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山水【论兰亭山水玄言诗的特色及其影响】

  作者简介:宋展云(1981-),男,江苏高邮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扬州,225002。论兰亭山水玄言诗的特色及其影响宋展云摘要: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所赋诗作集中体现了东晋山水玄言诗的特色,其独特的山水审美意识以及其中蕴含的会稽侨寓士族的逍遥情怀,使兰亭山水玄言诗有别于嵇、阮的玄言作品,继而对晋宋之际山水诗的产生有较大影响。
  关键词:兰亭;山水玄言诗;山水诗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4-7387(2012)01-0162-04东晋中期,会稽地域成为侨寓士族的玄谈中心,兰亭雅集诗作更可谓东晋玄言诗的代表。就兰亭玄言诗而言,以山水悟道类为主,因其将山水描写与体悟玄理结合,故又可称为山水玄言诗。徐公持先生指出:“兰亭诗总体上以山水自然为背景,抒述士族文士萧散心境,风格清雅幽深,又多玄言,兴味澹泊,表现出鲜明的闲适倾向,实为山林闲适诗之集大成,又为闲适诗与玄言诗之结合物,同时亦启山水诗之端倪,代表了东晋时期主流诗风。欲知东晋一代诗风,当自《兰亭诗集》中体味。”[1]通过对兰亭山水玄言诗思维模式、士族情怀以及山水审美意识的研究,将有助于理清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历程,从而对晋宋之际山水文学的因革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一、思维模式上注重“以玄对山水”
  会稽侨寓士族认为山水中蕴含玄理,山水即“道”之体现。因此,会稽名士在游览山水、清谈属文时常将山水和“道”、“理”结合,借山水悟道。孙绰《庾亮碑》曰:“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以玄对山水”的思维模式,即指面对山水时澄怀观道、体悟玄理,此种自然观念致使士人山水审美意识的加强,同时也促成了山水玄言诗的兴盛。
  “以玄对山水”的思维模式对会稽山水玄言诗兴起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其一,即兴感悟导致体制短小。从现存兰亭山水玄言诗来看,其诗体式为四言及五言,且大多在十句以内,这不仅比魏晋时期其他四言及五言诗短小,与洋洋数十句的赠答类玄言诗相比也相形见绌。此种短篇诗体的形成与会稽士人“以玄对山水”的思维模式有很大关系。在曲水流觞的背景下,兰亭诗人即兴赋诗,写景简约、说理适可而止。因受“澄怀观照”思维模式影响,会稽士人注重此刻的审美体验与观照,他们心与物游、刹那顿悟,诗歌不是铺排而是比兴,诗句脱口而出、一挥而就,诗体由此变短。兰亭诗作体制虽短小,但瞬间感悟与当下审美的捕捉,使兰亭诗作更能表现士人当下的生命情怀与情感体验。
  其二,主客体交融的艺术境界。“以玄对山水”不仅要求以审美主体以玄冥之心亲近山水,更要在山水中体悟人生真谛与审美快感。此种“物我合一”的观照模式使得会稽山水玄言诗注重当下生命的体验,虽然短暂,但它彰显出兰亭士族散怀、寄畅等追求快然自足的审美感受,诗歌也由此达到了主客体交融的艺术境界。兹举一例: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2](王羲之《兰亭诗》其三)
  暮春三月,万物生发,诗人的情绪随之舒畅;广阔天际,绿水河畔,感发起诗人的无限玄思:万物虽异,眷顾均等。在世间万象中,诗人体悟出欣欣向荣之气,内心情感得以疏泄,心灵境界因之提升。沈德潜评价曰:“不独序佳,诗亦清超越俗。‘寓目理自陈’,‘适我无非新’,非学道有得者,不能言也。”(《古诗源》卷八)此诗情景理交融、物我合一,表达出疏朗消散之气,堪称兰亭山水玄言诗的代表作。
  二、风格清虚简淡,体现出会稽士族的逍遥情怀
  阴历三月三日上巳修禊,本要举行祓除去垢、消除不祥的祓祭仪式,后来此类仪式逐渐淡化,演变为河畔宴饮游乐的聚会。随之而来,“三月三日诗”或“上祀诗”也成为魏晋时期重要的诗歌题材。西晋时期,此类诗歌满足了士族游宴享乐的需求,内容多为记述游乐、歌功颂德,但写景不多、玄理亦少。东晋偏安江左,春禊成为士族清谈雅集、观水悟道的重要聚会。及至会稽侨寓士族大量创作《兰亭诗》,表明修禊习俗已由宴饮颂德转变为玄谈抒怀,因此兰亭雅集所作山水玄言诗赋予“上祀诗”新的内涵,表达出会稽侨寓士族特有的逍遥情怀。
  其一、寄畅山林,豁尔累心。王羲之《兰亭集序》云:“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又曰:“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暮春三月的会稽山水,足以让会稽侨寓士族沉醉其间。在世间万物的光影中,在曲水流觞的溪水畔,他们体悟到山林之美,散豁郁积于心的负累。他们或是散怀山林、寄畅须臾;或是神与物游、萧然忘羁: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迤携齐契,散怀一丘。(王羲之《兰亭诗》其一)
  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游羽扇霄,鳞跃清池。归目寄欢,心冥二奇。(王徽之《兰亭诗》其一)
  或是怡情重渊、散却累心;或是鉴明去垢、涤荡心灵:
  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叹。(袁峤之《兰亭诗》)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王羲之《兰亭诗》其五)
