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客栈 亲爱的钻石

  1   线路牌很紧张。老陈眯着眼,咧嘴,抽烟,口里发出享受的咝咝声。好烟,不错。   金子咽咽口水,老陈嘴里抽的是金子这辈子也没抽过的熊猫烟,但是抽烟的老陈不是买烟的人,买烟的是从没抽过熊猫烟的金子。
  从贵平到丽都这条线,一百九十七公里,一路要越过二十公里常年雾霭密布的鬼笑川,还有经常出现滑坡的月亮田地带,路况是县际公路中最差的一条,但金子知道,丽都的地宫温泉很出名,而明年,杭瑞高速开通后,这条旅游线路会迅速升温。这个道理,既然金子都知道了,自然地球人都知道,因为,金子拥有的信息量仅是分流到最后的小水笼头。
  金子豁了命,东拼西凑买来的那辆金龙车,搁了三个多月,就等着这块贵丽线的营运牌。
  真的很紧张,我都替你跑了好多趟,批不下来。老陈的眼仍眯着,乜了金子一下,叹气。
  金子又咽了咽口水,心里飞快地算了算账,老陈已经抽了他三个多月的烟,线路牌要是办不下来,这些烟钱就全打水漂了。打从进老陈家的门。金子的左手就一直放在裤兜里,那里有老婆七巧给他的一个红包,厚厚的,足足两万块。全是七巧这些年跟车积下的私房钱――贵平人把客运车上的售票员统称为“跟车员”。七巧十八岁高中毕业,会考时总分考了个二百五,回家没敢给修鞋的老爹看,她不是怕爹打她,而是怕她爹打自个儿的嘴巴,妈死得早,爹从不肯打七巧。
  七巧找到当中巴车主的表姨父,要求跟车。七巧的青春是在中巴车上开始的。
  这青春与其他女孩子相比实在太寒碜了,县际中巴车短途客多,大部分又是山里人,夏天,中巴车没空调,只有驾驶员头上有简易的电风扇,七巧满头大汗地穿梭在车厢里收票,傍晚回家,身上全是酸溲味。冬天,南方多雨,车厢里伞啊筐的,弄得到处都湿嗒嗒的,跟车员什么漂亮衣服也穿不上。随便裹一件军大衣就是一季冬。
  金子是七巧姨父请的驾驶员,七巧起早摸黑努力地跟车,整天拉着门框半个身子悬在车外面大着嗓门招呼客人,声音又干又糙,喊着喊着就沙了,金子听着,心里觉得痛,痛着痛着,就把七巧疼成了自己的媳妇。
  他记得,七巧十九岁生日那天,把脸小心翼翼地贴在他买的围巾上,用温柔的沙哑声说,金子,我爱你。
  五年前金子和七巧从民政局婚姻服务中心办完结婚手续出来时,他全身上下只有二十三块钱,七巧学电视上的样子,自己买了罐百事可乐,让金子喝掉,然后把拉环戴到手指上,说金子,这个算是咱们的结婚戒指吧。
  金子内疚地拥抱了七巧,说七巧,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买一枚钻石戒指,很多克拉的。
  七巧瞪大眼问,什么很多克拉?克拉是什么?
  朝阳洞街道补鞋匠的女儿七巧其实长得很好看,眼睛又黑又亮,鼻梁很挺拔。可七巧不知道也没条件打扮自己,她的童年是在一堆堆散发着各种味道的鞋子旁度过的,她的青春又基本上是在喧嚣颠簸的中巴车上度过的――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整整七年,一成不变的旅途、表情木讷的乘客、沉闷浑浊的空气、挤满过道的背筐或旅行包,构成七巧的全部生活,每天收了车,七巧陪金子回到他租借的房子,匆匆忙忙炒菜做饭,一天就过去了。
  七巧连克拉也不懂,金子心头酸酸的。
  结婚那夜,七巧睡到一半,突然醒来,推醒金子问,金子,我们的以后是什么样子?
  我们的以后啊……我会找很多很多钱,让你上街买衣服、买化妆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金子憧憬着。
  七巧一个劲儿摇头,那怎么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方便跟车啊?
  金子大笑起来,翻身把七巧压在身下,捧着七巧的脸蛋,说,傻宝贝,我跟你说个笑话。
  什么笑话?
  有个叫花子,天天守在豆浆铺边上流口水,别人问他,你要是有了很多很多钱后:想干什么呀?他就说,买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七巧回过神来,明白金子在嘲笑她,咯咯笑着把脑袋拱到金子胳膊里,羊羔打架似的。金子闻着七巧的头发,有皂角水的味道,很清香。
  金龙车是金子和七巧豁了命抵押了老家的房子才买下的。还借了师兄板砖十五万。买车前,老陈说他可以给金子弄一个牌,还说牌子紧张得很,正算,根本轮不上金子,金子得抓紧买车,车在手上,他帮忙争取牌子也好说话些。
  结果现在老陈吞山咽海咽下了金子两万多,说的依然是“很紧张”。金子和七巧的所有家当就只剩下这两万块了,这钱七巧是怎样攒下的,金子都不知道。他明明看到七巧已经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了。七巧是从哪里又省出的这钱?
