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思

说李状元是侏儒,有点冤。与一般的侏儒比起来,李状元应该要高出那么五六厘米。20世纪70代年初,对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的苏北,又是在一个小镇上,还没人把侏儒这个词套在李状元的头上。人们只是觉得他不见长,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是那模样。他的身体还是七八岁的样子,但他的脸说二十岁都有人信。

李状元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是他祖上有人想考状元没考上,想在儿孙身上找回梦想,还是哪位先人中过状元,对整个村庄来说是个谜。李状元没有母亲,传说他一生下来母亲就走了。这走,到底是死了还是出走了,抑或是跟人跑了,村庄里也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李状元兄弟三个,他最小。说来也怪,他的大哥和二哥,村里人都叫李大李二,唯独他,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名字。不管是习惯也好,嘲讽也罢,但足以说明李状元与常人有些不同。

李状元的父亲常年在外,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回来时也是一副工人干部的样子,看到我们这些孩子,客气也会客气,但因为不苟言笑,这客气便像冬日里的水一样,是凉的、薄的、拒人千里之外的。

他们家长年累月在家的就兄弟三人。李大李二好像没上过几天学,不是家里不让上,是他们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李大长得高大魁梧,一脸虎气;
李二个子略逊于李大,倒是白净,但整日里嬉皮笑脸,打诨插科得没一点严肃的样子。

李状元所在的小镇名叫南河乡,位于县城东面,比邻陈家港。陈家港是历史上的军事要地,濒临东海,与日本隔海相望,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与陈家港比起来,南河要温和得多。虽然这个位居苏北盐城最北边的县人口不多,面积却广,十几个乡方圆一百多公里。

我出生在运河,五岁后全家迁至南河乡,因这两个地方说话的口音南辕北辙,比如“李”,运河人读“磊”。譬如说“李大爷”,读“磊大爷”。因而直到现在我还咬不准普通话。

记得刚到南河时,这种语言的落差让我很难适应,还为此差点和李状元翻脸。

那时刚搬来不久,一天上午,前排的秀儿带着一个小矮子来找我,说这个小矮子叫李状元,住在她家的前一排。

我称李状元小矮子,是他看上去岁数好像已经很大,但个子却要比我矮很多。光个子矮也罢了,关键是他还没有脖子,或者说根本看不见脖子。他的头几乎是直接连在肩上的。

见到我,李状元有点兴奋,讨好地说:“我们去李大奶家的桑树上摘桑葚吧!”

“我没有大奶。”我回答说。

“我说的是李大奶,不是你大奶。”李状元小心翼翼地解释说。

“是啊,我家刚搬来,哪来的大奶。”

“不是你大奶,是李大奶。”李状元依然好脾气地说。

我再次申明:“没有,我家肯定没有这个大奶。”

“不是的,你听错了。是……”

“我没有听错,明明是你说错了!”不待李状元说完,我就打断他。我生气了。心想这个人真是缺根筋,跟他说多少遍了,我没有大奶,他怎么还不信。

见我生气,李状元的脸都憋红了,却不敢再吭声。

这时秀儿在一边知道是我误会了,忙拉起我的手说:“李状元说的李大奶是梅儿的奶奶。因为他们家姓李,我们都叫她李大奶。”

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李状元和秀儿说的“李大奶”,就是我在运河说的“磊大奶”。平时在运河说惯了“磊”,这个“李”怎么听怎么像说的“你”。

到李大奶家的屋后,我就看到一棵很高大的碗口粗的桑树上结满了桑葚。树枝尖上的桑葚还是青色的,树枝根部的桑葚却完全熟了,颗颗饱满剔透,黑红黑红的,似乎不用手,只用眼睛看,那汁液就能流出来。我和秀儿迫不及待地跑到桑树下,用双手抱住桑树的树干,使尽浑身力气想晃动它,让树上熟透的桑葚掉下来。但粗壮的树干只是轻微地摇了摇,连一颗桑葚也没落下来。

李状元见状,走过来脱下鞋子,说:“看我的。”接着朝手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便两手抱着树干,屁股往下一蹲,然后双手一用力,身子猛地往上一蹿,“嗖嗖”地上去了。

站在桑树的枝丫上,李状元不停地把熟透了的桑葚摘下往下扔,我和秀儿在下面捡了一大堆后,叫他不要扔了,再扔吃不完了。

我和秀儿坐在树下吃,李状元就半倚在枝丫上摘着吃。吃着吃着,我一抬头,看到树上的李状元不仅住了嘴,也住了手。只见他的头扭向李大奶家不远的茅厕,一动不动,张着嘴,眼睛也不眨。我正疑惑他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了,就见他一个倒栽葱,掉到了树下。随着他落地,茅厕里传过来一个女人的骂声:“你这个挨千刀的,偷看女人的屁股,将来生儿子要没屁眼的!”

那个时候苏北的茅厕都是用芦苇杆或玉米杆围成一个圈,前面留着一个敞口,供人进出。门口没有遮挡,因为每家都有一个,都是一家人,用不着遮挡。如果茅厕有人,来了家里的异性,茅厕里的人只需假装咳一声,那来的人会立马掉头。因为这茅厕上面没有遮盖,虽然四周围得紧密,但只要在高处比如房顶或树上往里看,如厕的人,就会被一览无余。好在李状元没人把他当个人,或者说当个男人,所以茅厕里的女人骂骂也就算了。倒是李状元倒在草地上,吓得半死。幸亏树下的草深,要不他肯定摔伤。

我们这个村庄一共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共分四排居住。李状元家就在住户最多的第二排,但他们家跟左右邻居极少往来,也从不走动。

李状元的脸扁而圆,皮肤黑而粗糙,眼睛很小,上眼皮还往下吊着,像个门帘似的,差一点就盖住他的视线了。整个人一副猥琐的样子。特别是他的腿,极短,而且两个膝盖还往外弯,走起路来像在画圆,所以他走路不像是走,远远看着,像一个滚过来的球。

