙的树木在刨子的刨动下变得光滑,闪着寒光。几个晚上下来,一具刷着黑色油漆的棺木呈现在人们面前。从起点到终点,一棵树贯穿了人的一生。

相同的木头在木匠那双巧手下做成各种形状,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光滑的木头做成长方形的火柴盒模样,刷上黑色的油漆,就是一副棺木。黑色意味着神秘、寂静、哀伤,被黑色覆盖的木头浑身弥漫着哀悼的气息。棺木一年只做那么几副。父亲最喜欢做的是嫁妆,村里一有女儿出嫁,都会找父亲打上一套漂亮的嫁妆:床、衣柜、桌椅。这次他没有做嫁妆,而是替隔壁白云村的一户人家做谷风车。

夜深了,锯子碰撞在木头上发出的吱吱声传到我的耳里,躺在床上,透过门的缝隙,我隐约看见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着。经过连续多日的打磨,一架崭新的谷风车出现在我面前。父亲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眼底闪烁着喜悦。

次日,阳光灿灿的午后,炽热的光线变得柔和。父亲用几根粗绳子把谷风车牢牢地固定在板车上。我兴奋地跟在父亲身后,朝隔壁白云村的方向走去。路上铺满鹅卵石,年幼的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蹦一跳地走着。板车发出咕噜的响声。“跟爸去,他们会准备好吃的葡萄招待我们呢。”满头大汗的父亲抚摸下我的头,兴奋地说道。

到白云村一栋灰旧的房子前,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出来迎接我们。“叫辉伯。”父亲看了我一眼,说道。看着崭新的谷风车,辉伯颇为满意,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内歇息。我迅速打量了屋内一眼,却始终没发现我期待的葡萄。辉伯给父亲泡茶,然后端来一大篓子炒好的花生。临走时,我的裤兜里塞满了花生。我闷闷不乐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走过来冲我一笑,一把把我抱上了板车,让我紧抓板车的绳索。在上下起伏的柏油马路上,为了逗我开心,年轻力壮的父亲拉着板车飞快地跑起来,风呼呼在耳边响。我拉着手里的缰绳,模仿着牧马人的样子,不停地喊着驾。父亲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看着我开怀大笑的样子,他更加卖力地奔跑起来。薄暮下,年幼的我驾着父亲这匹马往家的方向赶去。

几天后,父亲用做谷风车挣的钱去县城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前戴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父亲骑着自行车穿巷而过,清脆的车铃声响彻寂静的村庄。崭新的自行车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人们循声而来,聚集在我家门口,羡慕地看着我的母亲。透过人群的缝隙,我贪婪地注视着自行车。薄暮下,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疾驰在起伏不定的马路上,晚风呼啸着从我耳边掠过。马路上人迹寥落,穿过一段平缓的马路后,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父亲紧握着车把,自行车飞速朝坡下跑去,风嗖嗖地在耳边响起,一种腾空飞翔的感觉在我心底弥漫开来。我伸开双手,禁不住愉悦地大声呐喊起来。

4

父亲替白云村的这户人家做好谷风车的第三年,村里人鱼贯而出。在雨雾笼罩的清晨,小巷深处的犬吠声惊醒了沉睡的村庄。我做木匠为生的父亲在一个落雨的清晨,也带着跟随他多年的工具箱,踏上了赶往异乡的火车。疾驰在铁轨上的火车不时发出呜呜的轰鸣声,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静坐在车厢内,离别的愁绪渐渐被车窗外陌生的风景所代替。

多年后,在异乡的别墅里,父亲和他身边的工友正在装修。年轻的工友们扛着沉重的木材轻盈地跨步而上,而扛着同样木材的父亲在上楼时却摇摇晃晃,不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在医院住了三天,结完工钱,父亲回到了熟悉的故乡。父亲衰老得扛不起肩上的重物,步履踉跄,他的头发全白了,每次出远门他都要用廉价的染发剂把一头白发染黑。他的步履开始变得缓慢,就像多年前那匹在寒风中缓行的老马。

二十多年后的盛夏,当我回到故乡,多年前用来拉稻谷的板车已很少见,我看见三叔骑着三轮车载着一车稻谷在马路上疾驰着。父亲当年买的永久牌自行车早已锈迹斑斑,废弃一旁,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开始骑摩托车穿行在乡间小道。这些生活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暗语着时代的更迭。