  从一进老陈的家门,想到这钱将要属于老陈,金子就难受得想哭。
  给了吧,给了吧!金子对自己说,却无法动弹,藏在裤兜里的左手心全是汗。
  老陈伸伸懒腰,从沙发里站起身来说,金子,也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再试试――你也晓得,现在办事,方方面面都要走周全,差一环,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一个人办不了,也为难得很啦。再说吧,再说吧。
  这话的意思,金子听懂了,但还是没法说服自己拿出这笔最后的积蓄,这钱对他来说,不是钱,而是救命的稻草,要是这两万也没了,金子觉得自己会像跌入茫茫大海里一样。
  您再帮帮忙吧,金子几乎带着哭腔:我已经没法给人家干了,客运站里,人人都知道我买车当老板了。就等着线路牌打火开业。我已经在家里吃了半年闲饭,家里开支全靠七巧每月跟车那点工资,快要撑不住了。
  我再试试,再试试。老陈说着,站起身来,意思是金子你可以走了。
  金子头昏脑胀地从老陈家里出来,交通局家属院里的夜来香已经开了,在夜灯下,像一只只苍白色的蝴蝶贴在花枝上,金子家门前的院子也种着夜来香,金子知道,现在七巧还站在花香里,等着他的好消息呢,可是他带回家的除了满身熊猫烟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七巧坐在门口的洗衣台上看星子。她不知道哪颗是幸运星,但七巧想,也许今天金子回来,他的眼睛就是一闪一闪的幸运星。
  可是金子的眼睛暗得厉害,七巧愣愣地看着金子。风吹来,空气很凉。
  金子?七巧怯怯地问。
  金子闷头掏出口袋里的钱,塞进七巧手里,旋身钻进屋。
  他不要?七巧急急地追进来。
  我不能给他。金子闷声说,他要的不是钱,是我们的命。
  七巧急了,说金子,不行啊,给了他,我们才能活过来。
  金子不回答,倒在床上,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金子保持这样的姿势长达二十四个小时――早上,七巧出门去车站的时候,金子闭着眼,像头夜睡觉时的样子,下午七巧回来的时候,金子还闭着眼,像早上七巧出门时看到的样子。
  七巧轻轻坐到床边,声音颤抖:金子。
  金子不睁眼,鼻孔一张一缩,算是回答。
  金子……你起来。
  我起不来。金子一直没吃东西,说话的声音。像刚生过一场大病的老人,虚弱得不行。七巧看到金子紧闭的眼角浸出一滴泪,赶紧用手指去接,没接住,那泪水就迅速浸进枕套里。
  没路了,七巧,我想给你买的钻石和衣服,没了,老房子也没了,七巧,我要死了,埋我在咱们的金龙车里吧。金子突然瞪大眼,眼神投向房顶,身 子不停地颤抖。
  七巧俯下身抱紧金子,哭起来,说,金子,不会的,我们的金龙车会跑起来的,会有路的。
  夜晚是从七巧离开家那一刻开始的。
  黎明是从七巧回到家那一刻到来的。
  金子盯着一夜未归的七巧,像盯着一个陌生人。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金子心里冒出来,七巧消失的这十来个钟头,会不会和某些事有关?金子不敢去想,甚至不敢追问七巧。
  七巧沉默着,进进出出倒水洗脸梳头,一直用背对着金子。
  怎么这么早?你什么时候起的床?金子装作刚醒来,揉揉眼睛,问七巧,心里却慌得怦怦跳――七巧会怎么回答呢?
  哦?七巧顿了顿,开始换衣服,还是不看他:都起来好久了,睡不着。
  三十元一件深蓝色的手机广告T恤,五十八元一条的灰色牛仔裤,七块钱一双不分男女的白色拖鞋,这就是七巧走向窗外那个阳光灿烂的世界所准备的全部装扮,每天,她路过的地方有百盛购物商场,那电视幕墙的一幅幅大型广告上:全是千娇百媚的女人,她们有的戴着老凤祥珠宝,有的抹着鲜艳的红唇,有的穿着昂贵的皮草……那是七巧从未享受过的人生,七巧用的护肤品,最贵的是大宝,口红这种东西,离七巧太远,远得七巧都无法想像。
  七巧是个美人坯子,腰细,胸挺,鼻梁高,下巴尖,但她的所有好看都给这身宽宽垮垮的衣服给淹了。不过,这世上既然有一个李金子能发现七巧的美丽自然有陈金子王金子张金子也能发现七巧的美丽――或许,就在这个七巧彻夜未归的夜晚,她已经展现过了她的美丽?
