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欢懿

文/洛阳无锦 图/ 茜茜吐泡泡

谁都在往前走,可她思念的人却永远停留在十八岁,再也无法长大、变老。

编者按

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为了给心爱之人报仇雪恨,伴君身侧,如履薄冰,筹谋十年之久,最终以一把刻着梅花霜雪的冰冷匕首,插入仇人的胸膛,血漫皇袍,犹如一幅绝美的血色画作。一场漫天大火,从此掩盖了所有过去。一切往事和痛苦随之消散…… 文中鲜少言语描述男女主人公如何相爱,更多是讲述女主的复仇计划,在复仇过程中细腻的感情描写,却能让读者感受到女主对男主刻骨铭心的感情。

本期新人作者洛阳无锦,文笔流畅优美,人物刻画生动饱满。下面,请跟随她的笔触,一起走进故事——《岁月欢懿》。

雁青想杀了皇帝,她为此筹谋了很多年,可每当看着那张与梁泽川有八九分相似的脸,她都会劝自己,再等等,等后路圆满,再动手不迟。

这一等便等到宫墙里杏花盛开,等到皇帝的赏赐再一次落进了欢懿宫。

墨江鲛珠一斗,上用江绸八匹,上用官绸八匹,冰蚕金丝绸纱十匹,翡翠如意一对,霞碧云纹连珠流苏步摇一对……

御赐是大喜事,偏偏雁青表情淡漠端坐于高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贴身婢女秋露原本挺高兴的,可见了雁青的表情,只能连忙埋头,同往常一样,找来了人将东西全部抬去了偏殿洗月轩。

雁青冷眼看着人来人往,心里盘算着皇帝又该何时到。

皇帝有秘密,他选择将秘密藏在了雁青的欢懿宫。却又怕遭人泄露,只留了雁青一位主位娘娘,偏殿全空着,不择嫔入住,连欢懿宫中的宫人都是皇帝精挑细选过的。

活在这宫里,累人得很。

众人皆羡慕雁青能有此待遇,独处一宫,又得皇帝恩宠,连月赏赐不断,怕是捧个心蹙个眉,那座上一位心疼得连月亮都要摘给她。

大抵如此吧。雁青从高位上挪下来,慢悠悠踱步回到坐榻上,枕着靠垫继续舒舒服服地看书。不过半晌,秋露回来了,雁青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问:“温姑娘可在?”

秋露咬咬唇,声音明显小了下去:“温姑娘不在洗月轩内。”

听到这,雁青总算是将书放下,肯抬头看上一眼了:“偏殿宫人可在?”

秋露摇头,诚实道:“不在。”

“那便无事了。”雁青又重新躺回去,“等晚上陛下来了回话罢。”

秋露不忿,语气有些焦急:“可娘娘,您怎么也算的上是她的恩人,您不该受如此待遇……”

雁青微微掀眼,“慎言。”

秋露便不说话了,只是眼底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雁青叹口气,她知道小姑娘是对她好,可惜天家薄情,又岂是旁人可随意妄言的。

时间浑浑噩噩过得也不算快,到了晚间,皇帝果然来了欢懿宫用膳。雁青与元穆见礼,元穆伸手虚扶一把,待她站起身来,方问:“东西可喜欢?”

雁青看向元穆的视线一顿,她心下有些不解,但还是斟酌用词道:“妾将东西都送与洗月轩了……”

元穆坐下来,抬头看一眼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冲雁青招招手道:“也是。来坐罢,朕不习惯与你站着说话。”

雁青颔首,走过去在元穆的身旁坐下,又听他问:“这些天,身子可恢复得好些了?”

她连忙应道:“谢陛下挂怀,妾已好了许多,想来不过几日便能痊愈了。”上个月宫中宴会,有人趁雁青无甚防备,周围又无人,将她推落池水,救上来后一连高烧了好几日。大约是雁青的恩宠太碍某些人的眼,下手之人毫不留情,后来调查时却怎么也查不到幕后是谁在指使,只得拉出了动手的宫人杖毙示众。

这些年雁青的身骨已大不如前,高热之后又卧榻休息了半月,气色这方好了些。想来这回赏赐的东西是为了安抚她的,只是元穆没想到她又依从前模样送往了洗月轩,思及此,雁青不由得有些感慨道:“陛下今日可在妾这里用晚膳?”

