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鲁【石鲁传奇(连载之十五)】

  (接上期)   六小时一顿饭和八小时一张画   在那批“黑画”风暴阵阵刮来的时候,石鲁又一次搁笔不画了。   台风的中心是宁静的。   当这一阵紧锣密鼓又将拉开一场批判大戏的时候,被批判的核心人物石鲁反倒逍遥起来。
  他每天怪模怪样地转那座钟楼,仿佛要从那富丽堂皇的古代建筑上转出来什么似的,又好像即将被揪出来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一天中午,他走到钟楼南边丁字路口的时候,碰上了原来西安美院的学生周光民,师生相见,倍感亲热,石鲁说:“我还没有吃早饭,陪我下下馆子怎么样?”
  那时石鲁的饮食已经相当不正常,他每天吃得很少,这些周光民都是知道的,为了能让老师多吃一些饭,周光民顺从地答应了。俩人刚走几步,正巧又与高峡相遇,于是三人同行,相跟着走进了大华饭店。
  在大华饭店的柜台上,师生三人好一阵争执,最后学生终于拗不过老师,被恼怒的老师推着坐到了座位上。
  石鲁买了好多的饭、菜和他须臾也离不开的白酒,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谈论起来,石鲁这一刻的兴致挺大,他旁若无人地从他在延安时代的革命生涯,一直谈到建国以后几十年的艺术实践。由风靡一时、叱咤风云的“旗手”的过去讲到现在,甚至还有将来的下场,有讲有评,引根论据,谈得淋漓尽致,痛快极了。
  周光民在插话中,说到在一次会议上听到美术界那个王主营扬言要在全国立即开展批判“黑画”时,石鲁顷刻变成了一头咆哮的狮子,显然他也早有所闻了,他眼睛里射出剑一般的寒光,他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混蛋!他们是一群什么东西!乌龟王八蛋!什么黑画?为外贸画些中国画是周总理的指示,他们在搞阴谋!”
  他咬牙切齿,骂也不解恨,狠狠地把筷子甩到桌子上,胡须上的酒珠也被振颤得滚落了下来。
  这一顿饭他竟连一口也没有吃,菜也几乎没有动,他只是不停地喝酒、喝酒。高峡和周光民感到有些不安,都三番五次劝他吃些菜、吃点饭,他只是答应着,但仍不去摸筷子,而是滔滔不绝、忿忿不平地骂着、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周光民和高峡还能插上几句话,石鲁一发怒,他们再也没有插话的机会。就这样,从中午十二点多到下午六点多,这顿饭整整吃了六个小时。流水般的顾客走了一批又一批,无休止地说话由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直至饭店要下班了,服务员跑来催促,他们师生三人才余言未尽、难舍难离地走出了大华饭店。
  云是风兆,风是雨头。批“黑画”运动带着更大的政治风暴降临了。
  石鲁的情绪越来越坏,身体也日渐不支,他不再上街了。
  每天他都躺在小院内的安乐椅上,面色苍白,消磨着他那难捱的岁月。
  这时有一个叫王汝仙的同志来看他,王汝仙是他在兰新铁路时期很要好的一个朋友。
  石鲁认出了王汝仙之后,向门外指了指:“小心嗅,门口有狗。”
  王汝仙一回身,发现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他才想起刚进门时那家伙对他打量过来打量过去的情景,他轻蔑地笑了:“既来得,就不怕!”
  正好那时王汝仙也在家养病,于是以后有事没事就经常来石鲁家里串门,成了常客。
  那一段日子,酒几乎成了石鲁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看着他极度虚弱的身体,王汝仙和他的家里人都劝他少喝,却又不得不经常背着他的家里人给他偷偷送点酒喝。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雨,王汝仙在雨衣里藏了一塑料桶酒来到石鲁家,石鲁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把王汝仙急忙拉进他的小黑屋,伸头向外边看了看,高兴地说:“我一闻,就知道是酒,老王送酒来喽!”
  王汝仙又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烧饼、一块羊肉。石鲁对着塑料桶先呷了一口说:“这些东西你吃,我喝酒就行了。”
  王汝仙不满地说:“一天到晚老不吃东西怎么行?”
  石鲁出了个怪脸说:“你不懂,酒是粮食的精华嘛,能有酒喝比什么都强。”
  “没听说过,你这纯属谬论!”王汝仙笑了。
  石鲁仍然那么认真:“这方面我有经验,真的,我再告诉你一个办法,割几块板油,放到酒里,过几个月就化了,营养都化到酒里了,我试验过。”
  王汝仙看着这位大画家纯朴天真的样子,他感慨万分,这是一个多么忠厚无邪的好人哪!
  第二天晚上,王汝仙真的如法炮制,又给石鲁送去一桶带板油的酒,石鲁慌了:“哎哎,狗日的!我说是让你自己喝的,谁叫你又给我送来?”