  这个问题让金子发狂,为了控制自己,金子用藏在被子里的手使劲掐自己大腿,那咽在肚子里的愤怒、怀疑和悲伤,像股走岔的气,又像一枚枚细针,朝金子身体每一处细胞缝里窜。
  七巧!金子支起身子。冲着薄门帘外的晨光。狠狠地叫,你给我进来。
  什么?七巧探进头来。
  金子倏地从被窝里蹿起来,一把拉过七巧,卷进被窝,疯狂地揪扯七巧刚收拾停当的衣装。
  2
  线路牌是师兄板砖拿回来的。
  都搁三天了,你不急啊?板砖推开门。
  金子正一个人喝酒,抬头看一眼板砖,不说话,又倒了一杯。
  喂,七巧那边哪天辞工?你俩赶紧的,选个黄道吉日开工吧。
  板砖跑的也是这条线,想到师兄弟一路上来来去去有照应,板砖很高兴,再想到借出去的十五万好歹有了眉目,更高兴。狗日的老陈,忽悠金子就算了,差点把自己也带沟里去。
  两个人在一趟车上,不方便。金子闷声闷声地说,她干她的,我再找一个。
  板砖白了金子一眼,自个儿转进厨房里找出酒杯和筷子,往桌上一搁,嘻嘻笑金子,行啊,车轮还没开始转,就想着远离组织的监督,找私房钱?那可不行。说着,见金子一张脸黑得厉害,声低下去,不笑了,长长叹口气,劝说道,狗日的!算了,莫想了,老陈弄去那点点钱算什么,勤快点,一年就赚回来了。
  是吗?金子突然开口了,厉声问板砖。
  板砖让金子那乌森森的眼珠子吓坏了,那眼睛,像黑夜里离了群的狼眼,要吃人。
  3
  跑起车来,日子就短了,日子一短,好多一得闲就忍不住要去想的事、过得去过不去的坎,不知不觉便沉淀了下去,像水底的沙砾。
  七巧有她的线,金子有金子的线,七巧出门的时候,金子还没回来,金子回来的时候,七巧已经睡下了,二十几岁的小夫妻,渐渐就有了四五十岁人的钝和倦。习惯了不在一起吃饭,不在一起聊天,甚至睡在一个铺里,却不做年轻人喜欢做的事。
  累。金子经常拨开七巧的手,说。
  七巧沉默地转过身,把脸靠在墙那面,假装轻声打着呼,给自己制造一点自尊,装着装着,她就真睡着了,二十块钱一套的棉绸睡衣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小白花跟着她的打呼声起起伏伏,像风吹过连绵的花丛,一浪接着一浪,委屈地淌动。因背着金子,七巧的脚后跟便映入金子眼里,这双脚后跟不像是女人的,它干燥、黝黑,到处布满开裂的口子,一道一道。又深又黑,是夏季的汗和冬季的风给咬出的伤。
  七巧要过了立夏才满二十五,但七巧这双脚后跟比金子乡下八十一的奶奶还沧桑。金子把手伸向那缓缓波动的花浪,半道又缩回来,他怕那花浪里,藏着未知的秘密,它会毒蛇一样探出头,咬伤自己。
  4
  七巧有一阵子没好好吃东西了,金子观察着七巧,看她脸色发青地咽着饭粒的表情。
  这天出门前,金子看了看挂历,二十七号上面划了个圈。是七巧调休的日子。才跑一趟车,金子就和板砖调了班,早早回到家,上菜场买了只鸭子,回家炖了一锅老鸭汤。
  两年前,七巧不小心怀上孩子,做人流手术前几天,她爹心巴巴炖了一锅七巧最喜欢的老鸭汤来,结果还没开始盛汤,七巧便捂着嘴跑到屋外头的菜畦里哇哇大吐去了,整整半个小时,七巧把黄胆水都给吐了出来,苦得她直打冷摆子。
  窗台上有七巧留的条,说她洗澡去了,金子看了看院坝的晾衣绳,七巧的牛仔外衣正晾晒在阳光里,衣服背后有金子借板砖四弟搞涂鸦艺术的油彩喷上去的英文“LOVE”,尽管英文字母都背不全,但这四个字母凑在一起的意思金子是懂的。时间长了,油彩洗褪色了,先前和爱情一样鲜艳的红色字母,现在挂在晾衣绳上,像一束凋谢的海棠。
  金子开了门,走进厨房,厨房操作台前的窗子正好对着那件衣服,金子边注视着这四朵海棠,边慢条斯理地做菜,葱是新鲜的野葱,蒜是上好的红皮白蒜,炖汤用的水是农夫山泉。
  不到半个小时,高压锅开始咝咝响,电饭锅也开始冒热汽,金子也已经把最后一道菜做好了。
  傍晚光景,阳光很充足,把空气烘出一丝烤面包的甜味来,金子把吃饭的小桌子抬到院子里,靠着夜来香花丛。时间还早,花没开,胀鼓鼓地支着朵儿,等着月亮升起。金子把碗筷摆好。开了一瓶酒,倒满两酒杯,背倚在院子里的泡桐树干上,闭上眼,等七巧回来。
  七巧的脚步声比她本人回来得早,金子听见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便知道,七巧回来了,他没睁眼,只说,坐下吧,吃饭了。
  七巧惊喜地跑上前来,摇晃着金子,她手里的塑料袋便跟着喀嚓喀嚓响。民南县城里的女人,洗澡特别讲究,出门都端着彩色的塑料盆或小挎篮。横卡在腰上,走得摇曳生姿,无论春夏秋冬,女人们都光脚趿着拖鞋,露着白生生的脚趾头,轻灵灵地钻进小巷里的洗澡堂,又水汪汪地从巷子里钻出来。
  但七巧总是提一个批发价才一毛半的黑色塑料袋,颜色不好看,质量也差,进进出出都嚓嚓响。七巧是个把享受放到最低处的女人,因了这低,金子对她有任何一点点“收买”,她都会激动得跳起来,像捡了宝的娃娃。金子特别喜欢看七巧惊喜的表情,给她买一个五块钱的小发卡,她也会尖叫着拥抱金子,然后叽哩哇啦说一大通毫无逻辑的话,让金子愧疚又快乐。
