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变

“这条鱼要继续好生养着。”三公公说。

“为什么?”舅外婆赶紧问。

“不为什么,”或许是为了给舅外婆点信心和鼓励,三公公说,“只要这条鱼活着,只要不放弃,总还是有点办法的。”

“什么办法?”舅外婆又赶紧问。

“好好养着它,就是最好的办法。”三公公有点不耐烦了。

其他人说什么,我都是不信的,三公公说的就不一样。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白头发,白胡子,还都像麻线一样粗硬。眼睛细小,眼皮还是绿的——用牛眼泪浸泡的过江草叶片长期粘贴出来的——据说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终年穿藏青色对襟长衫,千层底棉布白边鞋,人瘦得像个骨架子。乡野田间晃眼看到,谁都会以为是个吓鸟雀的稻草人。杵一根带铁刺的乌木烟杆当拐杖,在穿山过冈的风里一飘一飘的。至于多少岁,二塘河谷没有一个人知道。即将过七十寿辰的舅外公岳父说,他自己像我这样还是个小孩家家时,三公公便是这副模样了。当然,岁数大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他有一身能通天地的本领,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大前年,茶山小学副校长刘继红的老婆,产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可以十天半个月都不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又闷闷不乐了十几天,便开始说胡话,说她死去多年的母亲也想看看大外孙长什么样。家里人以为她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哪知一错眼,她便用一个背衫,把孩子背到母亲的坟堂,放在墓碑底下赤身裸体地躺着。家里人把她和婴儿带回来后,她更不高兴了,开始寻死觅活,不是上吊就是跳河。不得已,便用一根绳子把她捆在床上。还有我们大队会计,他去县里开会,认识了另一个大队也是来开会的女人,便跟人家好上了,三天兩头跑山上去约会。当年他很穷,就是能写会画这一点很讨人喜欢,他老婆这才违背父母意愿嫁给他的。这下子还了得,几个舅子来到家里,把他痛打一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他开始装疯卖傻,也跳河,但他会游泳,怎么也淹不死,在水里漂着,扑腾得累了,又自己爬上来,往坟堂里跑,自己抓泥巴,把嘴巴鼻子都堵起来。家里人也是用绳子,把他捆在床上。县里市里的医院开的药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三公公出马,他各开了几服药,也都是寻常在坟堂边、山坳里挖来的,撬开他们的嘴灌下去。不出两个月,人就正常了。但在村里人眼里,那些草药不是驱魔散,就是还魂丹,是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任何医院都买不到的。或者说,也只有三公公这种神通广大的人,才熬制得出来。不然我也不会建议舅外婆,让她想办法把三公公请到家里来。这种问题,市里和乡卫生院医生解决不了,茶山小学罗文老师更不用说了,他们光会说话吓唬人。

“拖不了几天的,”罗文说,“还是要尽早准备。”

“准备什么?”我挨在他身边问。

“你还小,”罗文在我头上摸一下,说,“再读几年书,你就会懂的。”

我有什么不懂的呢?准备舅外公的后事呗。三公公让我好生养着那条鱼,为的不就是让此事晚一点发生吗?舅外公住院那阵子,外婆和我两个人给他看家。外婆忙进忙出,没多少时间理我,我就跟那条鱼玩。它装在一个石灰砂浆做的直径和深度都有半米多的柱形水缸里,身条比我小腿还粗,嘴巴张开,都能把我的小手放进去,但又不敢,怕被它嘴里两排尖锐的细牙咬着。它头大嘴宽,身体修长,凡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青灰色的,腹部又长着暗绿色斑点花纹。舅外公没事便支使我去菜地挖蚯蚓给他钓鱼。二塘河里最常见的罗非、山鲶、猪麻锯、川白条,还有横纹条鳅,最大的也不过三四斤,像这样十来斤的,见所未见。好在模样看着凶狠,性情却十分温顺。一天的大多数时间,它都待在缸底一动不动,几乎跟缸壁的青绿色苔藓融为一体;
剪刀样的尾巴偶尔轻摆一下,让人知道它还活着。

因为忙,也因为它的无声无息,自把它丢在缸里,个把月来,大人们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偶尔从缸边经过,错眼瞅一下,它不声不响的,还以为早死得连骨头都化成水,溶解在这口早就闲置不用的水缸里了。我原本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是说,我没想到,大人们是把它丢弃在这个水缸里的。中午我和外婆烤乌土豆当主食吃,两个人的手都黑黢黢的,先后去水缸里洗手。外婆洗完又回火盘边收拾碗筷,我的手刚伸进缸里撩拨几下,一道暗影从水底凫上来,吓我一个激灵,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既而又看到它扇子样的背鳍和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心里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外婆,”我喊一声,“缸里有一条鱼。”