元穆摇头道:“今日朕只是来瞧瞧你,晚膳朕在皇额娘那边用过,你与稚京叫些爱吃的膳面,不必拘谨。”

雁青看着那张脸,暖声应下,眼神再挪不开半分。二人又拉着手叙了些闲话,元穆这才摆驾离开,她尚未从情绪里抽离时,转头正对上温稚京平静的双眼。

温稚京什么也没说,只是行了一礼,轻声道:“娘娘。”

雁青摆了摆手,秋露带着温稚京离开,再回来时,雁青已自行洗漱,上了榻。

秋露守在帐外头,不忍道:“娘娘与温姑娘,这是何苦……”

雁青不答,只是将头闷在被面里,许久道:“熄灯罢。”

有时候这张脸看久了,她当真不知道自己看的是谁,是梁泽川,还是皇帝元穆。

雁青与梁泽川初识于一个雪天。

飘雪如絮,裹着寒风散向四面八方,彼时她随家中亲人一道去城外孤城山寒寺上香,趁着家人不查,一人偷溜去寺外梅花园。

梅花园铺的是鹅卵石小路,雪覆其上极容易滑到,因此人迹罕至。偏雁青不信邪,要自己走上一走,屏退了侍女自己一个人钻入梅林,没走两步,果真摔了个仰倒。

不仅摔倒了,还将脚崴了。

她所在的位置离林外颇远,绝不可能大声喊叫让侍女进来扶她。可脚伤似乎很严重,雁青根本无法重新站起来,她跪坐在地上,感受着寒风渐冽,急得想哭。

偏在此时,梅林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雁青有些绝望,闺中女子未出嫁时不可见外男,万一来人是个男的,她这辈子名声也便毁了,莫说日后嫁人,就她那爹娘,能不能让她有命活下来都是未知。

惊慌与后悔扯着她不断往深渊坠落,就在她控制不住地想着可能遭遇的一切时,脚步声突然停了。

紧接着一道清朗如玉的声音自林深处传来,“前路可有人?”

没人再往前走,似是特意留出的空白,雁青忍着脚腕剧痛,咬牙道:“有人。”

一听是女子,那人更不愿往前了,温声道:“可需要帮助?”

“劳烦公子遣人去林外寻我婢女来接我可行?”雁青的尾音带了点颤,不知是太痛还是太过紧张,“杏色马甲,发髻间有两朵嫩黄色绒花,谢谢。”

来人应声:“且稍等。”接着声音远去了,不久后,婢女惊慌跑进林子来,见到跪坐在地上的她时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小姐!”

好在这期间当真没有任何人进出梅林,雁青安全地被自家婢女搀扶着离开了。临走时她掀了帷帽,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那人从一片梅花中踱步而出,雪与梅花混在一起落在他玄色衣袍的肩头,像是冬景不甘寂寞,在泼墨画布上沾染的一抹青白色彩。

后来相识后,雁青问起初遇,他说本欲往林外去,道中听到有人跌倒,声音虽小却明显。他猜大抵是谁家姑娘偷跑出来玩闹,故止了步。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止步,倒赚来一桩好缘。

可好缘没能结个好果,朝廷生变故,梁家失势,全家流放的流放、充奴的充奴,家主与嫡子梁泽川被判秋后问斩,血染红了那一日的整片天穹。

自此之后,雁青再也没有快乐的日子了。

恍惚从梦里醒来时,雁青一抹眼角,濡湿一片。

她抱被坐起,想要张口才发现嗓子干哑难出声音,只得敲了敲床板。

秋露闻声而来,给她沏了杯茶。雁青润过嗓子方才出声,“几更天了?”

“时辰尚早,娘娘可再睡会儿。”秋露接过雁青递来的茶盏在一旁放下,“可是做了噩梦?”

雁青摇摇头。她让秋露去歇下了,自己拉开帷幔坐在窗边,愣怔地看着窗前方点燃的红烛。

与梦里初相识过去多久了?