苏北的夏天是立在枝头上的,那一望无际的绿,肆意的没有任何遮拦的绿,似乎吸收了大自然所有的养分。因此,这绿,是油汪汪的绿、肥硕的绿。所以说苏北的夏天是会呼吸的,它立在枝头上,一叶一叶地呼吸。风吹过来,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无数片叶子,翻卷着,从这边,被风吹到那边,如一片浩瀚的、绿色的海洋。

夏季到来时,是村里的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而李状元就是我们村庄里的孩子王。因为他那时是我们村庄里的一帮小孩中,唯一在读小学一年级的。

每当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拦腰挂在天空,不论中午还是傍晚,只要不是李状元上学时间,整个村庄里的孩子几乎倾巢而出,在李状元的带领下,涌向村庄前面的大路低洼处。这时洼处的水刚吸进泥土,泥土喝饱了水很松软,李状元他们光着脚,每个人在洼处占一小块地方,用十根脚趾头使劲挤压,一边挤压,一边唱道:“挤呀挤芝麻油,一斗芝麻,两斗油……”因为泥土是油泥,它腻而不散,挤压得时间长了,就会有油浮出来。所以乡下的孩子管这个游戏叫“挤芝麻油”。那面团似的油泥在脚下,柔软、滑腻,任你揉搓,感觉特别舒服。不像我们原先在运河乡居住时,因为那里是沙土,进了雨水后,这路上的土就变得稀疏、松散,不但无法聚拢,而且因为地处黄河流域,沙土都是黄沙土,踩上去如同踩在牛粪上,沾得鞋上、裤上到处都是,让你哭不得恼不得。不像南河的路,雨一注,就可往外跑。路上光滑结实,任你怎么踩,纹丝不动。

除了玩“挤芝麻油”的游戏,李状元还会领着这些孩子在午后,经常从村庄南面的南潮河北岸游到南岸,去西瓜地里偷西瓜。

西瓜地是村里的,它在南潮河南岸的坟地边上,一大片,足有几十亩。中午看瓜人会缩在瓜棚里打盹。李状元他们趁这个机会,从河岸上偷偷摸进西瓜地,然后一人抱着一个西瓜悄悄地从河对岸游过来。他们偷西瓜从没失过手。有一次,李状元还特地抱了一只西瓜,送给正一个人手托着腮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树荫下发呆的我。

李状元抱来的西瓜,我看着都怕,更不用说吃了。因为西瓜地紧挨坟地,而且有的瓜藤还伸展到坟地里,在坟地结起瓜来。那可是南河乡最大的坟地啊,足足有几百座坟茔,我哪里还敢吃。

除了偷西瓜,李状元还会在黄昏时,带着这些孩子去村里的地里偷毛豆。他们钻到毛豆地里,把毛豆连根拔起,然后每人抱着几棵躲到野外,找一些枯树枝架起来,点上火,烧毛豆吃。常有孩子晚上回到家后,家里传出父母打骂孩子的声音。因为这些孩子把毛豆吃了,却把黑乎乎的灰留在了嘴上。

深秋时,李状元会带着大家站在村子队部的场院里,看着天空中一群群大雁往南飞去时,李状元就喊:“雁,雁,不站队,不好看。”大家一起跟着他喊:“雁,雁,不站队,不好看。”

说来也怪,经大家这么一喊,天空里原本排列凌乱的大雁们,立即调整起队形。一转眼,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大雁,组成无数个纵队往南飞去,甚是壮观。

冬天来临,因为天实在冷,大多时候只能待在屋子里。但李状元只需站在家门口,把手指放嘴里使劲一吹,一声尖尖的哨音刚落,孩子们就立即赶往村里的场院集中,一起玩捣拐的游戏。

捣拐就是把一只腿从膝盖处弯起,然后用手搬着,互相就用这弯曲的膝盖进行对捣,由于只有一只腿在地上蹦踏,像极一只蚂蚱。这是个力气游戏,所以要不了多久,就会头上冒气,浑身冒汗。像是酣畅淋漓地洗了个热水澡。

虽然村里人对李状元左右看不顺眼,也无数次地警告过自己的孩子不要和李状元在一起玩耍。但这种警告没用。每次,只要李状元一出现,这些孩子就像蚂蝗一样吸附在他周围,任家长怎样也扳不开。

当然了,以上这些好玩的游戏,从来没有我的份。因为母亲把上面这类游戏统称为“村野游戏”。每次看我倚着门框眼不转珠地盯着看。母亲就会说:“你不要眼馋这些村野游戏,你是书香世家的孩子,跟他们混在一起,成何体统?姑娘家要温婉端淑,所以姑娘家的心性是要养的,小时候养不好,长大了怎么嫁人?”

其实母亲不知道,即使我不能像这些村野孩子一样放任地疯野,但每日里看着他们毫无顾忌地玩耍,我的心也早已野了。因此,一直到现在,我骨子里的顽皮和孩子气都没有改变过。

我六岁这一年秋天,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同上的还有村里的秀儿、梅儿。

李状元也和我们在一个班,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先是秀儿跟他一起坐,后来梅儿也跟他坐过。我因为个子高,被排坐在后两排。这时的李状元已在小学一年级待了三年。

我们当时的班主任姓陈,陈老师四十岁的样子,瘦得像根麻杆,脖子长,腿长,手臂也长,似乎身上什么都是长的。只有眼睛是圆的,是很大的圆。眼球除了圆还鼓,像个球一样立在眼眶里,似乎随时想跑到眼眶外面来。当地人称这种眼睛为“青蛙眼”。

陈老师第一堂课总是让我们读课文。他自己坐在讲桌后面,把下巴埋在桌下,只露出“青蛙眼”。然后一边监视我们读课文一边吃带来的油条。我们女生都不敢抬头看他吃油条的样子,把头伏在课本上放大了声音读。全班只有李状元是不读课文的,他坐在第一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老师油光光的嘴。陈老师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油条吃起来就不再顺畅,往往两根油条要吃上一堂课。

李状元不管上任何课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他的眼睛也是盯住黑板和老师的,但那眼神是空的、不收拢的,似乎他的魂已不在他身上,不知游移到什么地方,或者是回到猴年马月去了。但只要下课铃一响,他便活过来。他站在教室里,眼睛盯住女生们,会突然间大起嗓子吼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他一边吼一边斜着眼睛,一脸邪气地看着女生,目光如蛇信子似的,在女生的脸上舔来舔去。

