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石承德九岁那年的一个春晨，他卧室后窗外的小竹园里，从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忽然蹿出一个别样清脆的叫声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到窗前探望，良久才觅到从一根竹枝跳到另一根竹枝的它：淡黄色羽毛，比麻雀好看，眼圈及眼角上蝌蚪状的白羽毛特别醒目。他赶紧取来弹弓和一把小石子，从木窗栏之间连射数弹，都不着边际。
石承德不知这是画眉鸟，就觉得它好看，叫声也好听，每天起床后头件事，就是站在窗前，在一团翠绿中寻找它。这只鸟俨然如国王，在小竹园里巡视，伫立在园中一块大石头上，歪头斜视，仿佛在聆听地球的动静，又仿佛巨星登上舞台，跳来跳去地大声歌唱，长尾巴翘上了天。他每天早晨就躲在窗后，偷偷地“放冷枪”，但不知是距离还是准头儿的原因，从未击中。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会得到它的。他喜欢它。
画眉鸟浑然不知危险的存在。
这块大石头是他家当年造屋时剩下的，几经沧桑，如今安稳地摆在杂草丛中，上面布满绿到发黑的青苔，成了昆虫的家园，也已然是画眉鸟的私家猎场。它傲立在石头上，一下一下地转动高昂的头颅，并不是在聆听地球的动静，而是在观察大石头下的草丛、落叶，以及大石头边沿隐匿的猎物。突然，它一起一落，长喙戳击，衔上一只缩进壳里的猎物回到大石头上，用喙举起这螺旋状的壳敲向石头，一下又一下，直到它叼出那受伤的肉体，吞咽到自己肚里，喉间发出明亮的如潺潺流水的声音。它用翅膀清扫石头上的空壳，直到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它又唱起歌来，一曲音符如水般涌动的歌，短促的啼叫，连串的鸣啭，是胜利者的庆祝之歌。
石承德每天清晨都“放冷枪”，直到裤兜里掏不出一粒小石子，也丝毫没有伤到它的皮毛。他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捡小石子、练准头儿，都有三个月了。“真笨！”这天放学，他去小竹园掘蚯蚓，发现大石头下的草丛里都是碎裂的蜗牛壳，头皮就发麻了。
这么多蜗牛的遗骸呀！
蜗牛的壳，就像一只只空荡荡的小耳朵，但它们再也听不到地球的动静了。
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支歌，都是用一只蜗牛的生命换来的。他讨厌蜗牛用苍白的肉体背着坚硬的家，嘶嘶地爬过草丛，甚至爬到他卧室朝北的窗台上，留下一条条黏糊糊、脏兮兮的白色痕迹。但这一刻，他突然同情起蜗牛来，心生悲悯。这块大石头，显然是大地的祭台。但凭什么祭师就是那只贪婪的画眉鸟呢？就凭它有限的几个音符？就凭它会鸣唱？就凭它的歌声能带给人听觉的享受？如果是这样，他情愿不听它唱歌，他要赶走它。
他掏出弹弓和小石子，对它进行近距离的击杀。他发疯地射击。画眉鸟气愤异常，冲他尖叫，在竹园里东躲西藏，整个竹园都是振翅声。小石子射完了，他捡起草丛中的蜗牛壳当子弹，继续射击，但画眉鸟连毛都没少一根。他气急败坏，冲回家去，举起扫帚又杀回小竹园。这一回，连同那些麻雀，也都被他赶走了。
母亲骂他：“你发什么神经？那只鸟碍着你什么事了吗？”他说：“它吃蜗牛，吃了很多很多。”父亲就笑：“这不是好事吗？”母亲也问他：“不然，你让它吃什么呢？”他说：“吃虫呀。”母亲又问：“蜗牛不就是虫吗？”父亲在一旁笑他，让他很委屈。在他们眼里，鸟吃蜗牛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母亲让他掘蚯蚓，去喂她養的老鸭。母亲还把她养的鸡赶去小竹园，让它们在那儿吃虫、吃草，吃一切可吃的东西。
这天夜里，石承德又觉得父母是对的，甚至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其实挺喜欢画眉鸟的。第二天清晨，当他听到清脆的歌声，就激动得从床上跳起来。原来，那些逃走的麻雀和那只画眉鸟已重返小竹园。他不清楚鸟类是否也分地盘，也有边界，他家的小竹园是否就是它们的领地，但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站在窗前静静地聆听。
三个月后，白露这天早晨，当画眉鸟傲立在大石头上，石承德从窗后举起弹弓一下子射中了它。它向后倒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他大喝一声冲出去，绕到屋后的小竹园，只见画眉鸟用单翅拍扇着布满青苔的石面，企图飞起来，但只在原地打转。他轻易地把它抓到手中。他得意地跑去告诉父母。母亲发现鸟的右翅断了，给它涂了红药水，包扎伤口。
石承德把它拴在自己卧室的木窗栏上，喂它食物，和它说话，逗它唱歌。他去上学，就把它罩在竹箩里，生怕家猫偷腥。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它在小竹园时，他恨它；
现在它被他豢养，他又爱它，天天涂药喂水，盼它早日康复。他求过父母，想要个鸟笼，但没有得到。画眉鸟不肯唱歌，他带它去小竹园，在草丛中找出蜗牛，摆在大石头上让它吃。它吃归吃，但还是不唱歌。冬天来了，它的伤渐渐痊愈了。他在画眉鸟的腿上拴着长长的细线，让它在卧室里试飞，画眉鸟能飞上几个来回。
第二年春天，有天清晨，石承德把拴画眉鸟的线系在小竹园的一根竹子上，画眉鸟振翅飞起来，又被线拽回地上。他放学跑回家，直奔竹园，只见系在竹子上的长线还在，鸟却飞走了，也不知它怎么用喙解开线结的。石承德气哭了——他那么爱它，它却逃了。如果再让他看到，决不饶它。但是，小竹园里再也没来过画眉鸟，只有那群麻雀每天一大早就聒噪不休，扰人清梦，特烦！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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