大抵有……很久很久了,久到连雁青也记不清楚到底过去了多少年岁,星霜荏苒,而她困在这四角一方天里,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个出路。

谁都在往前走,可她思念的人却永远停留在十八岁,再也无法长大、变老。

雁青一直静静坐着,直至河倾月落,夜色渐收,她方像是回了神,坐直了身子闭了闭眼,准备起身去洗漱。

却在那一刹那,眼前忽地一黑,头朝后整个人直直栽了过去。

“娘娘!”

“那便是舒妃雁青罢……长了一张好皮囊,怪不得独得圣宠这么些年……”

“呸!皇帝后宫三十六妃嫔哪个不是鹄峙鸾停,如玉一张脸?”

“可你不得不承认,这舒妃长得就是比旁的娘娘好看得多,要不怎会让皇帝宁愿冷落皇后也要去她的欢懿宫呢?”

“嘘!你声音小些!万一让皇帝听见了,你我一家子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

痛。

浑身都在痛。

前些年生辰宴上那些伶人背地里说的话又似昨日听闻一般浮现在耳畔,雁青的脑子里像有万千匕首在搅动,疼得要炸开。

有人在喊她,一声又一声,焦急又无助。那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待她睁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梁泽川,而是温稚京。

见雁青清醒过来,她松了一口气,伸手捋过鬓边一缕碎发,好像带过了眼角,又恢复了平时沉静的模样:“在下这就去叫陛下进来。”

雁青心口一痛,下意识问:“陛下?”

像是听出了雁青的语气,温稚京难得地变了表情,“守了你一天。”

听闻此话,雁青这才注意到殿外天色浓如泼墨,而殿中灯火通明。她喉口有些涩,“我睡了一天?”

温稚京已经退了出去,走进来的元穆替她回答,“是昏了一天。”

雁青身子一软,就要强撑着起来行礼,被元穆按回了床上:“你好生歇息,先让太医来瞧过了,再论别的事。”

她乖乖应下,重新躺了回去,见太医提着木箱走上前来,便伸手方便他把脉。太医看过,又对着元穆与秋露嘱咐了几句,元穆点点头,挥手让人离开:“将药方交给秋露即可。”

太医应声,俯身离去了,元穆走过来坐在窗边,手指拭去了雁青鬓边汗水,又替她整理好碎发,这方道:“辛苦你,这些日子你便好生在宫中休息,朕自会彻查此事,为你讨个公道。”

“彻查?公道?”雁青忍着后脑的钝痛问,“陛下,请问妾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偏头去看窗边伺候的秋露,只见秋露眼中含泪,却不肯抬头看她。再看元穆,他道:“有人往你常喝的茶叶中添了药,和你寻常喝的补药中一位药材相冲,伤了你的身子。”

雁青品味着元穆语气里的歉意,旋即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有人动手了,想要了她的命。

是了,她雁青“承宠”这么些年,总有人明里暗里想要动手将她铲除。伤身子本的麝香,巫蛊之术的栽赃陷害,推下水池的黑手,药物相克的毒药,那下回呢?又是什么?

雁青忽地很想笑,只是她忍住了,看向元穆时,心底的酸楚又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元穆见她这幅表情,心中不忍,安慰道:“你且好生养着,其余任何事情都不用操劳。”

元穆的语气柔和,像温润的药膏一点点覆盖在雁青的伤疤之上,让她不由得恍惚起来,不知今夕是何夕。但她很快回神,微微颔首,应道:“谢陛下。”

“不必言谢,本就是宫人一时失察,这才给了旁人下手机会。”元穆问,“那茶叶是谁送的,你可还记得?”

这已是准备开始追究了,雁青摇头,于是元穆看向秋露,秋露会意,去偏柜瞧了一眼。回来时面色却有些发白,还未及元穆发话,她已扑通跪在地上,额面贴着地毯,不敢抬头道:“回陛下,这些日子用的茶叶刚巧泡完,但盒子奴婢还留着,是颜小主送来的。”

颜婕妤,颜拾月,太后送进宫的人。

元穆的脸色霎时沉了不少,他唤来人将事情吩咐下去,又转头看向雁青,“朕竟不知,是母后的人。”

他的话语是带着愧疚的,语气却硬冷,端的是帝王姿态。雁青有些想笑,又不忍他这张脸露出疲倦神态,于是忍着头痛轻声道:“陛下可切莫为了妾与太后娘娘恼矛盾,妾身事小,陛下事大。”