  七巧这次又尖叫起来,颠三倒四地嚷嚷:金子!金子金子金子!你今天怎么没出车?呀,这么多菜,你做的?今天什么日子啊?不是你生日,也不是我生日,也不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什么日子?菜不错啊,红的绿的全齐了,我今天睡了大半天 觉,又洗了个澡,真舒服……
  金子浅笑,重复道,坐下吧,吃饭了。
  七巧猛点着头,跑到屋里搁袋子,然后又欢天喜地地跑出来。
  金子等七巧坐下后。才徐徐站起来。嗓音古怪地说,七巧,你盛饭,我去端汤。
  七巧狐疑地坐下来,孩子似的,紧张又兴奋地看着金子:你还藏着什么宝贝,我要,我要我要!
  金子笑笑,起身从厨房里端出一锅老鸭汤,一步一步向七巧走来。
  香味顺着风,从锅里飘过来。七巧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但她立即低下头去,拿一颗小石子垫桌子脚。晃的,桌子。七巧解释着,声音有点飘。
  金子把锅重重搁在地上,盛了一碗汤给七巧,用冰块一样薄锐的声音说,喝吧,你最喜欢的。
  七巧迟疑不决地接过碗,嘴唇轻微颤抖。金子注视着七巧的喉咙,那里的皮肤紧邦邦的。金子明白,七巧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个秘密在七巧肚子里藏着,而这碗汤是逼迫七巧吐露真相的砒霜。
  一口。两口……七巧端碗的手开始抖动起来,终于,七巧放下碗,脸色煞白地说,我饿……想……先吃口饭。
  金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饭前先喝汤,养生,多喝点,啊。
  说完,一手端起碗自己喝,一手端起七巧放在桌上的碗,往七巧嘴里送。
  七巧躲避不开,紧闭着嘴,不喝。
  喝。金子突然厉声命令七巧。
  七巧躲避的眼神终于回到金子脸上,她怔怔地盯着金子,惶然接过碗,一口口往下咽。喝到一半,七巧哽住了,眼泪掉到碗里,手捂着嘴,无声地哭。
  我叫你喝!金子端起碗,一把掀开小木桌,扑到七巧面前,一手拿碗,一手捏着七巧的腮帮,灌七巧喝汤,喝啊,我叫你喝。你不喝,你和那个杂种的孩子要喝呢。
  七巧拚命挣扎着,又香又湿的板栗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沉沦又绝望的光芒,金黄色的汤汁从她嘴角流到下巴上、脖子上、胸膛里。她发育不全的胸猛烈起伏着,像颠狂的海浪,但海浪淹没不了疯狂的金子,他用力捏着七巧的腮,撬开七巧的嘴,继续倒汤汁。
  我要你喝,你给我喝。金子狂乱地灌着七巧,眼泪横七竖八地淌在脸上,浑浊不堪。
  七巧猝然瞪大了眼,使尽全力推开金子,奔到菜地旁,跪在地上哇哇直吐。
  金子喘息着,看着七巧的身子不断弓成虾状,又蜷缩成球状,再猛然绷直。她这样痛苦的姿势不断重复了十来次,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太阳下山了,天空已经变成了玫瑰色,身着白色T恤的七巧也变成了一段瘦弱的玫瑰色树枝,这段可怜的树枝像被巫师下了咒,在地狱门前瑟瑟发抖。
  金子站在暮色里,冷冷看着七巧趴在菜畦边,倚着紫玉兰花树吐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紫玉兰是七巧五年前栽下的,她说,在她们老家,人们都管紫玉兰叫状元笔,因为它的花蕾,像一支支蘸满紫墨的毛笔,喜庆、吉祥。乡下人家想孩子成才,每家每户都会栽状元笔。七巧栽状元笔时,红着脸对金子说,金子哥,咱们也生个状元!现在,七巧正在她的状元树下为她肚子里的状元受累,可那状元却不是金子的。金子紧紧咬着牙,不让心里的两个人蹦出来――一个是要去拥抱受罪的七巧,一个是要去踢打受罪的七巧。
  5
  运管所办公室零乱不堪,屋里弥漫着厚厚的烟味,金子揪着拚命往回挣的七巧,气冲冲撞进去,卷起一阵风,正在电脑上打扑克的老陈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指指椅子,坐。
  金子一脚踢翻椅子。
  老陈吓一跳,盯金子看老半天,说,吃错药了?拾起来。
  我拾你个铲子。金子决定撕破脸。这件事金子思考了好几个晚上,是忍下去继续装作不知道,各自相安无事好,还是摊开来说清楚的好,前者,金子可以保全名声,七巧和老陈也可以。但是金子想不通,自己贴进去那么多钱,还贴进个人,才换一张线路牌,偶尔超载,还得看老陈的脸色。为了那些钱,金子决定还是摊牌。
  姓陈的。金子反脚把门踢关上。把一直无声地挣扎着的七巧推到角落的沙发上。沙发扶手上堆着的文件报纸被七巧撞到,哗啦啦垮下来,堆了七巧一身。七巧红着眼睛想站起来,金子横她一眼,威胁地指了指七巧,转过头对老陈说,老子告诉你,十天之内,两万块钱,四条烟。你给我乖乖地还回来,不还,我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稀奇了,七巧生不生孩子关我什么事?老陈望望七巧,脸红了红,又望望金子,换上一脸无辜的表情,甚至茫然。