他喜欢放学的路上,在女生必经的路边撒尿,而且还一边撒,一边一脸下贱地看着迎面过来的女生,恨得家长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一次,秀儿悄悄告诉我,说李状元每次一上课,就欺负骚扰她。她实在忍无可忍,便跟老师提出要求调到后面的位置上去坐。老师拗不过她,就把她调到了后面。接下来,是梅儿跟李状元坐,坐了没多少日子,梅儿也告诉了我和秀儿一模一样的话。再后来,不管是哪个女生跟李状元坐,过不了多久,都会要求调位置。弄得老师莫名其妙。

有时候,李状元还和女孩子钻到草垛里,到底做些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是有人看到他不止一次带着不同的女孩子钻过草垛。

我们家住最后一排,每逢天气凉爽的傍晚,我们一家在门口围着桌子吃晚饭。那时苏北的乡下,夏秋时节各家各户,都喜欢把桌子放到外面吃饭,邻里间可以在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聊天。这个时候,我时常会看到李状元背着篮子从我们家旁边的路上过,他这是挖猪菜回来了。远远地看到我坐在桌子边吃饭,他便开始引吭高歌起“大海航行靠舵手”。

也有时候,他刚唱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背在后面的篮子调到前面来,伸出手,把蓝底的菜往上翻。外婆有一次说:“这个孩子,人小鬼大,大概是猪菜挖少了,时间长蔫了,把它们翻一翻,就可鲜活蓬松些,显得分量多些。”妈妈说:“大概是回家怕被哥哥骂吧。唉,没妈的孩子!”

那个时候苏北农村几乎每家都养着一两头猪,这猪的饲料都是各家的孩子放学回来去野地里挖来的,这些野菜洗一洗,切碎,拌上少许的麦麸,猪吃得特别欢。

我们家没有养猪,所以我也从没挖过猪菜,但是我也认识很多猪菜。你可不要小看这些猪菜,它们可大有学问。因为如果你不认识,瞎往回挖,说不定会把有毒的菜挖回来,把猪给毒死。

比如酸溜、七角菜、蛙串、灰条菜、红薯叶子、南瓜叶子等,这些都是猪爱吃的。这些猪菜的名字都是秀儿教我认识的,有时候秀儿去野地里挖猪菜,我会跟着她去玩儿。

李状元对村里大部分女孩子都比较放肆和无所顾忌,只有对我,他是客气的,而且客气得有点卑微。有一回放学,秀儿和梅儿被留在教室扫地,我一个人往回走。走到半路,看到李状元站在路边,手正准备从裤裆里往外掏什么,一扭头,看到了我,连忙住了手。微弓着背对我说:“朵,回啊!”我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过去一段路后,我掉头往后看,李状元哈着腰,还立在那里。

后来真正断了李状元在女孩子们必经的路上撒尿的是住在前街的琴儿妈。

有一天放学的路上,迎面走来几个女生,李状元刚准备撒尿时,躲在路边树丛后的琴儿妈和另外两个妇女,立即冲出来按倒李状元,褪下他的裤子,当时正是端午节后,麦子刚割下。她们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把麦芒,塞进李状元的裤裆。刺得李状元杀猪一样嚎叫。听说那次李状元的私处被麦芒扎得肿了好多天,疼得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从那以后,李状元再不敢在放学的路上对着女孩子撒尿了。

我那时不知道李状元为什么对我跟对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只是慢慢地发觉到我们家虽然在村里住,但跟村里的人是不一样的。比如村里的人惯常称父亲辈的为某家大爷、某家二爷;
兄弟辈的叫某家大哥、某家二哥,唯独对我们家从不这样称呼。

村里人一律尊称父亲为述大先生。父亲姓孙,名述礼,字绍武。当然这个“字”是我长大后二哥告诉我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肯定不懂,名有了,为什么还要有“字”。他们叫我母亲也不叫婶,而是叫述大师母。大哥二哥,也不叫孙家大哥、孙家二哥,而是叫孙大公子、孙二公子。至于我呢,被称为孙大小姐。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捣蛋的孩子在背地里称大哥二哥为大蛮子二蛮子,长大后才知道,这里的人对北来的人称侉子,南来的称蛮子。我们家因为是从上海迁过来的所以被称为蛮子。

那是一年级时的暑假,那个暑假特别热,吃个午饭像在蒸锅里似的,汗水一个劲地淌,能把自己淌成一条小河。虽然我那时特别瘦,浑身上下挑不出四两肉来,但我以我们村庄里那棵最大、我最喜欢的老榆树起誓,我绝对不比任何一个胖子流的汗少。

因为瘦,家里想方设法让我长胖。于是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七,外婆就会带我去别家讨要饺子。这天在苏北被定为鬼节,因此每家每户在这一天都要包饺子。这饺子除了人吃,还要供给家里死去的先人。外婆带着我每家只讨要一只饺子,一共讨七只。然后让我端着这七个饺子,坐到村庄场地上的水泥滚子上吃。水泥滚子是村里人春秋两季用来碾压麦子和稻子用的。那时在乡下还没有给麦稻脱壳的机器,每次麦稻收下来时,人们会把它摊放在村庄的场地上,用驴拖着水泥滚子在上面来回地碾压。碾上个几十几百个来回,这些麦子稻子的壳就碎了。这时把麦秆和稻草撩开,把地上的麦子稻子连壳扫起来,放在风头上扬。壳轻,风一吹就飘走了。地上剩下的是麦子、米。把这些麦子、米扫起来,放到簸箕里,拨一拨,用手揉一揉,再拨一拨,拨出来的就完全是干干净净的不带一丝杂壳的麦子和米了。

