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泛化策略——以维吾尔语用反义词强化语义为例

木再帕尔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以往维吾尔语语法化研究以词语语法化,即去语义化、去范畴化,以及语音销蚀等研究为主,从单一词语入手,探讨其历史演变和不同方向的延伸路径。本文从负面语义反义词演变成程度副词语法化现象的视角,讨论维吾尔语词语演变成强化语义程度副词的过程。语义扩展,即语境泛化是语法化演变的重要机制之一,在此机制中,词义扩展到新的语境。如,有些形容词通过语法化演变成程度副词(intensifier)就属于语境泛化现象。语义扩展需要通过语义革新过程,即词语在一定语境中被赋有新的语义,而在其他语境中保留原来语义,语义革新导致用不同方式表述同一事物或整合语言资料的其他方式。[1]122

关于形容词演变成程度副词,Elke Gehweiler通过对德语lauter和eitel(二者语义为“纯粹”)的共时性用法进行语义分析,找出其语法化路径。原本语义为“纯粹”的形容词lauter,在早期高地德语中演变成表示否定语义的程度副词,而在现代德语中进一步演变为变成冠词。[2]据Hopper & Traugott研究,程度副词包含明显的感情色彩,容易产生语义革新,而其他词类也能接受语义革新,在一定程度上可预测其语法化路径。[1]122这种语法变化有别于词汇变化,词汇变化经常涉及语音销蚀和融合。如,盎格鲁—萨克逊语hlāf-weard“面包师”演变成现代英语的lord。在terrific“可怕的”>“非常”的演变中,既有语义概括,又在一定句法位置发生编码化。因此,语法变化和词汇变化之间存有界限。[3]494

Heine & Kuteva讨论英语和德语的演变成程度副词的词语,如,英语bad>badly,德语furtchbar“可怕”>程度副词等。[4]62-63

英语:That hurts me badly./I need it badly.“那件事对我伤害很大。/我非常需要它。”

德语:Das ist furchtbar.“那很可怕。”

德语:Der Pudding schmeckt furtchbar gut.“布丁尝起来非常棒。”

例句中,bad“坏”、furtchbar“可怕”在新的语境中演变成程度副词“极其,很”。此类语法化过程折射出另外普遍过程:带有负面评价色彩的词语可以演变为程度副词。如,英语awefully、frightfully、terribly等词语会失去其原有的负面语用语义和情感色彩。此类语法化现象亦见于汉语当中。

上古汉语“甚”:“厉害,严重”(形容词)>“很,非常”(程度副词)。

甚矣,吾哀也!(《论语·述而》)

上古汉语“酷”:“残暴”(形容词)>“程度深,过分”(形容词)>中古汉语“酷”:“很”(副词)。如:

今上急耕田恳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韩非子·显学》)

由此可见,具有负面语义的形容词演变成程度副词是在语法化演变中较为常见现象。根据句法特点,将维吾尔语副词可分为动作副词、程度副词、时间副词、方位副词、语气副词、判断副词等类型。其中把表示行为动作或事物性质程度的副词称作程度副词。

她的字写得很漂亮。

在我们班,吐尔逊的学习最好。

雨多多少少也下一点。

1.yaman“坏”,语法化路径为BAD>INTENSIFIER,即“坏”(形容词)>“坏”(程度副词)。

他是坏人。/他是厉害的人。

与坏人同路不如自己拄拐,骑匹劣马不如自己步行。

yaman“坏”演变成程度副词,表示“特别,非常,格外”的语义。

这咖啡非常香。

他是非常好的人。

以上例中,yaman发挥程度副词作用,尤其在第二句子中,yaman“坏”出现在其反义词yaxši之前,更加强化bäk、intayin等其他程度副词,表达“非常”的语义,使其语义达到极限。这种负面语义的词演变成程度副词的现象也见于回鹘语当中。在回鹘语中,与现代维吾尔语yaman同义的anïγ“坏,邪恶”也作程度副词。

他与邪恶的黑暗魔王和五类魔作战。

例句的anïγ表示“坏,邪恶”,当anïγ“邪恶”修饰其反义词ädgü“善”时,表示“极其,非常”的语义。这种情况与现代维吾尔语yaman“坏”修饰其反义词yaxši“好”的情况基本相同。

骑黄马的信使,骑深褐色马的使臣带来好的消息。要知道,此为大吉。

2.sät“丑”,语法化路径为UGLY>INTENSIFIER,即sät“丑”(形容词)>“非常,极其”(程度副词)。

年轻人没有丑的,老人没有俊的。

那个姑娘丑。

sät经过语法化,表示“非常,极其”的语义。

我听到他的话哄堂大笑。

那个姑娘非常漂亮。

3.qattiq“硬”,语法化路径为HARD(stiff, firm)> INTENSIFIER,即qattiq“硬”(形容词)> qattiq“硬”(程度副词)。

天远地硬。

软虫子能蛀硬木头。

这个馕饼硬。

通过语法化,qattiq表示强度大,程度深。

我们大干了一场。

这个馕饼很软。

例句中,qattiq发挥强化作用,尤其第二例句qattiq“硬”修饰其反义词yumšaq“软”,表达普通程度副词无法表达的语义。鲁尼文碑铭文献的qatïγ“硬”也能表达程度副词的语义。

közdä yaš kälsär tïda, köŋültä sïγït kälsär tïda yanturu saqïntïm, qatïγdï saqïntïm.[7]135

眼睛流泪,我强忍住。心里难过,我强抑住。我万分悲痛。

例句中,qatïγdï(

4.eγir“重,沉重”,语法化路径为HEAVY> INTENSIFIER,即eγir“重”(形容词)> eγir“重”(程度副词)。

我比你重。

eγir“重,沉重”经过语法化,表示“极其”的语义。

我昨晚喝酒,喝大了。

例句中,eγir强化谓语语义。与以上例词不同,eγir不能强化其反义词yenik“轻”的语义,连用eγir和yenik,则构成对偶词,表示“轻重”的语义,无法表达强化语义。

5.wähši“可怕的”,语法化路径为TERRIBLE>INTENSIFIER,即wähši“可怕的”(形容词)>wähši“可怕的”(程度副词)。

电影里的魔鬼太凶残了。

通过语法化,wähši“可怕的”演变出“非常”义。

这部电影很有意思。

在蒙古语中,表达“可怕”语义词语的语法化也较为常见。

这地方特别美。

蒙古语ayumar表示“可怕”,但语法化演变之后发挥加强程度的作用。

其一,与语法化的普遍规则或普遍趋势有关。此类语法化路径在不同类型的语言中普遍存在,蒙古语就有类似语法化现象。如:

那人特别好。

讲得非常好。

ayumar“可怕的”原为形容词,通过语法化,演变为程度副词,表达“非常,很”的语义。

其二,与语言社会化,即口语化程度有关。以革新策略强化语义容易被语言使用者接受,并变成语言使用的时髦现象。近两百年,英语awfully、fearfully、terribly、incredibly、really、pretty、truly等词语的使用成为时髦,在书面语中,very经常被替换为most、surprisingly、extremely、highly、extraordinarily等。[8]

本文分析的维吾尔语词语当作程度副词的情况比较流行,口语化程度高。但是,除了yaman之外,其他词语的程度副词语义仍未被《维吾尔语详解词典》《维汉大词典》等辞书收录。从回鹘语的情况看,词汇语义发生口语化,然后进入书面语是突厥语族语言及阿尔泰语系语言常见现象。如,Jens Wilkens在《回鹘语中的次标准元素和口语化现象》一文中深入讨论回鹘语的口语化情况。[9]因此,适当接受口语化语义是词义演变的普通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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