“那条鱼还没死啊?”外婆回应我说,“哪天我们两个把它吃了。”

“瘦削削的,”我说,“看着没什么肉。”

“你找点东西给它吃吧,先把它养肥。”

听到我喊,它也吓一跳,快速沉到水底。想到火盘上还有几个没吃完的烤土豆,我小跑着取回一个,掰成几瓣丢进缸里。等不到土豆沉底,它便翻卷着身子和水花,几口把土豆吃完;
又快速浮出水面,眼巴巴看着我。它的眼珠子像村里男孩子玩的玻璃球那么大,从上颚骨凸出来,一圈晶莹的液体,环绕着一个黑黑的会转动的圆点。每转一下,一抹灵动的金色波光在内核闪现,忽而一下,忽而又一下。我即刻明白过来,它这是还要吃呢。索性把我和外婆吃不完的土豆全拿来,掰开丢进水缸里。它也一股脑儿全吃完,在缸里翻滚出更大的水花来。此后,我吃什么,便给它吃什么,土豆——这是它的主食——玉米、米饭、面条,还有我不喜欢的肥猪肉,它也吃得喷香。再不济,给猪准备的刚出锅的野菜玉米面糊糊,挖一勺进去,它也吸溜着吃得干干净净。还把自己的嘴巴烫出一个小豁口来,右边的其中一根胡须,也烫断了半截。再见到我时,它就敢眼瞅着我,跟我对视了,那神情,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一样。

“你想说什么呀?”我又走近了一点,身子几乎靠在缸沿上。

“咕——”缸里传出来一声细细的响动。

“你说什么啊?”我的身子往缸里探去,它却挺着身子,让青灰的背在水里拱一下,又拱一下,便快速消失在水缸里。

我把这事告诉当时正在家里,为舅外公的医药费伤神的外婆、姨妈、舅外婆的父母,他们没一个人相信,或者说,根本没有心思听一个五六岁孩子说的话。罗文老师背着药箱来家里那一晚,舅外婆提议说杀鱼给他们吃时,我又在火炉边把这事说一遍。大家一笑了之,舅外婆还恶狠狠剜我一眼,转身又哭丧着脸看着罗文。罗文在茶山小学教语文,没事翻看一本连封皮都没有的医书,还学着三公公的样子,去乌蒙山里挖草药,卖给这个卖给那个。也没听说他治好过哪个人,但也像乡卫生院的胡顺学医生一样,背着一个正面带红十字的棕褐色皮箱,到处给人看病。

胡顺学跟舅外公是表亲,他跟着磷肥厂的吉普车,帮忙把肚子上插着一根排尿管的舅外公,从六盘水的大医院接回家,安顿在火炉边一张木床上,亲手将一床带牡丹花图案的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舅外公闭眼躺着,一动不动。从车上到床上,几个人又背又抱又抬,他身子木僵僵的,大气都不出一下。我一度以为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是舅外婆他们不知从哪里突然搬来个死人躺在家里呢。一二十天不见,他身上掉下去一层肉,外面那层皮子,包括眼袋,在往下耷拉;
髋骨又往上撑,要从灰暗的皮层里突出来,乌黑的眼窝越发地深了。两只似睁似闭的眼睛,裹上一层灰白的近似果冻的蒙皮,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个计谋得逞后带着笑意假寐的孩子。我趁混乱的场面,把手轻搭在他手腕上,感觉他的皮肉冷冰冰的,不只是冒着寒气,还有一股往内吸的引力,将我身子里的温热汲取到他的血脉里。

舅外婆看到了,也不恼,换作几个月前,她早抽我耳刮子,把我赶出门了。看她热热的眼风,似乎有话想跟我说,胡顺学医生正抽身往外走,她只得亦步亦趋跟着,送他到天井里。她留他吃饭。他说不了,院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着,耽误不得。她便赶紧问,要不要给舅外公也开一点消炎药、止疼药。

“他要知道疼,”胡顺学说,“就不会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这得躺多久呢?”她明知故问。

“市里医生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呢?”

“那就让他这样躺着?”

“听医生的,多让小孩陪他说话,”继而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可以把他叫醒,繼续吵架。”

“你也把我当成不讲理的人了?”

“好赖话都听不懂了?”胡顺学说,“你这是?”