外婆让我坐在这个水泥滚子上吃那讨来的七个饺子,是希望我长得像水泥滚子这般敦实。可惜我一直吃到外婆离开我们,吃了四年,也没把自己吃成水泥滚子,还是一枝小杨柳似的。为此,我心里一直不服气,难道李状元那么敦实,就是坐在水泥滚子上吃饺子吃出来的?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一年级的这个暑假来。这天下午两点半,我被母亲逼着午睡刚醒,就听屋后叫声哭声连成一片,我来不及穿鞋,光脚跳下床就跑。跑到门口想起鞋子没穿,又回去把两只脚胡乱插进凉鞋赶忙往屋后跑。跑到屋后一看,几乎都是人。岸上的人一边议论,一边把头伸长了往河里看。河里,十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正在摸索着什么。十几步开外的岸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她的旁边一群女人围着。我从人缝里钻进去一看,却认不出她是谁。只见她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偶尔鼻涕拖得太长了,面条似的挂下来,她便伸出手,用三个指头一捏,随便胡乱地一甩,没人看到这鼻涕到底被她甩哪了。

“可怜的小举子呀,你不像是人养出来的,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从小到大没人管你,饱着饿着,冷了,还是热了。你生下来就没妈疼,没妈疼的孩子怎么长得高啊。”我听了半天,一头雾水。还是有两点没搞清:她是谁?李状元为什么会没妈疼?

后来听旁边的秀儿妈跟梅儿妈说,她是李状元住在外村的姑姑。

就在李状元的姑姑没完没了地哭诉时,东边一里之外的河里,有人发现了李状元。这边的人一听说找到李状元了,“轰”的一声都往东边跑。

远远地看到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背上倒挂着一个人,走一步叫一声:“小举子,回来啊,回来吧!”。

苏北那里管这叫“喊魂”。有小孩在野外回来,患上不明不白的病,或是高烧不退,就说是丢了魂。然后家里大人会背着孩子去孩子待过走过的地方这样喊。

我赶过去一看,认出是李状元的父亲。他的声音嘶哑,声带里仿佛夹着血丝,被一缕一缕地拉长。后边跟着的李大李二想上前换下他背上的李状元,但他不理。李状元的两只脚倒挂在他的肩上,他的两只手各紧握着李状元的一只脚,李状元的头垂在他的腰上,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远看就像他后腰上长出的一个大瘤子,冰凉而诡异。

苏北这里经常会把溺水的人,倒背在肩上走,说是这样可以把这人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倒出来,这个人就会活转来。

可是李状元的父亲不管不顾地倒背着李状元,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走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李状元肚子里的水倒出一滴来。

这时,有人扛来了一口大铁锅,把锅倒扣在地上,说是把李状元倒仰着放在铁锅上,说不定肚子里的水就倒出来了。于是几个人一起上去,从李状元父亲的肩上抬下李状元。把他头脚朝下,肚子朝上放在倒扣的铁锅上。

很久过去了,李状元还是没有动静。

人们不得不放弃李状元能活过来的希望。

有人拿来了一张草席,把李状元用草席裹起来,李状元小小的身子被席子裹起来后,放在了平板车上。就在李大李二刚刚拉起平板车,一只鸟突然扑棱棱地飞来,在平板车的前面,沿着流水的方向,向前飞,彷佛一条直线,彷佛河流上空的又一条河流。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夜幕早已落下,所有的鸟都归巢了,这个时候哪来的一只鸟?

这时席子在平板车上突然动了一下,李状元的父亲扑上去,掀开席子一看,李状元吐出一滩水,醒过来了。

听人说,那天中午,李状元的父亲刚回到家不久,觉得热得受不了,就叫上李状元下河洗澡。李状元对他的父亲是又爱又怕。父亲对他从来不苟言笑,脸上很少有表情。偶尔脸上挤出的几丝笑纹来,细得像刀切下的萝卜丝,白中透着凉,几乎没有一点热气,让李状元觉得,这几丝纹笑,还不如没有。他的声音也透着一种硬度,像冰块,似乎随手一敲,就能敲出冰冷的碎渣子来。偶尔父亲的声音略微温和一下,李状元会几个晚上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父亲怎么突然对我温和起来了,然后会心里满满地感动好几天。

这天中午,一听到父亲喊自己去洗澡。李状元又激动,又惶恐,赶忙帮父亲拿着毛巾、肥皂,然后跟在父亲身后屁颠屁颠地往双南河跑。

双南河洗澡的人特别多。李状元的父亲不会游泳,在河水埋到胸口的地方,立着擦洗。有史以来,李状元第一次和父亲一同在河里洗澡,特别兴奋。他在河里上蹿下跳,河这边河那边的游来游去,一边游一边不停地偷眼看他的父亲,没有一刻消停过。

李状元的父亲,一开始还从眼角扫了李状元几眼,见他在水里来去自如,便心无旁骛地专心擦洗。这样过了十几分钟,他再用眼角去扫李状元时,却扫不到了。便转头在河里四处寻,河里有很多身影和头浮在水上,但这里面没有李状元。他知道李状元怕他,心想他大概看自己洗得专心,不敢打扰,自己先回去了。

回到家问躺在门口树荫下的李大李二,说是没见李状元回来。

李状元父亲一听,立即叫道:“坏了,赶快跟我去河里找。”

李大李二和父亲一起往河边跑,到了河边,李大李二立即扑进水里,问了好几个人。都说先前看见的,后来再没看见。

这么一打听,当即惊动了河里所有洗澡的。大家跟着李大李二一起在河里摸索起来。这时候,有好心的跑去邻村叫来了李状元的姑姑,这就有了我先前看到的一幕。

事后,李状元对村庄里的人说,当时他的脚抽筋了,呛了几口水就沉到了河底。这时来了一个人,牵着他来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那里也是一个村庄,有很多人在树下纳凉。李状元一个也不认识。这时人群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对李状元说:“你来早了,还有件大事没做呢!”说完让牵他来的那个人,再把他牵回来。

李状元说,这不,我一睁眼,正躺在平板车上。

村庄里的人让李状元回忆,那白胡子老头的脸上有什么特征?