她这一番话倒讲得元穆顿了一顿,大抵是不到半年时间里雁青接连受了两次暗算,叫他多少有些心软了。于是他道:“不用担心朕,你多操心操心自己,好生休养,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看着他的眼神,雁青有些自嘲,分明知道面前人并非旧时人,却偏偏沉溺于那一时半刻的相似温存中,久久不愿脱身。

都说是她救了温稚京,可谁人知道,若非温稚京,她恐怕会迷失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时辰已晚,元穆温声细语哄着雁青吃过药歇下,转头离开了内殿。不一会儿,秋露从殿外赶来,一身湿润寒气,看着雁青,却迟迟不敢出声。

雁青看着她的表情便已知道发生了什么,摆了摆手,“你说罢。”

秋露咬咬唇,终究还是顺了雁青的意,极小声道:“娘娘,陛下他……去洗月轩歇下了。”

“歇了便歇了,”雁青偏眼看她,“以后这种事没必要总是这样一副表情。”

小姑娘耷拉着眼角应下了,转头灭了灯火离去。雁青躺在黑暗里,眼神捕捉着虚空之中的尘埃,不过半晌就沉沉睡去了。

太医院给雁青重新开了药,欢懿宫的东西一律换了一批。茶叶的事情果然不了了之,但或许是因祸得福,在雁青卧榻养病这段日子里,元穆倒是来欢懿宫来得勤了,只抱着一批折子来,她在榻上看书刺绣,元穆就在一旁桌前批阅奏折。

有时候雁青看书看得眼睛累了,就托着腮去看元穆办公的侧脸。看着看着她便入了神晃了眼,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当年也是这般模样,他看书,她看人。怕被家中发现,就连相见也是他的妹妹打掩护,虽然辛苦,却也是当年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一日元穆批阅完奏折歇息时见到雁青在刺绣,雪白的缎面上飞针走线,鸳鸯白梅已初现模样,不由得感慨道:“当日初见,你带的也是鸳鸯白梅手帕,可惜拿去擦了污泥,丢掉了,后来便再没见你用过相似的。”

雁青执针线的手一顿,笑起来,“陛下还记得?”

“当然记得。彼时众多秀女当中唯独你穿了身素净衣裳来,还垮着张脸,想不让旁人注意都难。”元穆靠在软垫上,抿一口茶水,“你喜欢梅花?”

雁青摇摇头道:“妾喜欢合欢。”

元穆有些奇怪,“那为何要绣梅花?”

雁青似乎被这问题给问到了,思索片刻,才道:“妾记得当年学习女工时,头一个学的便是白梅花。绣多了,就顺手了,物件上也就多绣些。”

元穆了然地点点头,又道:“鸳鸯双飞,是为吉祥之物,配梅花也十分好看。”

雁青应声。

待送走了元穆,雁青的视线从紧闭的宫门收回,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的温稚京。她权当没看见,低头去拆手中已有雏形的梅花绣线,半天也拆解不掉,便干脆将其丢进灯台,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温稚京看着火苗自绸布上升起,淡淡道:“可惜。”

“不可惜。”雁青漠然。

温稚京就点头道:“那便不可惜。”

雁青没看她,转头去整理被元穆弄乱的书架。半晌,她终是道:“去准备罢,是时候了。”

一日雁青身体不适,晚间便没留元穆,元穆索性去了洗月轩。片刻之后秋露回来禀告,神色有些勉强,雁青奇怪,问她:“温姑娘不在?”

“……在的。”秋露回答得有些勉强,雁青看着她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何事?”

秋露小声道:“陛下碰翻了温姑娘的梳妆台,发现了她藏的银票。”

雁青心里头凉了半截,她捉住被面的手五指收紧,片刻又放开,深吸了一口气稳下情绪来道:“没事,只要不是抓个正着……”

“可陛下瞧出来了,问她存这么多银票作甚。”秋露声音愈发的小了,“温姑娘……温姑娘说,手里有闲钱,心里也踏实。”

“……”雁青顿感一阵无力,她以手支颐,沉默了半晌,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秋露走了,走时并未熄灯,雁青一人半躺在床榻上,沉默地望着床头的药碗,脑子里疯狂思索着对策。