“听得懂,”舅外婆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过几天就提醒我一次,给他换尿管,还要经常给他翻身、擦洗和按摩;
营养供给也是不能断的,煲肉汤和流食,往他喉咙里灌,能灌多少是多少。”略有沉思,胡顺学又说,“你找找罗文,让他抓点中药,每天也灌一点。”

出门送走胡顺学,舅外婆站在路边,喊住一个刚好经过的茶山村村民,让他给罗文老师捎几句话。当天傍晚,外公、外婆、舅外婆的父母,几个人割腊肉、削土豆、熬酸菜,准备着晚饭,刘继红带着背着皮革药箱的罗文老师,来到舅外婆家里。他俩围拢在舅外公床边,关切地向舅外婆问这问那。知晓个大概,才围坐火炉边,继续七嘴八舌地聊着。罗文老师一脸雀斑,眼睛很大,眼珠子像玻璃球,有一种深邃的蓝。他紧挨着舅外公的床坐着,顺手便把舅外公手腕从被子里拉出来,帮他把会儿脉,还不忘扒拉开舅外公眼皮,看他的瞳仁。发现舅外公眼珠子灰蒙蒙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又再次起身,为舅外公靠墙的那只手把脉。

“没有脉象,”罗文老师说,“他没有脉象。”

“死了?”紧挨着他坐的舅外公岳父突然跳起来。

“没有,没有。”罗文老师赶紧说,“但怕也挨不了多久了。”

舅外婆刚好淘上半锅米端着进门,听了这话,一腔一板地说:“罗老师,死马当活马医吧。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忙抓点中药,我每天给他灌一点呢。”

“不如去请三公公吧!”我突然接话说。原来舅外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是在等死。要说谁还能救他一命,在我们二塘河谷,除三公公,再没人有这样的本领了。

“三公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不然二塘河谷就不会有人死了。”舅外婆说。

“不请怎么知道。”我说。

“刘老师,”舅外婆父亲带着好奇问,“三公公给你老婆吃的,真的就是普通草药?看着黑乎乎的。”

“他说是草药,至于是不是草药,我们也不知道,”面色一贯沉郁的刘继红老师嘴一撇,挤着笑说,“闻着臭烘烘的。”

“吃了就好了?”

“嗯——”关于这事,谁都看得出来,刘老师半句也不想多谈。

“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舅外婆父亲说,“该请三公公还得请。”

“三公公出远门了,”每天去学校都要途经三公公门前的罗文老师说,“被云南腾冲一户人家请去看坟地了,估计三两个月才能回来。”言毕,眼看也没什么事了,罗老师和刘老师一起起身,准备回去。舅外婆竭力挽留,她走到墙角的餐桌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说:“人多,我正好把那条鱼杀了,大家一起吃。”

罗老师和刘老师都说,他们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过来的,今天舅外公刚从医院回来,家里事多,他们就不打扰了。舅外婆父亲把两个老师送到院墙外的大路上,他一回家便把老脸拉长,对舅外婆说:“不要动不动就说杀说吃的,那条鱼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就让它在那个缸里养着,能养多久养多久,连条鱼都有人性,我们就更得知恩图报了。”

这样一说,此后再没有人打过那条鱼的主意。算是舅外公的岳父,救了那条鱼的命;
而那条鱼,又救了舅外公的命。要想说清楚这件事,我又得先把另一件事说清楚了。舅外公全名薛堡堡,也是茶山小学的民办老师,教数学。人长得身宽体阔脑袋大,走路哼哧哼哧的。看着有些傻气,其实心眼很多。他最喜欢喝酒和钓鱼,走到哪里,都一身酒气,眼角的白眼屎,怎么也擦不净。他家属于新合村,房子紧挨磷肥厂的水泵房。舅外婆姓谢,叫谢水花,也是新合村的,娘家在新合小学后面。他们结婚十年了,没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准确点说,没一个两人共育的孩子。

舅外公教书,每月多少有点收入。水果成熟的季节,他又走村过乡,贩卖苹果、梨子和核桃。他还跟罗文老师一样自学成才,会帮牲畜打针,算半个兽医。收购或贩卖水果路上,都带着针水,谁家猪牛马羊病了,也帮忙打一针。所有这些营生的收入,舅外婆一分没花着。他还背着舅外婆,找梅花乡的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女儿,幼儿园快上完了,舅外婆才知道。孩子没跟着梅花乡的女人,也没跟着舅外公,出生之后,就寄养在河对面舅外公姐姐家里。这事给舅外公带来的各种麻烦,也是他姐姐从中撮合解决的。他们家三代单传,舅外公姐姐似乎比他更害怕家门绝后,再无子嗣。