   玄学“逍遥”新义影响下,会稽士族追求高雅洒脱的逍遥境界。面对旷远山水,他们体悟到的不是故作放达,而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至足”之境。“散以玄风,涤以清川”(孙绰《答许询诗》)式的山水意识下,山水悟道成为会稽士族消散累心、涤荡心灵的最佳方式。忘情山水、赋诗言志的片刻,会稽士族感受到此刻的欢愉、体悟到逍遥的真谛,行之于诗,便形成清虚恬淡的兰亭情调。
  其二、体悟玄理,齐物抱朴。“以玄对山水”的思维模式不仅要求会稽士族在山水中获得审美愉悦与情感释放,更要澄怀观照、体悟玄理。畅玄山水之际,彰显出会稽士族对于老庄理想人格的体悟以及对于现实人生、世间万象的思考。他们或是寓目陈理、齐轨万物;或是驰心域表、冥悟玄同: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谢安《兰亭诗》其二)驰心域表,寥寥远迈。理感则一,冥然玄会。(庾友《兰亭诗》)
  会稽士族万物均等的思想受《庄子・齐物论》影响。《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条,郭象注:“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今者吾丧我”条,郭象注:“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内外,然后超然俱得。”在群像万品的山水境界里,会稽士族体悟到宇宙万物原本齐一,于是物我两忘,得失成败均不在怀。他们在山水游乐中忘却人间纷乱,进而达到“吾丧我”的逍遥境界。
  或是顺理自泰、任其所遇;或是摆脱网罗、抱朴守真: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王羲之《兰亭诗》其二)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阿。 (王徽之《兰亭诗》其二)
  宇宙轮转,永无止息;变幻莫测,生死难料。何为终极之大道?唯有任其所遇,淡泊情怀。《庄子・养生主》云:“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顺应自然,安时乐道,方可看破哀乐、逍遥自适。老子指出众人为荣利所迷惑,并由此带来祸害。《老子・二十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条,王弼注:“众人迷于美进,惑于荣利,欲进心竞,故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也。”世网羁罗,何以摆脱?老子主张抱朴自守,如此才能颐养避祸,《老子・十九章》提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此类思想对会稽士族影响亦颇深。一面是庄子式的逍遥自适,一面是老子式的渊冲自守,体现出会稽士族物质上淡泊寡欲而精神上逍遥自适的两重追求。
  其三、感悟生死,放浪形骸。他们或是因寄所托、泯灭生死;或是丝竹陶写、脱落形骸:
  仰想虚舟说,俯叹世上宾。朝荣虽云乐,夕弊理自因。(庾蕴《兰亭诗》)
  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王羲之《兰亭诗》其四)
  和儒家“未知生,焉知死?”避谈生死不同,“生死”是道家经常论及的话题,如《庄子・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及至东晋佛教兴起,生死话题讨论更多,张湛《列子注》曰:“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可见其生死观已受佛教影响。王羲之《兰亭集序》曰:“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是乐极生悲,还是对泯灭生死的怀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哀痛生死之余,更要“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唯有“因寄所托”,才能摆脱形骸的困扰,达到逍遥无恃的精神境界。
  钟嵘评价东晋诗风“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淡”成为兰亭山水诗玄言诗的美学特点。会稽侨寓士族寄情山水、摆脱俗累,他们恬淡玄远、体悟生命,体现出逍遥自适的士族情怀。会稽士族用短小的诗体表达瞬间顿悟与抽象玄理,达到了老庄哲学的澄怀静观与玄妙之境。兰亭诗风虽“淡”但并非毫无内蕴,而是呈现出清虚简淡之美。这不是阮籍“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阮籍《咏怀诗》)式的焦虑,不是陆机“观尺景以伤悲,俯寸心而凄恻”(陆机《述思赋》)式的感伤,兰亭诗首开陶渊明平淡中和之境,但陶平淡中含有狷介,而兰亭诗具有士族阶层特有的清虚闲适之美。实际上,逍遥自适的会稽士族也并非浑然淡泊达观,他们只是在亲近山水时暂时寄情散怀、乐以忘忧,联系孙绰反对桓温迁都,王羲之反对殷浩北伐诸事,可见会稽士族仍然关怀政治、心系社会。且看王羲之最后一首《兰亭诗》: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於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王羲之《兰亭诗》其六)