元穆城府极深,又爱忌惮他人,算计心重,否则也不会从那么多兄弟中得了先皇青睐,入了他的眼。后宫娘娘手里存的大多都是碎银,打赏下人多用的也是碎银,又或者是簪钗珠宝。若是能从房中翻出银票来,多半是起了其他心思,最不济的也是想逃出宫去。

温稚京这次算是栽了。

只是不知元穆此番怀疑到了什么程度,温稚京还不能出事,她手里可握着她二人日后的命脉,一旦出事,雁青进宫筹谋的数年就算是白费了。

思及此,雁青不由得又想起了梁泽川,分明是两张相似的脸,却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只能盼望今夜元穆有个好心情,不会生温稚京的气,做些什么无法想象的事情来。

虽然在这欢懿宫真正受宠的不是她雁青而是藏在洗月轩的温稚京,但伴君如伴虎,自古天家多薄情,更何况她二人共为“舒妃”承宠了数年,谁也不知道那位皮囊底下如今藏了个怎样的心。

尽管知道担心是最无用的,可雁青一颗心还是悬着,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辗转反侧,眼睁睁瞧着烛火燃尽,秋露进来时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一宿未眠吗?”

雁青摇摇头,她也不知自己在否认什么,咳了两声问:“陛下呢?”

“陛下方从洗月轩离开不久,”秋露道,“娘娘?”

雁青翻身下床,随手披了件衣服:“掌灯,同本宫一道去洗月轩。”

其实若要发生什么,此刻就已经只剩了结果,什么也改变不了。但雁青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赶去了洗月轩,在见到完好无损的温稚京出来那一瞬间她双腿发软,幸得秋露搀扶,才未能跌坐在地。二人进了门屏退四下,温稚京将袖口上提,露出一道崭新的暗青痕迹。

雁青心一紧,“他动手了?”

温稚京平静地点点头,“我的疏忽,银票藏在梳妆柜台上的木盒里,与寻常胭脂盒无甚区别。我原以为摆在那种地方的东西不会有人动,他今儿个来,一个一个打开了看,我便知道出问题了。”

雁青伸手去碰那道痕迹,指尖触到的刹那,温稚京皱了皱眉,又很快平复了,道:“涂过药了。只是这些天我得出门确认外头的东西,你须得有万全把握拖住他。”

“我尽量。”雁青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你出门少带几个功夫好的人,不注目也有保障,尽量要陌生面孔。明日我去给你找两个来,有些事情,我们得提前了。”

第二日雁青刚起,御赐的报单便呈了上来,有宝贝还有美食,全部叫宫人抬了精雕的木箱来,分门别类送进欢懿宫。雁青心底发寒,她不敢反抗,站在殿中却如立于冰窖,只觉四面八方都吹着冷风,叫她无处可逃。

秋露可不知自家娘娘的想法,她只觉得高兴,娘娘终于熬出了头,得了皇上青睐。可雁青看着那成箱成箱的东西往院中抬,却仿佛看到了元穆抵着扳指立在她眼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朕拿这些银子买你二人上路,爱妃,你可高兴?”

雁青连秋露也不使唤了,亲自找上了温稚京,发着抖道:“人都在耳房里,你将这些人使唤去,今儿个必须出门解决所有事情,否则我怕今晚你我二人都得留在这。”

温稚京一顿,“动手了?”

“他送了礼来,一会儿大抵就要亲自上门了,你再不走,就出不去了。”雁青手一摊,“药呢?”

温稚京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纸包塞进她手里:“墨纸包的你得含在舌下,他若强要你,你决不能被他发觉口中之物。尽量拖时间,我会尽快做完一切。”

雁青将纸包握紧,重重点头:“好。”

雁青猜的不错,今日元穆来得很早,却没了前两日方展露出的柔情,又变回了从前硬冷的模样。雁青方燃起香不久,他便掀帘进来兀自坐下品茶,雁青蹲着行礼不敢起身,过了半盏茶时间,她才听得头顶人悠悠地道:“爱妃,好茶。”

她勉强笑道:“陛下赏的都是好东西。”

元穆伸手将她的下颌挑起来,眼神左右游移着打量了一番道:“爱妃此处甚是养人,眼瞧着有精神了,可不要起些不该起的心思。”

雁青僵着脊背道:“妾不敢。”

元穆也不应了,只是道:“起来罢。”

“谢陛下。”雁青起身,低着头顺着元穆来到他身边坐下,听他道:“怎的不见稚京呢?”