舅外公姐姐对外说,孩子是自己女儿的,放在他们家躲计划生育。说起来,也是亲戚。舅外公和舅外婆经常来姐姐家,都要给孩子带点零食,或买一套新衣服。偶然的,姐姐说自己忙不过来,舅外婆经常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干脆让她帮忙带带,和她做伴。那孩子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白皮肤,只要一跟人的眼睛对视,必然会憨憨地笑出声来,让人莫名其妙心头一热。舅外婆乐滋滋答应了,让舅外公领回来,放在身边,下地干活或去新合街上卖木瓜凉粉,都带着,又是背,又是抱,又是亲的。一个上点年纪的陌生男人,背着背箩从她门前走过,问她,孩子是不是她家的,她说不是。问的人就笑了,说:“你这个人啊,也是个傻子。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

这个男人也是梅花乡的,家在山王庙那边,海拔两千五百米左右。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种满水稻和小麦的二塘河谷鸟语花香,阳光灿烂,抬头看,山王庙云遮雾绕,时不时还会下一场雪。舅外公去他家收购核桃时,见他家院坝里的核桃树下,用绳子拴着的耕牛黄皮寡瘦的,牛毛又稀又糙,肚子上的肋骨条条可见。对他说,他家的牛肠胃不好,喂再好,吃什么都吸收不了营养。让他打几针,最近都别让它耕地,调养三两月,自然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这头耕牛怀孕了,身子调理不好,生下来的牛犊都养不活。

此人信了舅外公,让媳妇烧水给他煮针头,还为他打下手,牵着牛鼻绳,安抚牛的情绪,让舅外公在牛脖子打上一针。时间不早了,他还留舅外公吃午饭。舅外公又开始贪杯,吃的下酒菜又咸,中途走出来,在他们家屋檐下用水瓢大口喝水。见到耕牛躺在核桃树下,四蹄乱蹬,不停抽搐,嘴里还吐出白沫。心知用错药物,大事不妙,舅外公不敢回去继续吃饭,背着收购的半背箩核桃跑了。这人不知舅外公家在哪里,只知他酒后自称是茶山小学的老师,跑来学校几次,跟他吵,跟他闹,要赔钱。了解情况的罗文、刘继红老师等,也觉得错在舅外公,应该赔钱。他这才软和态度,答应下来,好几个月过去了,却一分钱也不给,赖账意思非常明显。此人才想出这个办法,对付舅外公。

其实这事,山王庙及舅外公姐姐所在的茶山村,很多人都知道。没事了,喜欢聚在水井边的打谷场,拿这事嚼舌根。他们口口相传的,却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有人说,舅外公是花了一笔钱,跟一对中年夫妇借腹生子。也有人说,他是用偷蒙拐骗的手段,有时还要辅以蛮力,在荒山野岭占有了一个黄花大闺女的身子。后一种说法比较可信,准确点说,被他白白糟蹋身子的,并非什么黄花大闺女,而是一个长得还算清秀的哑巴,快三十岁了还没嫁出去。她的智商,还不及一个三岁的孩子。见到谁都喜欢笑,嘴巴秃噜半天,发出的只是舌头在口腔搅拌的声音,亲生父母也得靠猜,才能明白。

她甚至连自己是个女人都不知道,不梳头发不洗脸,口水一溜一溜淌在蓝布碎花衣服上,在前襟浸出一个个不规则的花斑来。还不会系裤带,上完厕所胡乱扎一下,裤子老往下掉,家里人或村里成年人看到,便会帮她系一下。最怕的是月事来了,汹涌的血液会把她吓得手足无措,红着屁股,嘤嘤地哭。她是一个人在村外后山薅包谷时,被舅外公白白糟蹋,且不止一次,每次送一袋糖果或一包饼干就能得逞。一开始,家里人以为是吃胖了。发现情况不对时,肚子都圆滚滚的了。

舅外公想孩子想疯了,这几年,没少跟舅外婆吵、跟舅外婆闹,架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回,想跟舅外婆离婚。生不出孩子,责任在舅外婆,可她死也不肯答应。舅外公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舅外婆同意他在外面另找一个女人,帮自己生一个孩子。外面找的女人,不会进门,生下的孩子,却是要带回家来养的。天下就没这样的事情,舅外婆更不答应了,再说,哪里去找这么傻的女人啊?巧不巧,舅外公竟然撞上了。知道人家怀孕了,让他姐姐带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两千块钱,去到那户人家,要求女子父母别带到医院引产,足月生下来,送给他,他来养,两千块钱,就送给人家。为证明诚意,先交一千块的定金。人穷志短,女子父母见钱眼开,明知道是舅外公造的孽,却也同意了。