  你装个屁!金子说。
  我装什么了,这里是办公室,不由你折腾,滚蛋!老陈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领导,金子不过是他线上的一个破驾驶员。骂起来。
  你他妈搞大了她的肚子……金子一把抓住忽地冲起来准备跑出去的七巧,再次把她摁倒在沙发上,接着说,你还装!我告诉你,一个线路牌,老子要么折钱,要么折人,你要了人,就把钱还来!不然,我要你好看,你喜欢七巧是吧?行,我要你喜欢。金子说完,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七巧脸上。
  七巧短促地叫了一声,捂了脸,呆呆看金子。她眼睛里的惊惧、悲伤、羞辱和陌生刺痛了金子,金子愣了,搓搓手,傻木木地杵着。
  老陈看看七巧,又看看金子,也呆呆地。
  好一会儿,金子吐了口浊气,强忍着心头莫名的乱,恶狠狠地对老陈说,还钱!
  还……我还你妈的头!老陈像是看过一场情节紧张的电影,刚回过神来,倏然扬高声音,劈头盖脸冲金子就是一顿:你他妈没事找事?放着个好好的老婆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作死作活,还打人!老子活了五十岁,见的人多了,见的事也多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狗屁本事没有,还他妈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七巧生孩子关我什么事?你让七巧生啊,你他妈吓唬谁你?
  行!你厉害!你厉害。金子点点头,再点点头――他有点找不到方向了,局势有点乱――明明是他老陈让自己戴了绿帽子,怎么他反而比自己还横?明明自己是来找老陈茬的,怎么打了七巧一巴掌?接下来自己往下该说什么做什么?金子懵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要挟我?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得不到个线路牌,就成天在家里不吃不喝装死,我告诉你,七巧就算真做了什么,也全是你逼的。哼哼,如今你除了会灌她喝汤,你还有什么本事?
  嗬,恩爱啊,什么都告诉你。金子像被人抽了鞭子,跳起来,我告诉你,她和你再好,也只是对野鸳鸯,棒子在我手里,我想怎样打就怎样打。就算我死了,也轮不上你们过一家。
  她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金子,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了什么,自然有人说。老陈平和了些,金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和七巧什么也没有。
  你不用跟他解释。七巧突然开口说话了。
  老陈惊诧地望七巧。
  你不用跟他解释。七巧重复,脸色青白。
  解释?金子怪笑起来。用得着解释?等你生下来,我要你们好瞧。
  我瞧着哩。金子,你就折腾吧。老陈嘴里说着,眼睛仍看着七巧,叹口气,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金子“呸”了一声,站在老陈和七巧中间,说,你个不要脸的,看看看,看个屁你看。
  我要不要脸我知道,你有没有良心你知道。牌子我给你了,钱我替你花到该花的地方了,就算吃了你几包烟,也说不上我欠你多少。老陈退回桌子 边,喝口茶,合上茶杯盖,摆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金子不得法,剜七巧一眼,走!
  七巧坐在沙发上,头往后昂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哑巴一样,不吭声。
  走!金子冲上前,一把拉起七巧。七巧站起身来,反手掀开金子,用冰冷又陌生的目光看了看金子,突然抢前一步,抱起老陈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转身拉开门,飞奔而去。
  要死,要死!金子气疯了,追出去。
  老陈也翻着白眼,搓着脸,说,疯了,疯了。
  6
  晴天,出车的好天气。金子做了个扩胸的动作,跳上车,发动车子。
  六月了,正是旅游的旺季,金子算计算计,这样再干一年,本钱就都回来了。再往后。白花花的银子就不用还银行了,全是自己的。多好啊,那一张张红色大钞,买房子、买手机、买液晶电视……再买钻戒……
  买钻戒?呵呵,狗屁。
  混账老陈不买账,金子只好让七巧去做人流,谁真傻到让七巧生下来?