  王汝仙说:“送来你就放着,泡化了板油再喝。”
  石鲁呵呵笑着:“我这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有酒就不当家了。”
  就在这阴雨连绵的夜里,两个朋友开怀畅饮着那带着板油腥味的酒……不一会儿,石鲁高兴了,摘下墙上挂着的破琵琶,调了调弦,弹拨起来。那曲调古朴、深沉、悲凉、激愤,在漆黑的夜空中散放开来,仿佛向人们诉说着它那主人的艰苦磨难的经历和痛楚凄惨的遭遇……
  他弹着唱着,酒一多,话就稠了。
  “老王,我是个认死理的人。”石鲁放下琵琶说了起来:“回想当年离开家乡,放弃学业,千里迢迢到延安,苦没少吃,罪没少受,为着什么?不就是为着革命吗?可今天……”
  “喝酒喝酒!”王汝仙怕他再激动发怒,赶忙岔开了话头。
  ……
  没几日,天稍稍转晴了。
  王汝仙趁他情绪稍好,请求他写副对联,石鲁点头答应,马上挥书写下了“平生唯人道,千里一鹅毛”十个大字,王汝仙兴奋地卷起对联要走,石鲁说:“老王,不要高兴太早了!”
  王汝仙不解其意地停住手脚,石鲁伸过头来神秘地说:“我要为你好好作一幅画,过几天来取。”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王汝仙这回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几天以后,把眼望穿的王汝仙实在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他悄悄来试探试探,石鲁果然画好了。
  画上题名《山鸣图》,一座高山茫茫苍苍,小溪泉水从山顶时隐时现地向下流淌……高山之巅一列火车吐雾喷云地钻入隧道。山脚下,两只小鹿侧耳静听火车的鸣叫,又恋恋不舍又有些惊慌……
  寓意深奥、情趣盎然的一幅画,是石鲁要和铁路工程上的朋友一起去追怀那乌鞘岭时的美妙生活……
  王汝仙愣呆了,这幅画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呀!
  石鲁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我整整花了八个小时呢!”
  “那……是给我的吗?”王汝仙胆怯了,他不相信这一位大画家能为他这个工人朋友画这样一幅绝妙大画。
  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石鲁挥了挥手:“摘下来,拿去!”
  寒宵更放豪
  一天夜晚,西丁、郑丽芬家里紧闭着的房门被推开了。
  这对夫妇正充当着火头军,手忙脚乱地在做饭,原本不大的屋子里,灯光被弥漫的蒸汽弄得浑浑噩噩,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面,两口子吓了一跳。
  这人只管往屋里进,他俩看清了,是石鲁。
  他手拄着拐杖,微微弓着腰,穿一身黑色的棉衣,上身已经被污垢弄得有的地方发了光,人很消瘦,但精神矍铄,他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须,咀唇上两撇翘起的八字胡,给他坚毅的神情又增添了几分诙谐感。一进门,他就乐呵呵地捻着胡须说:“四川味,回锅肉!”
  西丁夫妇见石鲁不期而至,喜出望外地在尚未出锅的菜中又连忙加了些花椒粉和辣椒酱。石鲁耸耸肩膀说:“真遗憾,我的胃口只消受和土豆。”
  倒春寒的季节里,夜色早早光临大地。这天晚上,月暗星稀,万籁俱寂,四周显得格外寂静。西丁夫妇关上房门,和石鲁一起围坐在火炉旁边谈论起来。
  他们谈到了不久前的“黑画展”,谈到了“黑画展”上那幅《倒梅图》和题画诗,石鲁信手从桌上一堆书报抽了一张废纸,用桌上放着的一支半截铅笔,龙飞凤舞地写出了那首曾使他倒霉的诗:
  “梅为雪而娇,寒宵更放豪……”
  写完之后,他用很浓的四川腔,声音不大但充满感情,还微微摆动着头吟诵了一遍。他用手里的铅笔指着“寒宵”二字说:“现在不就是‘寒宵’吗?”
  西丁夫妇会意地点了点头。是啊,夜这么黑,天这么冷,四周空气这般肃杀,而石鲁全然不顾这些,一提起江青一伙,他便怒不可遏,满腔愤怒,用手杖敲打着地面,他就像那高天寒流里的梅花,以无比劲俏的英姿盼望着、等待着、迎接着春的到来……
  当三个人谈到风靡一时的样板戏的时候,石鲁激动了:“艺术无止境,怎么会弄出‘样板’来!”
  他对重新改编的芭蕾舞白毛女中杨白劳那三扁担,打狗腿子一场戏很有看法:觉得这样远远不如原来戏中杨白劳被迫喝卤水自杀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深、效果好。
  谈得兴奋时,他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学着杨白劳的唱,边说边表演。谁能看得出这位唱杨白劳的人,就是正被揪来斗去、凶猛批判着的“大黑画家”。
  时钟嘀哒哒哒地走着,夜渐深了。石鲁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本语文教科书,一页一页翻着看。
  郑丽芬说:“现在的语文课,经常拿着报纸讲,等于上政治课。”
  石鲁忿忿地把书一摔说:“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是存在决定意识,如今整天喊将上层建筑领域的革命进行到底,只革意识形态的命,不革‘存在’的命,这纯粹是形而上学!是耍鬼把戏!”