舅外婆那个气啊,不打一处来。她用菜刀,把舅外公姐姐家房屋中柱和门槛都砍烂,回家继续提着菜刀,把自己家门槛也砍烂了。舅外公管不着姐姐家的门槛,也管不着自己家的,他自知理亏,舅外婆怎么骂,往他脸上吐口水,都要忍着,一个人喝着闷酒默默擦去。在他心里,舅外婆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给自己生下一儿半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已经断定,她的身体就没这个功能。舅外婆发火,骂人,吐口水,砍门槛,找两个弟弟来抽他的耳刮子,怎么都行,可气消了,还是得让那个女孩继续留在家里,以后给他也给舅外婆养老送终呢。本就好酒贪杯的舅外公,把酒精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能出门躲,绝不回家,哪怕在二塘河边钓一整天的鱼。一定要回,也是在外先把自己喝醉,胃糜烂、胃出血了也不怕,一醉了事,耳不听,心不烦,倒头大睡。只是没料到,持续几天的降雨后,二塘河发生了十年难遇的大洪水。

前两天,河水便溢出河道,漫进河谷中的小麦地,爬上水泵房及舅外公家水泥平房所共用的堡坎一两尺高。从他们家窗户下,像往常一样,继续浩荡地把二塘河谷淌成一片汪洋。雨势渐弱,大家以为再过一两天洪水便会退去,又可以提着锄头,下地扶起倒伏的庄稼,恢复正常的日子。不承想入夜后,上游的木冲沟、大湾和小湾,又持续下了几个小时的暴雨。二塘河继续上涨,刮走上一次泛滥留下的淤泥,冲毁所有庄稼,从只装了四根铁条的窗户,翻进舅外公家里。

舅外婆睡在另一个房间,半夜聽见水响,爬起来,手拉灯绳,没电,点燃火柴看,水已与床齐平,她的鞋子、衣服和锅碗瓢盆,都在水里漂着。还有一条青灰色大鱼,大张着嘴,从她房间游到舅外公床底去。舅外婆穿好衣服,没理那条鱼,也不管舅外公,淋着雨一路跑回地势高一点的娘家去。

“薛堡堡呢?”舅外婆父亲问。

“还在家里。”

“你跑出来了,他呢?”

“他自己有腿嘛,难道要我背?”话是这么说,可舅外婆心里想的是,如果杀人不偿命,她早就把舅外公给杀了。这下正好,让天去收拾。

“他昨晚是不是又喝醉了?”

“好像是。”

“你看着他起来了?”

“没有。”

“菩萨,天!”舅外婆老妈说。

“人命关天啊,姑娘,”老父亲说,“你气归气。”

舅外公的岳父带着两个儿子急忙从家里赶来,想叫醒醉得一塌糊涂的舅外公;
舅外公趴在床上,因溺水陷入深度昏迷,已经不省人事。雨势在减弱,隔墙的二塘河相对平静许多,至少不会再翻进屋里,但滞留的洪水,依然浸泡着他的半个身子。醉酒后的呕吐物连带着血丝,漂浮在他脑袋周围,任那条大鱼摇着尾巴大快朵颐。按照舅外公岳父的酒后演绎,要不是它的身子时不时从舅外公脑袋下游过,背鳍将他的嘴巴、鼻子一次次顶出水面,水城县人民医院的医术再怎么高明,也不能为舅外公捡回半条命。

此后两三个月,舅外公躺在火炉边那张木板床上,靠谨遵医嘱的舅外婆和她父亲,带着舅外公和那个哑巴女人生的女孩——也就是我,我已习惯了叫他舅外公,现在要改口,他也听不见了——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除罗文开的中药,我们还用蔬菜、肉末和大米,熬制流食也给他从嘴里灌进去。饭后又要烧温水,一点点擦拭舅外公的双手和胳膊。再换热水,给他泡脚、按摩,再握住他的手和脚划圈、伸缩,帮他维持肌肉和关节的弹性。早晚各拍一次背,帮助他排痰,以免喉管阻塞危及生命。每两小时,舅外婆和我会给他翻一次身,避免过度压迫某一部位,致生褥疮,皮肉溃烂。

做这些事情时,个头矮小、瘦骨嶙峋、下耷的眼皮薄得像一层纸的舅外婆,脸阴沉得能拧下水来。忙进忙出的同时,嘴里不停地叽咕咒骂,骂自己,骂舅外公,也夹枪带棒骂她那个跟舅外公一样好酒贪杯的老父亲。腰背微驼的他,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天灌进肚子里的酒比水还多,似乎他活着,靠的不是一日三餐的饭食,而是一杯杯五十度左右的苦荞酒。我们都没看见过,他清醒时是个什么样子。眼见别人做什么,他都要大着舌头点评一番,指导几句,却从不帮忙搭手。