雁青心底一惊,面上却平静道:“温姑娘惹了陛下不快,自请闭门于洗月轩思过。陛下想见她?”

元穆就道:“你抬头看朕。”

雁青轻轻吸了口气,平静抬头,和元穆对上视线。她掌心直冒汗,强撑着不露怯,许久后元穆方道:“罢了,朕信你。”

却转头喊了小太监来,吩咐一番,出去了。

雁青后颈像是在过冷风,凉意直钻心窝。元穆又像没事一般道:“爱妃可是心里有事?怎的面色这般凝重。”

“大抵是今日起的有些晚,看起来气色不大好。”雁青笑笑,“劳烦陛下挂怀。”

“怎能说劳烦。你与朕本是夫妻,从来一体同心,怎好说劳烦二字。”元穆将手中桃糕往雁青身边一推,“尝尝,今日御膳房新进的玩意儿。”

雁青不敢推辞,接过来尝了两块,绵密的口感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前梁泽川跑了两条街为她和他妹妹买来的桂花糕。雁青的表情柔和下来,笑笑说:“的确,御膳房的手艺还是顶顶好的。”

元穆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喜欢就多吃些。”

因着舌下藏了药,雁青进得很慢,但好在寻常她用膳时速度也不怎么快,元穆瞧了半晌,没察觉出异样来,索性一摆手,道:“朕今晚在这里歇。”他又去看雁青的表情,“爱妃可会推拒朕?”

她哪敢?莫说此刻元穆已经满腹怀疑,就是换作旁日,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于是元穆就在欢懿宫歇下了,手里捧了两本书,一直看到宫人前来传膳,他头也未抬,问:“爱妃上次绣的手帕呢?”

雁青低眉,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方手帕拿出来,那鸳鸯只来及绣了半只,另外一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元穆看了半天,“朕记得,你上回绣的鸳鸯是蓝羽,没这个深沉。”

她喉口发紧,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妾拆了线重绣的。”

元穆低头去看,果真看到作废的细密针眼。先前派出去的小太监回来传话,元穆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挥手道:“先用膳罢。”

雁青低头应声,闭了闭眼,走过去坐到元穆身边为其布菜,一如往常一般。用完晚膳,二人洗漱过,元穆先上了榻,雁青去关好门窗,回来时就见他坐在榻边,合着双眼。

她定了定神,方走过去,便被元穆大掌一捞,搂腰带到身前:“爱妃瘦了,可是膳食不合胃口?”

雁青扯出一个笑,轻声道:“瘦了才好看。”

元穆伸手,从她发梢游移至后肩,猛地扣住她往怀里带,在她耳根狠狠吸了一口气:“爱妃真香。”

雁青不敢说话,元穆又道,“青青,你觉得朕这张脸,好看吗?”

原本紧绷着的雁青突然就松懈下来,她软了身子,呵气如兰,“陛下这张脸,天下第一俊朗。”

她看到了元穆耳后浮现的红点。

药效发作了。

“是吗?”元穆亲了亲她的耳廓,激起雁青一阵颤栗,“可朕听闻,十多年前被抄斩的梁家嫡子梁泽川,与朕面相有八九分相似。”

雁青一哆嗦,手心渗出汗水,可面色却十分平静:“陛下乃九五之尊,切莫自降身价,与死囚相提并论。”

她每一个字几乎都咬着血说出来,像是搅烂了五脏六腑,打碎了脊骨经脉。

元穆轻轻一笑,“可朕还听闻,青青幼时与梁家幼女交好,常混在一处。”

雁青继续道:“是妾少时不懂事。”

元穆似笑非笑,冲着她颈后吹了一口气:“朕让梁家流放、充奴,又斩了梁泽川,爱妃不恨朕?”

雁青挂在他肩上的手几乎要将指甲捏进掌心,“梁家如何,与妾无关呀,妾怎会记恨陛下?”

元穆的声音一点一点冷下去:“那为何,爱妃要收留梁家幼女入宫,还将她推至朕面前,承宠数年?”