  此诗为兰亭雅集的总结之作,片刻欢娱之后,聚散离合本为常理,俯仰之内已为陈迹,其中时过境迁的情绪与《兰亭集序》颇为一致。最后一句“言立同不朽”回归儒家“立言不朽”的思想,而“河清非所俟”语出《左传・襄公八年》所引《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之句。黄河水清、圣人出世的清平世界或许无法等待,但这表达出王羲之关注现实、儒道互补的思想。《兰亭集序》云:“虽世珠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老庄“大音希声”的思想在此为“立言不朽”所替代,不过立言目的在于兴怀与共鸣而非比德和教化而已,其中的比兴感物思想体现出东晋士人的特有情怀。
  三、蕴含山水审美意识,对山水诗发展颇具影响
  《文心雕龙・明诗》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研究者大多引用“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以证明宋初山水诗对东晋玄言诗的革新,而忽视其中的继承关系。“宋初文咏,体有因革”者,当指宋初山水文学对于东晋玄言文学因承中有革新。刘师培指出:“晋人文学,其特长之处,非惟析理而已。大抵南朝之文,其佳者必含隐秀,然开其端者,实惟晋文。又语出必隽,恒在自然,此亦晋文所特擅长。”[3]《文心雕龙・隐秀》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张戒《岁寒堂诗话》引《文心雕龙・隐秀》逸文曰:“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可见,“隐”侧重情韵有余的味外之旨,“秀”注重卓绝工巧的形态描摹,二者共同铸就含蓄隽永的艺术境界与审美内蕴。
  会稽士族于自然中体悟玄理、感悟生死,将个人生命体验融入山水游赏中,体现其山水审美意识。作为东晋文学的代表,会稽山水玄言诗已初步具备隐秀、隽永、自然等诸多审美境界。兰亭山水玄言诗以“以形体道”为基本表达方式,追求“得意忘象”式的物我合一之境,因此山水与玄理并重,颇具“隐秀”之美。兰亭诗作中如谢安“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孙统“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 此类诗作写景清淡幽雅,诗境高逸脱俗。通过山水物象的描绘,兰亭山水玄言诗或体现“得意忘象”之思辩,或表达泯灭生死之玄旨,或寄托逍遥闲适之情趣,因此颇具含蓄隽永的美感。不过,山水玄言诗的宗旨是体悟玄理,山水不过是其“畅玄”的手段。因此其中所绘景物不能细微穷尽,所寄之情也只是士族的玄淡之情。总体而言,会稽山水玄言诗对“隐”的玄理追求多于“秀”的山水刻画,以致有“理过其词”之弊,这也是其与纯粹山水诗的主要区别之一。不过,兰亭山水玄言诗中亦有几篇纯粹山水诗作,显露出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迹象,同时表现出清秀旷逸的审美韵味。如谢安《兰亭诗》其一: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医岫,修竹冠岑。谷流清响,条鼓鸣音。玄�吐润,霏雾成阴。
  该诗颇具“秀”的描摹写状功力,但“秀”中又含有“隐”的韵外之旨,表达出谢安旷淡清逸的胸怀。王夫之《古诗评选》评价此诗曰:“不一语及情而高致自在,斯以为兰亭之首唱。”纯粹写景而又寓情于景,外物成为描摹对象而非悟道手段,表明玄言诗向山水文学的推进。孙统曰:“凡我仰希,期山期水”(孙统《兰亭诗》),当会稽士族真正融入山水,他们最终忘却体玄悟道而尽情描绘山水之美。
  兰亭山水玄言诗“以形体道”的思维模式促使诗作中山水审美意识的萌发以及山水美感的形成,而这正是山水玄言诗发展为纯粹山水诗的关键所在。此种山水悟道并获得审美的创作方式对晋宋之际山水诗的发展仍有较大影响。刘永济指出:“颜、谢诗‘寄玄思于山水’”[4],谢灵运山水诗作中尚有不少玄理,说明晋人澄怀观照思维模式对谢灵运的影响,这也正是宋初山水文学承袭东晋的一面。范文澜先生指出:“孙、许玄言,其势易尽,故殷、谢振以景物,渊明杂以风华。”[5]“振以景物”是指谢灵运等山水诗人在体悟山水之美的同时,开始重视“秀”的形态描摹,正是由于晋人重意到宋人重象的革新才最终导致山水文学样式的兴起。谢灵运山水诗在继承兰亭山水玄言诗“以形体道”山水审美的同时,受到“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学风气的影响,而对山水玄言诗加以革新。与兰亭山水玄言诗注重山水玄趣有所不同,谢灵运山水诗侧重工笔描摹且寓情于景,进而形成了“舒情缀景、畅达理趣”(黄子云《野鸿诗的》)的山水诗艺术特点。从“山水体道”到“极貌写物”再到“隐秀”,表现出山水诗发展几个境界,而兰亭山水玄言诗“澄怀观照”式的山水审美意识的发掘,是山水文学兴起的第一步。可见,会稽侨寓士族将清谈之风带至江左,又于会稽山水中体玄观道,其中体现的士族情怀以及山水意识的萌生正是兰亭山水玄言诗的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09页。
  [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95页。本文所引兰亭诗皆出此书。
  [3]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2页。
  [4]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81页。
  [5]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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