舅外公活蹦乱跳时,一周里总有那么两三天,无所事事的他,像三公公一样,用一根乌木烟杆抽着自种的旱烟,沐浴着高原纯净通透的阳光,身后似尾随着一溜子乌云,沿着河道旁的公路,一路走到舅外公家里来。舅外公会亲自下厨炒盘老腊肉、一个油炸土豆片、一个红豆酸菜汤,不消一会儿,各自便灌下一斤苦荞酒。舅外公出事后,他来得更勤了,似乎舅外公那十斤装一坛的刺梨酒、杨梅酒和拐枣酒,成了他一个人的,不赶紧喝下去会过期一样。每天一进院子,他先围着水缸转一圈,看看那条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缸底一动不动的大鱼是否还活着,然后径直走到里屋碗柜边,自顾自用茶缸倒二两酒,坐在火炉边,咂巴着嘴怡然自得地喝着。一边眼睁睁看着舅外婆和我怎么伺候舅外公,缺少哪个环节,或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他都会赶紧提出来。他完全是把医生的话当圣旨了,坚持要把那条鱼当圣物一样养着的,也是他。舅外公还在医院ICU躺着时,医生曾当着他的面感叹说:

“太不可思议了,溺水那么长时间,还能把人救过来。”

“是一条大鱼救了他,”舅外公岳父说,“它老是把他的嘴巴鼻子拱出水面来。”

“你怎么知道?”

“我跑进门时,它正在拱他的嘴呢。”

“还有这样的事?”

“我亲眼看到的嘛!”

“什么鱼这么厉害?”医生思忖着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你不会把那条鱼煮吃了吧?”

“怎么可能!”尽管当初手忙脚乱中,他一定是出于回头把它开肠破肚吃了的心态,顺手丢进水缸里,他还是说,“我们专门用一个水缸把它好好养着的。”

“那是得好好养着,”医生继续笑着顺着他说,“这样的鱼——”

也就这时候起,舅外公的岳父见人便说,是那条鱼救了舅外公的命,连医生都说了,没有那条鱼,他必死无疑。说得多了,二塘河谷的许多人都知道这事。为让故事更加生动有趣,也更有说服力,他酒后兴高话多,开始添油加醋,说舅外公溺水时,三魂七魄吓了出来,身边什么活物都没有,只好钻进这条鱼的身体里。为佐证自己的说法,他还把三公公搬出来,说三公公也是这么认为的。三公公有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和舅外婆都不知道。或许私下真跟他这样说过,也未可知。毕竟三月后的一天傍晚,三公公一从云南腾冲回来,受舅外婆所托,带上一刀腊肉和两瓶苦荞烧酒去请三公公的人是他。

有日子不见,闲云野鹤般的三公公还是那个三公公,白头发,白胡子,一身藏青色对襟长衫,罩住精瘦的身子,走路带风,又轻得不发出半点声响。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和身体独有的孤寂气息往火炉边一坐,绿眼皮下的眼睛掠过火盘,定睛瞅着病榻上的舅外公,半晌不说一句话。只偶尔转一下眼珠,一道带着寒气的绿光,便从眼角飘出来。

“三公公,”舅外婆一时没忍住,带着哭腔说,“你一定要救救我家薛堡堡。”

“他不是还没死嘛。”三公公说。

“也快了,只一口气吊着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三公公说,“市里的医生该用的药都用过了。”面对舅外婆的眼泪,三公公也只能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叹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还是舅外公悲哀的人生。舅外公老老实实跟舅外婆过日子,村里人说他,你无儿无女的,活着真没意思,还到处去挣钱,为谁辛苦为谁甜啊。他在外面作孽,弄来一个孩子,村里人又说,你这人,不地道,不厚道,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等他躺在家里,没有意识,说不了话,连动也不能动了,村里人又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太受罪了。

“对于刘老师老婆和大队会计,你不是都有办法的嘛!”舅外婆说。

“说了你也不懂,”三公公说,“他们的病是在心里,薛堡堡的,是身体受到不可逆的损害。”言毕,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瞅着舅外公的岳父说:“你说的那条鱼呢?带我去看看。”

“院子里的水缸里装着呢。”我接话说。

三公公一起身,火炉边的其他人也跟着起身,大家一起往院子里走。

“好大一条鱼啊,”三公公说,“难得你们有心,把它养这么好。”