  七巧却老僧入定般坐在夜色里,看星星,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去。
  自从那天挨了金子的耳光以后,七巧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进进出出都带着风的七巧不见了。勤快的七巧不见了。动不动激动得尖叫的七巧不见了,总之,那个大大咧咧的七巧丢了,现在的七巧只剩下一个躯壳,回到家,经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夜。
  不去?金子想也不想,出手又是一耳光。打顺了,出手就不觉得难,金子冷笑:你还真要给他生?
  被打的七巧擦掉嘴角的血丝,仍说,我不去。
  呵呵呵,你倒留恋上了啊,不去也行,我倒要看看你生出个什么样的黑种。金子一把抓起七巧的头发,又是一巴掌。
  这动不动就想打人的感觉真糟糕,金子有点害怕,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七巧家再穷,也是她爹手心里的宝贝,自己凭什么这样打人家。
  有瘾了这是,心里有魔鬼了这是。金子心头一阵恐慌,甩甩头,不去思考这一层。只想,黑种,是的,黑种,他金子皮肤好,祖传的,李家祖祖辈辈,男男女女,站出来个个都像白玉瓷。狗日的陈忠安算个屁,随便找根木炭也比他白。
  七巧缓缓回过头,看了看金子,不哭不闹,却古里古怪地笑。
  你笑个屁。金子举起手,想再甩一巴掌,却被七巧眼里闪烁的星星挡住了。
  十四号,金子是最后一班车,返车回家,已是半夜三点。金子打着哈欠,边拿钥匙开门,边喝着半道夜市买的啤酒,哼哼叽叽地唱着曲儿。
  门开了,七巧还没睡,她笔挺地站在门口,声音细碎却尖锐:我要离婚。
  你休想。金子的手指到七巧鼻子上,想离了婚,去给那个杂种做小?
  七巧一点不生气,眼神空飘飘地划过金子的脸,用沙哑的声音说,当年,我以为,我嫁的是金不换,我不要你的克拉,你就是我最大的克拉。我想再苦的日子,我们一定都可以过过来――可是,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金子想七巧你搞错了,你还是没搞懂什么叫克拉,克拉不是东西,是个量词,你用错了。嘴里却夹枪带棍地说,是可以过过来,但不是用你的肚子过过来,不是要你拿身子拿脸皮去换的。说完,金子一把把七巧推到门外,自己走进屋,啪地关上门。
  我要离婚。几秒钟后,七巧出现在窗子边,她伸出手,打开窗子,让她的话和月光一起洒进来。
  金子怔忡地回过头,呆呆看窗外的七巧,月光从她头上泻下来,午夜的雾色披在她身上,七巧的肩上、头发上、手上、脸上,都笼着一道他看不清的忧伤,但七巧的表情却是平静的,她黑漆漆的眼睛像寒夜的湖泊,淡淡的表情,像没有风的正午悬在天空一动不动的云朵。
  在金子记忆里,七巧从来都是动着的。早上跑着上车,跳着下车,弯腰帮人上行李,够着手越过人的肩膀和脑袋费力地收钱、付票,中午边吆喝客人边跑到车站对面给金子买盒饭,傍晚小跑到菜场买收尾菜,又赶回家里做饭……七巧是一台不断运转的机器,奔波在生活与生存之间,但七巧从不抱怨,每天晚上,七巧坐在灯下,细心贴补破损的钞票,再脏的钱,也会让她笑得像看到梦中情人。她的人生,既没有崇高的理想使她变得深沉,也没有缤纷的美梦使她变得妩媚,金子一直觉得七巧简直是枉费了她这个名字。金子喜欢漂亮的女人,尤其喜欢夏天上车穿得又薄又少的女人,她们像一粒明媚的种子,一撒进车厢就遍地盛开花朵,叽叽喳喳,她们可爱或假装天真的表情生动得让金子浑身充满活力。可七巧却是灰暗的,和她的女伴们一起扎在一群充满汽油味和汗渍味的男人堆里,习惯了看男人们被汗水浸湿的裤衩,也习惯了素面朝天的生活,更习惯了将时光填埋在颠簸闷热或冰冷的客车上,而不是四季如春的商场和办公室里。
  而现在的七巧突然变了,挺拔着身姿站立成一尊女神,不可侵犯地面向曾经欺凌她的怪曾,只一个眼神,就把金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粉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居然是裙子!她居然去买了裙子。金子这才发现,七巧精心打扮过,而且穿着裙子。
  你……你想干什么?金子紧张起来。电视里,寻死的女人,都会事前打扮打扮。
  我要离婚。七巧面无表情地说。
  只是离婚?金子问,心里想,原来你不是要去寻死啊七巧,你吓坏我了七巧!