李状元想了想,说他的下巴上长一个小瘤子,瘤子上长着一小撮黑毛。

村庄里的老人说,这个白胡子老头是李状元的亲爹,他在李状元出生前几年死的。村庄里的人说,李状元的亲爹说得是啊,李状元还没结婚,没后代怎么能走呢,看来李状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时,有那天在场的人说,这么看来,那天晚上李状元醒来时,从头顶上飞过的一只鸟,肯定就是当初把李状元捉走,后来又把他送回来的那个小鬼。

李状元对村庄里外的好几个小姑娘行过下流之事、钻过草垛,但有一个小姑娘,李状元肯定不会对她做什么下流之事,他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却唯独不会带她去钻草垛。诸君不要误会,这个小姑娘不是我。这个小姑娘叫草儿,是李状元的妹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李状元同父异母的妹妹。

草儿没有读书。没有读书的原因,是因为对谁是草儿的父亲,一直有争议。有人说草儿的父亲姓林,也有人说草儿的父亲姓孙。姓孙的是草儿跟妈妈现在住的这个家。不过他早就死了。孙家有五个哥哥,五个哥哥都不喜欢这个妹妹,因此都不愿供她读书。

说姓林,是草儿妈在姓孙的死后,跑到李状元家里,跟李状元的亲生父亲同居了两年,后因李状元的父亲待草儿妈不好,草儿妈又跑回了孙家。后来就生下了草儿。孙姓家族里不承认草儿。草儿跑到林家,林家也不认她。认她的只有李状元。我读一年级前,常看到李状元不是手里牵着草儿,就是背上背着草儿,有点好吃的,他要偷偷地等在孙家屋前的草垛后面,只要草儿的小身影一露头,他就会悄悄地凑上去,把好吃的塞在草儿的手里。偶或,孙家没人在家,李状元就会带着草儿去田里捉虫子或采野花。李状元之所以要躲在草垛后,是孙家哥哥们不待见他,看到他不但要凶巴巴地赶他走,而且满眼里都是鄙视,这鄙视一点不用隐藏,像一个标签似的,不仅在眼里,还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草儿圆脸尖下巴,脸上有几点雀斑,这雀斑不但一点不难看,还给她的脸增添了些许妩媚。

草儿喜欢李状元,也依赖李状元,每次只要看到李状元,她就一口一口小哥哥地叫。除了李状元,李状元的父亲、李状元的两个哥哥看到草儿,那目光如果不是空的,就是雪一样的寒冷,让草儿每次都要缩紧臂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从脚跟到脑袋上都透出的一股寒气。

所以每次李状元既不能把草儿带回家,更不敢给孙家的人看到他跟草儿在一起。孙家自他们的母亲跑到林家,便发誓与林家老死不相往来。而林家自孙家的婆娘又跑回孙家后,也起誓从此与孙家所有的人势不两立。因此有着林孙两家血统的草儿,成了两家都唾啐的人。

我读三年级时,李状元还在一年级,这个时候家里不让他读了,他已经读了六年的一年级。按理讲,一个年级最多留级两次。但因为李状元的父亲跟小学校长是同学,所以他才可以这样一口气在一年级里待了六年。

这个时候,李状元的大哥结婚另过了,另过在苏北就是另起炉灶,不再和李状元一个锅里、一个勺子吃饭了,也就是分家的意思。李状元的二哥这个时候刚结婚。

说起李状元的这个二嫂,因为李状元还差点黄了。

那是一年前,媒人带他二嫂来相亲。正当双方见面,李状元二哥一时有些紧张不知说什么时。在一边的李状元放了一个屁,这个屁不但很响,而且还拖着抑扬顿挫的调。为了掩饰屁是自己放的。李状元指着李二叫道:“哇,二哥放屁了,二哥放屁了!”

李二尴尬之极,一张脸转眼变成了猪肝色。李状元二嫂在这时皱着眉站起来准备走人。她当时一定在想,什么屁你不能夹住,没人时再放,或者干脆变成闷屁,怎么能当着她的面放得这么响。就这素质,自己怎么能接纳。媒人这时急中生智地对李二道:“你这个弟弟真顽皮,自己放屁还往哥哥身上赖。”李二才缓过气来,对李状元道“去,去,玩你的去,不要在这里捣乱。”

媒人的聪明最后总算留住了李状元的二嫂。但事后,李状元还是被李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一边揍,李二还一边骂:“你个小东西,你是不是不使坏、不作恶就不能活?”看来李状元做出的种种有辱家门的事,李二也都知道。

李状元的家是三间茅屋草舍,那个时候的苏北,几乎家家都是茅屋草舍。这些草舍因为都是泥和的屋顶,这泥里有时候夹了一些草籽,春天一到,雨水一下,便长出稀稀拉拉的草来。这草因为身在高处,四围无东西遮挡,受风多,叶子便细长如发。这草夏天绿,到了深秋,草一枯,远看,就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荒草滩。更要命的是,因为墙也是泥和的,所以墙上也长草,且这草与大地平行着长。所以一到夏天,房子埋伏在草里,像一座座碉堡。如果在战争年代,这些草房就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敌人的飞机想扔炸弹都找不到目标。

李状元的大哥另过后,搬到了东屋,并且在东屋的外面接了一个小拖子用来烧饭。同时把东屋与中间隔断,用砖头堵上了。

李状元的二哥二嫂住在西屋,李状元就在紧贴西屋的外间放了一张床,西屋和外间没用砖砌墙,只用了一个木板象征性地隔了一下。夜晚,只要李状元的二哥二嫂在里屋床上传出嬉闹的笑声,李状元在外间也必会咯咯地笑,且那笑声的音量绝对高过里屋。

有一次,李状元的二哥实在受不了,冲出来对着李状元吼道:“你真是个二百五、三百六。”那个时候,还不流行“二”的说法,二百五、三百六就是“二”的意思。

这类事情有过几次后,李二给李状元下了一条规定:每晚十点前不准进屋。也就是每晚吃完晚饭,李状元必须走出屋子,去哪里,李二不管。

夏天还好,李状元可以找村里的孩子玩,时间好打发。到了冬天,家家关门早,睡得也早,没有孩子出来跟他玩,更没有人欢迎李状元这样的人去家里。李状元只能缩着身子,蹲在自家的屋檐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熬时间,估计大约过了十点,才悄悄地摸进门,倒在床上。这个时候里屋传出李二的鼾声,打雷一样震耳。