最后一声落下,元穆狠狠将雁青推离身畔,雁青反应不及,整个摔倒在地上,额角磕在木凳上,磕出了血。

雁青视线一片模糊,元穆看着她,毫无怜悯之心:“你们好大的胆子!朕查梁党余孽查了这么多年,却未料到是枕边人,来人!去洗月轩给朕把人带来!”

鸦雀无声。

雁青的眼前终于明朗了,她扶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来,惨笑道:“陛下,原来您没忘记梁泽川。”

元穆愤怒更甚,正要起身却发现四肢酸软无力,动弹不得了,不由得怒吼:“毒妇!你对朕做了什么!”

雁青却兀自道:“您没忘,妾当然也没忘,不仅没忘,妾记得还深刻得很!妾怎能不恨您?多好的一位世家公子,霞姿月韵,才貌双绝,可偏偏倒在了党派相争里。”

温稚京带着酒壶推门进来,二话不说将酒壶塞给雁青:“吐了,把这个喝了。一切都打点好了,我们该撤了。”

竟是对元穆彻底无视。

雁青乖乖喝了,又从梳妆台里翻出一把匕首来,刀柄刻着梅花霜雪,“您问妾为何要绣鸳鸯梅花?只因妾与泽川初时在寒山梅林里,终究是初见一场雪,注定了我二人的结局。”

她提着匕首靠近,元穆怒目而视,四肢却愈发无力。温稚京在一旁担忧地瞧着雁青,听着她道:“若不是您,妾与泽川,早便厮守了。稚京今日早就出宫了,您还是来晚了一步,您派人去洗月轩看见的不过是秋露找人来假扮的她罢了。”

“为了这一天,妾筹划了十年。”雁青笑起来,将匕首一点点捅进元穆的心窝,双手颤抖却一点不肯退缩,“妾肯入宫,是因为您长得与泽川太像,思念太苦,妾得靠您来熬过这些岁月。这些年,妾二人吃尽苦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元穆,如果在地下见了泽川,记得磕头认个错,告诉他,我们把您送进来了。”

屋外燃起大火,火势已然从洗月轩蔓延到了正殿,可元穆听不到任何呼救灭火的声音。

他只看见牵起了温稚京的雁青回头,温和笑起来,一如二人初见模样:“再也不见。”

夜半,欢懿宫走水,因前一日香炉被有心之人下药,没人能逃出来,包括歇在欢懿宫的皇帝元穆和其宠妃雁青。皇帝驾崩,举国同悲,皇后膝下不满六岁的皇长子被推上高位,至此,国境大乱。

十一年前,朝中重臣梁家被人诬陷通敌,全员下狱,众臣求情无方,举家流放,家主与嫡子梁泽川处以秋后问斩。世交温家遭连坐,罚罪从轻,梁家幼女梁梓京被托付于温家,举家迁离都城。

十年前,皇帝扩充后宫,在梁家一案中立大功的雁家嫡女雁青入宫,被封为舒嫔,隔年晋升,封为舒妃。

八年前,舒妃得盛宠,自此经久不衰。

未被众人所知的消息则如下:

雁家嫡女雁青与梁家嫡子梁泽川自雪中寒寺相识,从此互相倾慕,奈何雁家家训严苛,从不敢同家中披露心声。

梁家一案是两方党派相争的结果,梁家是被牺牲的那个,雁家借势攀附,挣来前途。雁青人单力薄,为替梁泽川求情几度寻死觅活,最终被雁父厌弃,送出京城,待皇帝选秀送入宫中,阴差阳错成了舒妃。

梁梓京改名温稚京,机缘巧合下与雁青取得联系,雁青将其接入宫中,却不料被皇帝看上,万般无奈之下出下下策,与雁青唱了一出金屋藏娇的戏码。

宫中十年,二人缜密计划,温稚京借身份之便随意出入皇宫,为二人后续铺路。雁青则立于众人眼前,一力承担所有注视,方便温稚京的行动。

终于,某日不慎被元穆察觉到温稚京身份,计划提前,当晚雁青三寸血刃便抵他腹腔,了结了他的性命。

欢懿宫大火漫天,从此掩盖了所有过去。

有人说舒妃雁青和元穆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也有人说没看到遗骸,大约是被人救走了。

那又如何呢?

不过皆是史官笔下一页记录罢了。

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场大火,是一个姑娘筹谋十年,为心爱之人报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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