  车子还没还完贷款。不知怎么的。金子脑子里冒出他的金龙车来,这是夫妻唯一值钱的财产,要是七巧提分割财产,这可不是件好事,一主子撕成两主子,账不好算,跑起车来也碍手碍脚,不如自己的方便。
  可以,但你净身出户,我什么也不会给你。金子斩钉截铁地说。
  七巧看着金子,身子晃了晃,缓缓笑开来,一点点一点点绽放出几乎可以用迷人来形容的笑,七巧带着这嘲讽的笑,一脚踏碎月光,走了几步,她才回过头,说,再见了金子。
  7
  县城里到处都在拉动内需,很多响应国家号召的人都争着去丽都温泉。丽都温泉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金子和板砖的生意也好得一塌糊涂,每天发车前,金子喜欢坐在驾驶位上,深情地回头看着塞得满满的车厢,咧着嘴快乐地笑。
  跟车的娅娅看到金子深情的笑容,总是回他一个妩媚的笑。
  娅娅是板砖的表妹,从老家一出来就不肯再回去,高中没考上,读职高,念书不好好念,天天逃课,猫在板砖家里看韩剧,外带混伙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天天扭着板砖不放。板砖一着急,把娅娅塞给了金子,金子不要七巧跟车,那就让娅娅跟呗。
  金子的车是直跑丽都温泉一线,比不得平常的县际班车,他这车上来来去去的人都是荷包里有几个钱的,大部分素质还蛮高,至少天天洗澡吧,不乱吐痰乱丢垃圾吧,车厢里也就没有汗臭味,偶尔还冒出一两个外国人,把娅娅欢喜得,和人家哈罗过去哈罗过来,说来说去,就那几句,三克油、古得拜、也丝。把金子乐得,说娅娅,我见过显宝的。但没见过像你这样胆大显宝的,你才几两存货啊。也哈罗哈罗的。走都没学会,还满地跑。
  娅娅嘻嘻笑,说关你什么事,你是老年人,你不懂,世界是用来闯的,不是用来走的。
  娅娅臭美,喜欢化妆,动不动就照镜子,每当车子一停靠下来,她立即会打开她的化妆包,翻来覆去地照镜子。金子挖苦她说,照来照去,镜子还 是会告诉你,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森林里,有一个白雪公主,比你漂亮一万倍。
  讨厌。娅娅白了他一眼,撒娇,假睫毛扇子一样舞动,风情万种。
  金子喜欢娅娅这样子,有个漂亮年轻的女孩子站在他的新车里跟车,金子觉得自己的身价和档次也抬高了。
  娅娅走了一遍车厢,收完钱,一屁股坐到引擎盖上。身子扭向金子,用红红的嘴唇去够金子的耳朵:亲爱的哥哥,我想要一件风衣。
  金子望着前方,眼睛淌着蜜,肉麻地逗她,亲爱的妹妹,买呗。
  拿来呀。娅娅摊开手,身子靠得更近了,娅娅的羽绒服拉链解开了,露出低矮的毛衣和丰满的风景。金子飞快刮了一眼,啧怪说,高点。
  娅娅嘻嘻笑起来,又朝金子耳朵吹气:就不,唐朝比这个更低。
  金子无可奈何地笑,说你这个小妖精。
  小妖精要你拿钱来。娅娅又说。
  多少?金子说,八百,够不够?在金子记忆里,七巧的衣服,没有贵过两百的,但娅娅昨天晚上才跟他那个,而且娅娅已经跟他那个好久了,他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很农、很财、很无情。于是咬咬牙,翻了四倍,说了八百。
  八百?我这套化妆品都不止八百呢,嘁!娅娅又翻白眼,这次不是撒娇,是真翻白眼了。
  金子脚下差点点刹车了。几个破瓶子,八百?!你抢银行的?你爸爸妈妈种一季油菜,也才这个数。
  娅娅摇晃着脑袋,说,人生就是拿来享受的嘛,现在不打扮,等老了打扮,起什么作用?
  金子暗暗叫苦。有了娅娅,金子才知道,原来女人用起钱来很疯狂。
  回到县城,洗完车,金子和娅娅开车归站。夜深了,街道上的路灯一盏盏划过车窗,空荡荡的车里四处飘散着娅娅身上的香水味。
  金子哥哥。娅娅累了,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说。从驾驶座背后伸出手,半个脑袋搭拉在金子肩膀上。坏孩子,坐好,哥哥开车呢。金子笑,也打了个哈欠。
  不嘛,就要粘着你。娅娅摸摸金子的耳朵,又摸金子的下巴,然后手往下走,钻进金子的毛衣领子里。
  娅娅的手有点冰,金子的身上起满了幸福的鸡皮疙瘩。
  好,粘着,一直粘到回家好不好?金子温柔地说。
  好啊。娅娅嘻嘻笑。
  回到出租屋。金子打开门,反手一把把娅娅抱进怀里,娅娅边笑,边说,冷。不冷,一会儿哥哥就让你热起来。金子说。
  没用多大工夫,娅娅不叫冷了,小脑门还冒细密密的汗。可金子却凉了――娅娅拿过金子的裤子,把金子口袋里的两千块钱全塞进了她的包包。
  唉,你这样不好。金子感到自己的牙有点痛,咧着嘴说,你想想,哪种人才一结束就拿男人的钱?