来到水缸边,三公公说话的同时,从长衫袖子里掏出一块黑色的东西,用手指捻成几块,撒在水缸里。原本沉潜在水缸底的青鱼立即浮上来,张嘴吸溜几下,把那几块东西吞进肚子里。三公公又把手伸进缸里,在鱼背上捋几下,像老熟人打招呼一般,轻拍几下它的脑袋。青鱼的身子在水里浮浮沉沉,吐出来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泡泡。泡泡带着夕阳五彩的光斑,在缸里飘飘忽忽转圈子,随即“噗——噗——噗——”裂开来,似用一种自己特有的古老语言,跟三公公开展神奇的交流。

“它是不是在跟你说话?”我说,“三公公。”

“嗯,”三公公说,“它就是在跟我说话。”

“它说什么了?”

“要你好好照顾它,也照顾好你舅外公,”三公公先是看着舅外婆,继而又看着我说,“你是这样喊他的吧。”

“以前是……”我说。

“好孩子,记住我说的话了吧?”三公公说。

“我天天喂它的,”我说,“它很喜欢跟我玩。”

“你都给它吃什么啊?”

“包谷、土豆,”我说,“它连猪食都吃。”我没敢把它还会吃猪肉的事说出来。

“这种鱼,还喜欢吃过江草,”三公公说,“你去河边采一点丢在缸里。它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自己吃几片草叶子就会好的。”

“鱼也会生病?”我问。

“什么都会生病,生病了就要吃药。”三公公说。

“那你以后就负责养这条鱼吧,”舅外婆无奈地说,“它要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收拾你。”

三公公來了,三公公走了,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但一来一去,让舅外公的岳父更加确定,这条鱼就是舅外公的命根子,必须好好养着。他继续添油加醋地到处给人说,让大家都意识到,这条鱼活着,等于舅外公也能活着。到后来不只是二塘河谷的人,甚至那些居住在海拔较高处的山民,也对此津津乐道。寻常日子,一些路过的熟人会推门进来,看看舅外公,也顺道看看那条鱼。逢赶集天,从山里下来的陌生人,也会闷头闷脑走进来,围着水缸转圈子,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一概回答说不知道。大多数时间,不管来的是谁,那条鱼都不管不顾,若一道暗影待在青绿的缸底,一动不动。舅外公的岳父正好在场,难免要跟人解释一番,说那条鱼吃饱了,就是这样呆头呆脑的,得饿它一阵子,才会生龙活虎地在缸里扑腾。它还会啊啊啊地叫呢,跟孩子找大人要吃是一样的。听着有些吓人,但也挺有意思的。听到的人,难免会发出不置可否的惊叹,又看几眼那条大鱼,扭头走出院子里。我把这告诉了舅外婆,她说他想怎么折腾都可以,不要来烦我就行。或许她跟我一样,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吧。在我们看来,唯一能确定的是,连三公公都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们只得继续给舅外公灌药、灌食物、按摩和翻身。这些都还好说,最怕的便是给舅外公排便了。他的小便可以通过尿管排出,火炉边的任何人,都能帮他随时清空尿袋。每两天或三天,我们又得帮助他排一次大便,得先将甘油注入他的体内,再按揉腹部,如果还不见效,舅外婆就得哭丧着脸,戴上手套,把手伸进他的体内抠出粪便,让我用蓝色的便盆装着,倒到院墙外的麦地里。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也让她恼火不已。此前,她只会在盛夏时节,做点晶莹剔透的木瓜凉粉,装在一个铝锅里,端着到新合街上的龙威铁厂大门边,卖给工人消暑解渴。现在只得扩大经营范围,当作长期的营生,卖上了米凉粉、荞麦凉粉和豌豆凉粉,因而疏于照看舅外公,被她老父亲一再数落。舅外婆的眼里杀气腾腾,却不还嘴,也不像往常那样骂我几句解气。她在院子里的灶台边捡一块断砖头,猛地砸进水缸里。还有一次,夜里做米凉粉时打瞌睡,手腕被开水烫掉一块皮,她也拿那条鱼撒气。二话不说,抢过她父亲嘴下几口苦荞酒,一下子全倒进水缸里,让那条鱼兴奋异常地翻卷了一夜的水花。