  接着他对如何将农业搞上去,如何让人民物质生活丰富起来,如何进行教育革命……他谈了那样多极深刻、极有远见的设想。他的语言也像他的绘画艺术一样富有魅力,西丁夫妇像磁石见铁一样被紧紧吸住。石鲁那独到的、高出一筹的见解,使他们茅塞顿开,心旷神怡。
  这是一个难得的美丽的夜,石鲁悄然而来,从傍晚到凌晨,足足谈了八九个小时。东方泛白、霜露未散的时候,他又匆匆告辞、悄然离去了。
  他伸向生活的手折断了
  石鲁曾说:“画蒙生活为营养,生活藉画以显精神。画者当吃进生活,然后吐出艺术,若牛吃草而产乳也。”
  石鲁一向主张,“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但大量的梅、兰、竹、菊的出现告诉人们,他伸向生活的手被折断了。
  他过着如同囚禁的生活,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像一头雄狮被缚住了手脚,他暴跳,他发怒,他呐喊,也时有痛苦地呻吟,这一时期的作品,偶尔透出了他心境上的低沉和悲凉。如“人醒花如梦”、“春卷风云月色哀”……他哀痛那被折断了的手。
  十年里,他被剥夺了一切公开发表、出版、展览作品的权利。无形中,他转向了另一条渠道,为私下登门的干部、工农、青年学生挥写了大量的书画,那是石鲁与广大人民群众之间相互交流政治观点、倾吐思想感情所创造的另一种艺术语言。
  然而,石鲁伸向生活的手真的就完全被折断了吗?不!石鲁是不甘心这样的。修军曾称他为“战士艺术家”,一个战士即使手断了,也要咬着牙流着血重新把它接起来。
  石鲁在这一段漫长的岁月里,尽管因受迫害失去了到工农群众中去的条件,但综观他这个时期的作品,仍能看到直接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题材。如他反复画追忆延安的生活,表现他十分怀念当年的革命斗争历史,怀念党的光荣传统和延安精神,而且,只要他一有机会,也不忘记用革命者和艺术家的眼光去洞察社会现实。一九六九年,他从“牛棚”里逃跑到四川的途中,看到农民饥饿无食的生活,后来回忆画了一幅《线描人物》,画着一位四川农村妇女,背着空篓满面戚悲,并题“土豆闻熟箕,空筐几何长。写四川集镇所见。”他还画了一个提着空空如也的篮子呆呆站着的妇女,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他又画了一幅《黄河两岸渡春秋》,画中的一排吃力拉船的纤夫,迈着艰辛沉重的脚步瞪着那凄惨的目光……总之,他这个时候的人物画,正典型地描绘了我们当时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百姓苦难、民不聊生的历史缩影。石鲁本人沿途乞讨,他身居最底层,一路所见所闻,更加理解了当时人民群众的疾苦情景。
  有人说:“石鲁的艺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很高的,而‘文革’以后就不行了。”“石鲁后期只要用大写意来作画……就会走向抽象主义。”“虽然追求气韵,但未免生涩,流于自我表现。”
  是的,石鲁前期画了许多重大的革命题材,以后这些东西不见了。每一个客观的人,都应该对他当时所处情况做个分析,“文革”前后中国状况是不一样的,如果用历史的眼光看,他绝不仅仅是什么“流于自我表现”的个人感情,应该说是所有被迫害者的共同心声。石鲁是倾全部心血去讲那些最真挚、最忠实、最深沉的心底话。即使他低调呻吟,也都是他彼时彼刻思想情绪的真实反映。试想一个革命者、艺术家忍受“牛棚”中“法西斯专政”的折磨,任人凌辱、批斗……能不伤心吗?当年为革命不惜生命,今天却险被无产阶级专政判处死刑,能不悲愤吗?他尽管画了绝大数量的山山水水,花卉草虫,但这不是作为人们益寿养神的玩赏品,这与历史上封建文人借风花雪夜来发泄个人的失意和悲哀有本质的不同。他几乎有画必题,我们不妨抄录几段:
  “画苍崖之兰兮,堪琢玉于美神,动豪褚于穷苍兮,香飞红尘。”
  “石榴五月红如火,清秋佳节倍思亲,无槎有叶云余酒,三盏无非敬故人。”
  “战马风斯天銮,山河人俊万年。”
  “心怀日月,气感山河。”
  “干戈风雨,正道春秋。”
  “梦到天涯,仍是人家。”
  “神气贯泰斗,一宇正天荒。”
  “穷切前佑,勤业后而康。”
  “云泽雨旦,耕耘平地宝,秋去寒来,以为稔矣。”
  ……
  石鲁多次写道:“言情壮志,托于绘也。”这无数的题画书幅中,字里行间,有一点新文人画的味道么?
  生活是切不断的,只要想伸手,壮志是摧毁不了的,只要有信念。(未完待续)
   (责编:魏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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