  我管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要拿去买衣服。娅娅嘟起嘴,吻了金子一口,闭上你的臭嘴。
  手机响了,是板砖。
  在哪儿呢?收车老半天了,娅娅呢?我们等她回来反锁门。
  就回。娅娅抢过手机,说,哥,金子哥请我吃宵夜呢。
  嗬。板砖说,七巧都没享受过的待遇,你给我乖点,好好给金子干活。
  放心,我的活儿干得可好了,金子哥可中意了。娅娅边回答,边暧昧地朝金子眯眼睛。挂了。
  小妖精。金子笑,起身送娅娅出门。
  巷子出去要一百多米才有公车站,娅娅不走了,站在路边等出租。金子说,浪费钱啊,走吧。
  不走。娅娅撒娇,累了。
  只好等出租车。
  等来出租车,娅娅扭着小腰钻进去,车开出去老远了,她突然惊世骇俗地伸出脑袋回头大叫,金――子――哥,我――爱――你!
  夜风吹起娅娅染成金黄色的头发,整个街道在金子眼前就成了一片迷茫的金黄色。
  十九岁的孩子,你懂什么叫爱啊。金子啼笑皆非地叹口气,想。
  什么声音缥缈地划过金子的耳朵。
  那是七巧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金子。我爱你。
  那年,七巧也是十九岁。
  而且,今天,金子突然想起,今天是七巧的生日。她过得好不好?那个孩子,她是做掉了,还是生下来了?或者,她已经嫁了人?金子脑袋里冒出很多问号,自从七巧离开车队,金子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她了。
  8
  路过二道口,就是朝阳洞了,七巧父亲的补鞋摊,向来都是十一点收工的。金子边赶时间,边从棉衣内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那是防备被娅娅缴走藏下的钱。
  二道口黄记水果店灯火通明,不用看,金子也知道,黄老板正和人打金花。以前,金子和七巧回娘家,都在这里买水果。金子和七巧选水果很细心,有一个斑点都不要,黄老板不满意地说,你们选个水果,要耽搁我打好几盘金花的时间。
  火龙果、荔枝、猕猴桃,各来五斤。金子不问价,也不选,挥挥手说。
  黄老板揉着布满血丝的眼,说,咦,这位兄弟,发了?以前都只买柑黄果。
  金子愣了愣,挠挠头,尴尬地笑。
  提着水果来到朝阳洞,远远地,金子看到昏黄的巷灯下,那个曾经是自己岳父的人。正埋头做工,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灰蒙蒙的光。一些雾或尘埃像细小的飞蛾一样,在灯束下漫舞。光束间,一个女人洋溢着恬静的微笑,抱着婴儿,蹲在老鞋匠脚边。
  叫,叫姥爷。
  七巧,是七巧。七巧胖了,长胖了的七巧无比秀美丰润,那曾经被金子捏成两片薄叶子似的腮,在灯光下看上去如此的饱满。
  婴儿够着手,咿咿呀呀地嘻笑着,要抱。
  只不过是十多米的距离而已,金子清晰地看到,孩子的脸如此白晰,那样的白,和自己没有任何不同,有些感觉,是瞬间直达心里的,不需要谁来考证和说明。
  明白了――这是他的孩子。原来,七巧一直不肯打掉他,是因为他是他的孩子。
  金子傻了,手里的水果落了一地。
  朝阳洞的老平房里,七巧居然狠心用这么长的时光,为他生下一个白生生的孩子,而且,居然狠心不让他知道。
  可恶的七巧!
  可怜的七巧。
  金子喉咙又干又哑,脑子里闪过自己灌七巧老鸭汤的情境。
  要死,要死!真是要死。金子伸出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灯下,老鞋匠拍了拍手,作势抖下尘土,然后抱过婴儿,让他的头依在自己肩膀上。
  七巧弯下腰藏在老鞋匠身后,歪着头微笑着逗婴儿:这里,找妈妈。这里!
  婴儿兴奋起来,扭来扭去寻找七巧,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清澈美好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回响着,透亮透亮,像水晶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这声音传进金子的耳朵,金子的眼睛湿润了。
  宝宝,我是爸爸,宝宝。金子在心里悄声喊,看这里,找爸爸,爸爸在这里。
  婴儿居然转过头,望向金子的方向,接着,咧开小嘴笑起来,咯咯咯。
  七巧顺着婴儿的眼神看过来,先是怔了片刻,接着,她站起身,笑起来――和她离开金子那夜一样,缓缓地、缓缓地绽放她的笑容,充满嘲讽。
  金子这边,夜是一重更深重的黑;七巧那边,路灯的光像碎落遍地的金黄微粒;七巧怀里,婴儿清澈的眼睛,像黄金世界两粒晶莹剔透的钻石。
  老鞋匠背起木箱,收起了马扎,喊七巧,七巧微笑着转过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挽老鞋匠的胳膊。
  祖孙三代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路灯深处。
  金子想起老陈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老陈的笑容里,仿佛也和七巧的笑容一样,充满嘲讽。
  真相是什么,金子迷惑了。但他知道,他已经丢失了他最大的钻石,尽管它就在他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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