日子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又过去了两三个月。冬天先在山王庙的山坳里裹上一层雪,寒气也随之铺展到我们二塘河谷的麦田里来。正当我和舅外公的岳父思考着是不是把水缸转移到堂屋里去时,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件事情。那一天,大中午的,就我一个人在里屋火炉边守着舅外公,突然听到院门吱嘎一声响,等上一会儿,却未见到有人推开伙房门走进来。我以为又是一个慕名来看鱼的,没有去理睬。只听得来人停留在了院子里,徘徊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后,我便听到水缸里的大鱼开始挣扎着翻腾,还有水不停泼洒在地面的声音。我急忙推门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背着背箩的老人。他穿一身带有补丁的蓝色劳动布衣裤,腰带里别一把锋利的柴刀,年纪在六十开外。沟渠纵横的脸蜡黄又憔悴,成饼成块的头发,似乎是横着生长,看起来刺拉拉的。他都不放下背箩,佝身两手往水里一捞,右手抓嘴扣鳃,左手捏紧尾巴,反手往后一抛,那条大鱼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跌落在他身后的背箩里。见我出来,他一愣神,丢给我一句话,便开门匆忙跑了出去。他说:“你家大人害死了我家的耕牛,那是我们家过日子的命根子,他没钱赔,那我就要用这条鱼,用他的命根子赔。”

我被他这个人,以及他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得开门出去,勉强尾随在他身后百十米远的地方往山王庙的方向跑。两人一前一后跑过了修配厂,跑过了二塘河上的格扭大桥,一直来到果花村村口那条小溪边。一路上,他身后的背箩都在剧烈抖动着,一定是那条鱼离水缺氧在不停挣扎。隐隐约约地,我的耳畔还萦绕着一声声近似婴孩的呜咽:“咕——哇——呜——哇——”似坟场里饿了几天肚子的猫头鹰,声音不大,但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厉。

“我舅外公变成鱼了,”我学着舅外公岳父的口吻喊,“离开水他就会死的。”

这叫声,背背箩的老人比我听得还清楚,二塘河谷流传的那些关于它的故事,他也是坚信不疑的,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个抵命的办法来。听了我的话,也是出于某种担心和害怕,他才在小溪边站住,愣了那么一下,突然将背箩摔打在嶙峋的乱石中。背箩的敞口瘪下去,又弹起来,那条大鱼也跟着噼里啪啦甩出去,身子在一块带有锋利切口的岩石上碰一下,这才弹回来,跌落到背背箩老人跟前。他先下意识躲闪一下,不是出于报复,而是巨大的恐惧,整个人跳跃起来,双脚在鱼身上猛地一跺,确保它再无挣扎迹象,又在跳开的瞬间,意欲挥动起柴刀,不管不顾地剁下去。

“不能砍,”我继续大声叫喊,想制止他,“它要死了,我舅外公也会死的。”

这话又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让我得以蹲下身来,带着诧异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仔细端详这条大鱼。它真的跟我在二塘河谷见到的任何鱼都不像,它的腹鳍有一双粉嫩的小脚,比刚出生老鼠的手脚都小,都嫩。我用手摸一下,感觉它的手脚都滑溜溜的,像几块带有弹力的软胶,几乎可以靠着它们保持平衡和站立了。再看它的身体,靠近背鳍的地方,已被锋利的岩石切开一个两寸长的口子,又被背背箩的老人猛地一跺,鱼骨尽断,鱼身扁平,内脏都从那个口子里飙出来,鱼鳔裂成一块白色的薄皮,浅黄的鱼蛋也碎成散沙,和小溪里的泥沙一并被它自己殷红的血液浸泡着。

更让我惊异的是,遭遇如此粗暴的对待,它身上的鳞片竟无一块脱落。又用手戳一下,才发现它的身上没有鳞片,我是说它只是长着鳞片形状和花纹的表皮,比薄膜更为厚实,也更有弹性。在我戳它的同时,它的嘴唇张合着,身体又近乎痉挛一般挺了一下,两只小手和小脚,在腹部快速扒拉着。背背箩的老人和我都大吃一惊,以为它那破碎的身子会突然挺立起来,一刺溜蹿入小溪,藏身水里快速消失。可惜,它根本就没这个机会。背背箩的老人一把将我推开,一直紧握在手里的砍柴刀,带着凌厉的风声,咔嚓咔嚓猛剁一阵,直到那条大鱼粉身碎骨,没有一个部位能让人分辨得出它曾是一条鱼,这才住手。然后背上背箩,提着柴刀,沿着小溪边的一条黄泥小路,骂骂咧咧地走了。

宫敏捷

青年小说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籍贵州威宁,现居深圳。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长城》《广西文学》《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山西文学》《南方文学》等刊,部分作品连载于报纸。已出版小说集《锅圈岩》、评论集《写作,找到表达自己的方式》。获第十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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