我读三年级的这个冬天,草儿和我一样满八岁了。至于李状元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五岁,更可能十八岁。他的脸呈老相,但身子永远那么高,敦实得像个地瓜。草儿已经长得很高,他站在草儿边上,头才到草儿的肩膀。

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天气特别干冷。李状元破天荒地在脖子里围了条围巾。这围巾的颜色白不白,黄不黄的,如果是围在一个细高挑个子的脖子上,可能还能增加点书卷气,但围在一个身高只有三尺多一点、皮肤粗黑、脖子短粗的李状元脖子上,显得很滑稽,像民间传说中的索命鬼。因为头天夜里,李状元梦到草儿生病了,准备早上一起来就去草儿家的。可李二让他去地里拾柴火备着冬天烧火煮饭用。

拾了半天柴火,吃完中饭,李状元从家里的箱子里找出他母亲用过的一条围巾,去了草儿家。因为是午饭过后不久,家里的人都去打牌或串门了。李状元躲在草垛边一个多时辰,不见有人出入,便大着胆子进了草儿的家。进门后,他轻轻地唤:“妹妹,妹妹,你在吗?”草儿在里面的一间屋子应了一声。李状元等半天,草儿才出来。李状元看她的小脸红红的,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草儿在发低烧,但草儿没告诉李状元。她长这么大,这边的哥哥姐姐没把她当妹妹,跟她说话都是凶巴巴的,像对一条狗。而妈妈整天就知道跟庄子里的老人看纸牌,家里人对自己的态度她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她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在自己丈夫死后不到一年,丢下一大堆的孩子,跑到林家去,更不该还带回一个孽种。自己在儿女面前先就矮了几分,还敢说什么?因此对草儿来说,这些年里,只有李状元对她好,一口一口地叫她妹妹。所以她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李状元,在她心里,只有李状元才是她的哥哥。李状元要带她出去玩,她怎么能不去。

草儿过来就拉李状元的手说:“刚才在屋里睡觉了,大概是被子捂住了头,憋的。小哥哥要带我去玩吗?”

李状元说:“妹妹今天想去哪儿玩?”

草儿说:“我想去碉堡那里玩。”

李状元说:“这大冬天的,碉堡上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玩的啊?”

草儿说:“看风景啊!”

李状元笑了。李状元知道冬天没有风景,但只要是草儿要去的,他都会答应。每次带草儿出去,不管草儿要什么,他都会尽量满足她。草儿要蝴蝶,李状元可以一两个时辰追着蝴蝶转,摔倒了爬起来再追,直到抓到蝴蝶用线扣起来给草儿放着玩。草儿要蜜蜂玩,有一次,李状元把草儿藏起来,自己去抓蜜蜂,被蜜蜂蛰得脸上胳膊上大疙瘩小疙瘩的。李状元手里时常有零用钱,这钱是他父亲回来偶尔给他一点零花的,他都存起来,平时自己从来舍不得花一分,但只要草儿想吃什么,他毫不吝啬,兜空袋底也要买给草儿吃。

碉堡在双南河的北岸,距双南河大约一百五十米。苏北像这样的碉堡每隔几公里就会有一座。这些碉堡是抗日战争期间,八路军修筑起来,用于防护日本鬼子进攻和他们的飞机炸弹的。到了和平时期,它就成了孩子们模仿打仗的一座战斗堡垒。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分成两方军队,把它当作阵地,进行攻打与抢夺。

春夏两季,碉堡上长满各种的树和植物,浓荫覆盖,远看像一座绿色的小岛。而周围绿色的庄稼在阳光下如碧绿的湖水,在微风下轻轻地荡漾。偶尔风刮得大了,这湖面波浪翻滚,成了波澜壮阔的大海。

冬天的碉堡,没什么遮拦,除了光秃秃的土,就是落尽叶子的树。一些枯了的植物早已死了,但还立着,碰它一下,就碎。风一吹,烟一样飘走了。

草儿觉得好玩,用脚和腿一棵棵地去触碰,于是,原本刚才还立着的这些枯竭的植物尸骨,转眼随风而去,消失殆尽。碉堡上即刻平添了几分空旷和苍凉。

李状元说:“妹妹,不要动它们。”

草儿说:“它们不都死了吗?”

李状元说:“它们的身子死了,魂没散。所以它们的身子才能聚拢不倒。”

草儿听不懂李状元的话:“那为什么一碰它们就没了呢?”

李状元说:“它们的魂本来藏在身体里舍不得离去,你一碰,它们就藏不住,走了。魂一走,身子就撑不住,碎了。”

草儿睁大眼睛,难过地说:“是,是这样的。”

“妹妹见过麻雀走路吗?如果见过,妹妹将来就能做女皇。”草儿心软,怕草儿难过,李状元岔开话题。

“见过啊!麻雀不是天天在走吗?”草儿高兴地拍着手,立马忘了刚才的难过,“哦,我要做女皇了,做女皇了!”

“傻妹妹,麻雀是两只脚一起往前跳着走的,所以那不是走,那是跳。”李状元咯咯地笑起来。

草儿歪着头想了想:“对呀,好像是两只脚跳着走的咦!”

过了一会儿,李状元对草儿说:“妹妹,唱个歌给小哥哥听吧!”

草儿欢喜地说:“好啊,小哥哥想听什么歌啊?”

草儿没读书,但草儿聪明伶俐,天生一副好嗓子,会唱很多民间小调。草儿的民间小调是跟她妈学的,听说草儿妈年轻时是公社宣传队里的红角儿。

李状元说:“随便,只要是妹妹唱的,小哥哥都喜欢。”

草儿想了想说:“唱‘说破给你一块糖’吧。”

李状元连连拍手道:“好啊,好啊!”

草儿便唱起来:

王小二,会说谎,

编个儿歌我来唱,

月亮明亮亮,

贼来偷酱缸,

聋子听见忙起来,

哑巴高声喊出房,

瘸子追上去,

瘫子也来帮,

一把拉住长头发,

看看是个老和尚,

细细听,细细想?