腊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我驱车经过白云村,在晚霞的映射下,我看见辉老伯正拿着斧头把一架摇摇欲坠的谷风车劈成木柴。这辆谷风车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禁不住踩住刹车,摇下车窗。辉伯弓着腰,满脸的胡须已变成了白色。他举起斧子艰难地劈在风车上,风车只受了点皮肉伤。很快,我看见一个粗壮的身影从屋内疾步走出来。他嘴里喊了声爷爷,让辉伯走开,不要伤着。辉伯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前的板凳上坐了下来。粗壮的身影把谷风车往前挪了挪,双手使劲一推,破旧的谷风车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发出哗啦的响声。谷风车摔成了碎片。辉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一定想起了过往的那些时光。

这正是父亲当年制作的那台谷风车。时光以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重逢。粗壮的男人把散架的谷风车捡拾进厨房。再过几天就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正在为搜集柴火而忙碌着。他试着把谷风车上的一块木板扔进火中,火围过来,迅速把它吞噬得一干二净。看着木板这么好烧,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辉伯木讷地看着这一幕,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宿命,那些过往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仿佛看见年轻的自己在稻田里把打谷机踩得轰隆作响,看见自己扛着一包包稻谷健步如飞地穿行在田埂上。

当一匹马走入暮年,它一辈子走过的路不停地在它脑海里浮现。没人知道一匹马一辈子能走多少路,就像一个人无法预知自己能活多久。幼年时见过的那匹老马不时在脑海浮现。几十年过去,无形的缰绳无数次抽打在父亲背上,催他前行。当满头白发的父亲从异乡回到熟悉的故乡,他脑海里一定满是自己漂泊的影子。他津津有味地跟村里那些足不出户的老人讲起自己这几十年跑过哪些地方看到过什么风景。他像一张活地图,足迹遍布了大半个中国。父亲说他走过的路比我吃过的盐还多。时间的末端总是弥漫着温和朴素的色泽。步入暮年的父亲脾气变得温和,说话的声音也日渐沙哑微弱。在暮年的渡口,属于他生命的黑夜正悄悄上岸。

寂静的午后,我打开老屋陈旧的大门,随着嘎吱一声响,老屋的内里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多年前父亲买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锈迹斑斑地斜躺在地上。我吃力地按了一下车铃,喀嚓一声,时光仿佛被卡住了一般。旧物弥漫着哀伤的气息,它的使用价值也被时光腐蚀,只能作为收藏留存在记忆的房子里。

5

曾经一直渴望有一匹马的我此刻拥有了一辆汽车。马车是有灵性和体温的,马的嘶鸣声在空气中回荡着,空明而悠远,仿佛在呼唤远方的朋友。眼前属于我的这辆庞然大物带着铁的气息。冰凉冷漠的铁面无表情。刺耳的车鸣声是人人畏惧的噪音。同事帮我把车开到单位,我却忐忑着不敢开上路。在单位的院落里足足放了三天,我才鼓起勇气坐上驾驶位。下班高峰期,面对密集的车流,我心底忐忑万分。随着时间的推移,驾车时的恐惧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能生巧的娴熟。恐惧来自于对于未知情况的无法把控。而恐惧的消失则源于对方向的完全把控和对即将出现的危险情况的预判能力的提升。在回老家的高速上,我打开车窗,把车速提高到一百二,风嗖嗖地在耳边响起。年幼时和叔叔骑着老马疾驰在马路上的熟悉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车是现代工业文明的象征。车的生产最原始的初衷是为了便捷人的生活,但它很快就成为欲望的象征。不断提升的车速远远赶不上不断膨胀的欲望。

每次从外地回到老家,父亲总是拿着一块湿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汽车,直至沾满污迹的汽车一尘不染。擦完车,父亲站在车前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打量一件宝贝。

当身边的朋友纷纷买车时,我特立独行的挚友卫却花一万元购买了一匹马,他经常骑着马穿行在山间小路上。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古人。他的身影让我想起一千多年前骑着小毛驴穿行在大地上的诗人李白。

一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一辆在夜色中缓行的马车被一辆高速疾驰的汽车撞得粉碎的新闻。血肉模糊的场景禁不住让我浑身颤抖,低头的瞬间,一股悲凉感在我心底蔓延开来,我知道撞得粉碎的马车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那个车流密集的黄昏,我驾车缓缓前行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一个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中年男子驾着一辆马车快速行驶在一旁的小路上。得得得清脆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灰黑色的马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当我还在城市的红绿灯里兜兜转转时,不疾不徐的牧马人已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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