说破给你一块糖。

唱到这里,按理说李状元该往下接了。可李状元除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开头两句,其余所有的歌都不会,更不要说这类民间小调了。而且因为他是左嗓子,唱歌跟鸭子叫似的。人听了鸡皮疙瘩都会出来。

草儿知道李状元唱歌不行,但她还是停下来看了看李状元。见他摆手,她又接着唱起来:

我来说,我来想,

这个儿歌出洋相。

月亮亮堂堂,

蟊贼不敢偷酱缸。

聋子听不见,

哑巴怎能喊出房,

瘸子跑不动,

瘫子不能帮。

和尚头上光秃秃,

长发不是老和尚。

说破了,道破了,

请你给我一块糖。

村里有个宣传队,大哥二哥在里面一个吹笛子,一个拉二胡。每次下村演出,大哥二哥都让我坐在乐队旁边。为此李状元很不服气,在下面撇着个嘴,看着台上的我,在下面小声地叫:“哼,大蛮子,二蛮子;
哼,还有你,蛮大小姐。”这是秀儿告诉我的,是她有一次坐在李状元的后面听到的。

因此每次演出散场,李状元都要吼两句“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昂着头,罗着他的两条腿扬长而去。我不知道李状元这是对宣传队不服气,还是对坐在台上的我不服气。

而此时的李状元,双手托腮,用一种极崇拜的目光看着草儿。仿佛他这是在维也纳的音乐厅里欣赏世界顶级歌手的演唱。一向不是无赖就是满不在乎的脸上,竟透出一种圣洁的光彩。

唱完儿歌,草儿问李状元还想听什么歌。

李状元说:“小哥哥想听民间小调。”

草儿张口就唱:

新娘子,盖红纱,哥哥爱我我爱他;

爸要打,给他打,娘要骂,给她骂。

剁了脚,不穿鞋,砍了头,碗大疤;

没脚没头像冬瓜,还要滚到哥哥家。

草儿的小调唱得好,主要是那调儿拿捏得准,味道就显得浓。

待草儿唱完。李状元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剥了一颗递给草儿说:“妹妹累了,吃颗糖。”

草儿接过刚想把糖放进嘴里,又改了方向,递到李状元的嘴边说:“小哥哥吃!”

李状元看了看糖,说:“哥不喜欢吃甜的,妹妹吃。”

草儿便把糖放进嘴里,用舌头来回在嘴里搅动,有滋有味地享受着糖的甜味。

时间慢慢地过去,起风了,风在碉堡的四周及田野上打着旋。

冷风里,草儿打了个寒颤。李状元说:“妹妹啊,不要冻坏了。跟哥回家吧。”

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家,草儿说:“不,我不想回家。”

李状元朝草儿旁边挪了挪,想给草儿挡点风。又把脖子里的围巾解下围在草儿的脖子里。

夕阳开始西下了,坐在碉堡上极目远眺,无遮无拦,极目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草,这些荒草在风中摇晃着,它们的摇晃有些踉跄,有些魂不守舍。这些荒草下原本是裸露着的黑褐色土地,因为翻耕时带进了草籽,这草籽在庄稼收割后,开始发芽、长大,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土地。冬天一到,这些草衰了、枯了,像土地上长出的枯黄的头发,不要以为这些草来年会影响庄稼的生长,还待不到明年,这些荒草就会被烧成灰烬,这些灰烬是来年庄稼的最好给养和肥料。

此时,李状元和草儿坐在碉堡上,被西天的景致迷住了,晚霞血一样泼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从血海似的晚霞里穿过,落到荒草尖上。风不吹时,草不动,夕阳就在荒草的尖里一隐一现,待风吹来时,草地齐刷刷低下脑袋,夕阳就“腾”地一下全部显现出来,像一个滚动的球。这球的颜色是橘红色的,在冰凉的气温里,仿佛有温度似的,让人很想把它抱在怀里取暖。慢慢地,这红球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往下滚,等它低到快与地面成为一条线时,下滑的动作明显加快,就在你眨眼的瞬间,它突然往下一跃,投进了大地深处。这时大地四周的暮色像一层看不见的灰色的纱,立即从远处向四围罩过来。

李状元说:“妹妹,天晚了。我们回家吧。”

草儿问:“哥,太阳去哪里了?”

李状元说:“太阳回家了。”

“太阳的家在哪里?”

“大概在天的那一边,也可能在地底下。”

这时草儿想站起来,刚站起,却一头栽了下来。李状元去扶她,因为手臂短,伸出来还没碰到草儿,草儿就倒下来了。

李状元吓得扑到地上,手脚并用爬到草儿身边道:“妹妹,妹妹,你怎么了?”

他用手去摸草儿的脑门,滚烫。惊叫道:“妹妹啊,你在发烧,怎么不告诉小哥哥啊?”

草儿一边喘着一边对李状元说:“我不敢告诉你,怕你不带我出来玩。”

李状元不再说话,把草儿往自己背上拖,他要驮着草儿回家。

草儿趴在李状元的背上,手臂紧紧地环住李状元的脖子。李状元一步一步地往碉堡下走。碉堡不是山,没有石阶,虽然不高,但因为陡,很难下。一步蹬不实,就可能一个倒栽葱栽下去。草儿的个子长,骨架大,体重差不多是李状元的两倍,压在后背,跟背座碉堡一样沉。

李状元一步一步地往下挪,他不是笔直地往下挪,是左挪一下,右挪一下,以缓冲下山的惯性。

等到李状元大汗淋漓地从碉堡上下到地面的荒草滩时,整个人都瘫软了。他慢慢地放下草儿,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知道自己一步都走不了了。

这个时候,夜色降临了,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远远的,一些人家的窗子里已透出油灯昏黄的光亮。

李状元知道自己个子小,不能为草儿遮风,就把草儿搂进自己怀里。然后望着远处亮着亮光的屋子对草儿说:“妹妹,你看,远处那些屋子、那灯光、那人家,是不是都有一个妈妈?”

此时的李状元黯然想到,同样是屋子,为什么他家的那个屋子从来就没有一个妈妈呢?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天上一颗颗稀疏的星星,像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天空里孤独地、慢慢地、细细地寻找着什么。

草儿看了看远处的灯光,又看了看黑暗中的李状元,说:“小哥哥,你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

夜色中李状元摇了摇头说:“不记得,我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家里也没有妈妈的一张照片。”

草儿伸出小手,摸了摸李状元的头发。

“每次,传来别人家的妈妈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时,我就会想,我的妈妈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她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夜色在渐渐地往深里走,休息了一会儿,李状元说:“妹妹啊,哥背你走,哥带你回家。”

但这个时候的草儿没有一丝力气,她连李状元趴在地上的后背都上不去。李状元爬起来想抱草儿走,但是他的臂膀太短,力气太小,根本无法托起草儿。两个人折腾了半天,李状元最后只好放弃抱草儿走的念头。

李状元再次趴到地上,草儿也努力地往他的背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李状元的背上,可因为草儿的手臂没有力气,只是象征性地挂在李状元的脖子上,李状元的手臂拢不住草儿的身子,等到他弓身往起爬时,刚起到一半,草儿就从他的背上滑了下来。

两个人再次在原地坐下来,草儿经这般折腾,已经没力气坐着了,只能半躺在李状元的怀里。

起风了,冬天里的风,尤其是到了夜晚,吹在人的手上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寒气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李状元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披在草儿身上,把草儿冰凉的两只手放在自己的两只手里取暖。然后对草儿说:“妹妹不急,小哥哥再想想办法,我们很快就能回家的。”

草儿说:“草儿不想回家,只要跟小哥哥待在一起,就是家。”草儿的声音越来越弱。草儿不知道,这种两只手被另两只手握在手里相依为命的感觉,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再不会有了。

李状元的眼泪下来了,他知道这个妹妹活得苦,小小年纪就看尽了人的脸色。

怎么办,把草儿放这里,自己回去喊人,但草儿一个人在这荒草里,怎么放心,自己即便跑得再快,到村庄里也得半小时。

早知道草儿发烧,自己就不该带草儿来,即便是草儿不说,自己如果细心一点也会发现草儿的神情跟往日有所不同。“我真的该死!”李状元念叨这么一句后,“啪”的一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过了一会,觉得不解气,又“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就在李状元左右作难时,远处的草起火了。

在苏北的农村,冬天因为草太干燥,常常会突然起火。

李状元慌了,他知道这火离他和草儿虽然还很远,但要不了大半个时辰,这火就会蔓延过来。

李状元急忙对草儿说:“妹妹,哥背你走,前方起火了。”边说边想把怀里的草儿扶坐起来。此时的草儿,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人软得像棉花,任李状元使尽各种办法也无法把她扶上背,更无法挪得动一步。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草儿放躺在草地上。

“妹妹,你醒醒,醒醒啊,妹妹……”李状元急得快哭了。他一边想摇醒妹妹,一边急得只抓自己的头发。

火越来越近了,因为风大,火势非常凶猛。

李状元目眦尽裂,肝胆俱焚。

突然,他蹲下身子,用棉袄仔细把草儿盖严实,再次用围巾把草儿的脖子脸扎好。最后看了草儿一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150 米外的双南河冲去。

此时的双南河在寒冷的星光下,如一条青碧色的蚯蚓,无言地在脚下一伸一缩。

李状元跑到河边,来不及刹步,便纵身一跃,跳到水里,把头埋进水里一两秒钟后,立马爬上岸往回跑。

跑到草儿躺着的地方,他在草儿的周围滚了起来。然后爬起来,再往河里冲,再爬,再冲……

那个夜晚,李状元往返于草儿躺着的草地和双南河之间究竟有多少次,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早晨,等村人闻讯赶来时,四围已是一片灰烬。只有草儿躺着的地方,周围有一大片芦席大的草在风里瑟瑟地抖着。在草儿躺着的不远处,一个被烧得焦糊的人形,伸着双手,头朝着草儿的方向。

没人敢动李状元的尸体,李大李二也不敢。是孙三找来一张席子,待他想把李状元抱起往席子上放时,手一动,那尸体裂开了,裂成一块一块的。孙三就用手一块块地捡起来,放在席子上,再把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李状元,然后用席子裹起来,拿去埋了。

李状元走后,村里的一草一木,与他再无相关。他的事情轰动过一段时间,接下来便不成片段,无人再拈出。

而草儿慢慢地长大了。长大后她嫁到了外乡最偏远的村子。

草儿出嫁也是在冬天,这个冬天的风与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风吹得很长,比双南河的河流还长。那天,背她出家门的是孙三。苏北的习俗是出嫁的姑娘离家时,脚不能着地,意思是姑娘会把娘家的福气带走。

背草儿的是孙家的哥哥,但那天草儿分明觉得背她的是小哥哥李状元。这样的景象,草儿曾经闭上眼睛想象过一千次。每想象一次,她心里的那块硬伤,就会情不自禁地柔软一次。这想象就像一束执拗的阳光,照亮着草儿自那个冬天后留下的空和冷,因此谁都不能将它弯曲,把它折断。

那个黄昏,人们看到草儿坐在新郎的自行车上,已经离村庄很远了,脖子里那条白不白黄不黄的围巾,却一直还在村庄人的眼里飘啊飘。

草儿走后,村庄里的人才突然想起,当年李状元被水淹时,他的爹说他还不能死,他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原来这大事就是用李状元的命,去换草儿的命。

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大城市,偶或回乡再碰不到草儿,听人说她的丈夫有一种怪病,不发作好人一样,发作了会在夜晚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裸奔。为了治疗这个病,草儿带着丈夫求了很多医院,也没治好。我听了心里很是恻然。

后来我还在大城市的医院里专门咨询过医生,想着如果有可能,就想法联系草儿。但医生的意思这个病应该属于心理疾病,要长期疏导和吃药,即便如此,也不太可能断根。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童年和少年生活过的这个苏北小镇,很多的人和事都渐渐地远了、淡了,唯有想到李状元和他妹妹草儿时,即便是阳光灿烂的白天,我的心也会瞬间暗淡下来,胸口的某处会隐隐疼一下,再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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