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西藏高原来(连载三)】

  乘降落伞的西瓜  从平原到西藏高原,要坐六天的汽车。蔬菜水果都是很娇气的,哪里顶得住这样的颠簸?更不消说一路上雪花飘飘,气温在零度以下,再好的叶绿素也成了冰淇淋。
  但是平原的人还是挺关心高原的人,每年八九月份山下最热的时候,总要装上几卡车蔬菜,每车配备上两个司机,昼夜兼程,把六天的旅程压缩成三天,赶上山来,想让吃了一年干菜和罐头的高原人享个口福。
  但再新鲜的蔬菜,经过几千公里的折磨,也面目全非了。茄子皱得像核桃,蒜苗黄得像国剧里奸臣的胡须。只有柿子椒还绿着,但绿得十分可疑,用手指轻轻一弹,皮就“噗”的一声破了,流出一包绿汪汪的清水,原来它早已冻烂了。
  有一次,运菜的车遇上了暴风雪。昆仑山是喜怒无常的,就是在最温暖的季节,也会骤然翻脸,降下鸡蛋大的冰雹。菜车像破冰船似的抵达高原,通知大家去卸车。
  到了车跟前,吓了我们一大跳:这哪里是车,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小雪山。
  扒开篷布上厚厚的积雪,露出一个个装菜的纸箱。押车的人抱起一个箱子,“砰”的丢下车,“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摔下来一箱炮弹。
  你轻一些好不好?我们一齐冲他嚷。要知道,在高原上,蔬菜像黄金一样贵重,哪里容得他这般粗暴蹂躏!
  砸得再重也不碍事。押车员大大咧咧地说。
  我们愤愤不平地打开箱子一看,才发现他说的是实情。这一箱里面装的是黄瓜,每一根都翠绿挺拔,像警棍一般笔直。用手一碰,发出清脆的玻璃器皿之声,好像是翡翠雕成的工艺品。
  又打开一箱,是西红柿。每一颗果实都圆润闪光,好像红玛瑙。手指稍不留意碰破了西红柿的皮,流出的不是红汁,而是橙色的冰晶。
  再打开一箱,是豆角。平日熟识的豆角显出一副陌生的模样,居然塑料似的半透明了。透过朦胧的豆荚,依稀看到乳白色薄而软的豆粒,好像一个个惊讶的眼睛。
  严寒使所有的蔬菜都改变了风味,吃到嘴里,都是雪花的味道。
  这种运输的艰难情况,几年后得到了一点改善。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通知飞机将给我们空投报纸和蔬菜,还有一年降落伞运载的是西瓜。
  空投的日子到了,我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天上。冬天吃西瓜,就是在平原,也是很奢侈的事情。我们已经快忘了西瓜的滋味了,这是多么快活开心的节日!西瓜一落地就得马上收藏起来,千万不能裸露在雪地里时间太长。要知道当时的气温是零下几十度,要是把西瓜冻僵就糟了。
  飞机来了。因为周围都是狰狞的山峰,飞机不敢低飞,就开始空投了。一朵朵洁白的降落伞像鸽群一般在高天浮动。
  天气很晴朗,但仍有看不见的气流在天穹穿行。突然有一个降落伞脱离了队伍,向远处的山谷翩翩飞去。
  其他的降落伞乖乖地落了地。久候的人们扑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伞下坠着的麻袋。打开一袋是报纸,打开另一袋是蔬菜,再打开一袋又是报纸……就是不见西瓜。
  赶快同飞机上联系,问是不是忘了投西瓜?
  机上回答,乘降落伞的西瓜,千真万确空投了下来。
  完了!人们仰天长叹:那个飘往雪原深处的降落伞,装载的就是高原人望眼欲穿的西瓜啊!
  茫茫旷野,无法寻找丢失的降落伞。高原人只好在春节的睡梦里,咀嚼西瓜的清香了。
  几年以后,听说有一队巡逻的骑兵,在大峡谷中发现了降落伞和麻袋。他们好不容易从冰雪里刨出麻袋,心想西瓜还不早就烂成了汤?没想到打开麻袋一看,滚圆的西瓜在严寒中依然保持着墨绿的光泽。他们喜出望外,不想伸出刀去切瓜的时候,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西瓜坚硬如铁,好像一颗颗地雷,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们切开。
  惊险的炉子
  高原奇冷,一年要生九个月的炉子。因为氧气少,一般的煤很容易熄灭,就要烧焦炭。
  焦炭是一种银灰色的固体,是煤经过高温干馏后生成的,闪着清冷的金属光泽。它从遥远的平原运上山,走了很远的路。听人说,加上运费,一斤焦炭的价钱比一斤白面都贵。烧焦炭的时候,就有一种烧钱币的感觉。但焦炭也有缺点,它燃烧的时间虽比煤长,但很不容易点燃,每块充满小孔的焦炭都像石头一样阴沉着脸,不愿把自己辛苦积攒起来的热量释放出来供人们享用。于是每次生炉子就成了一个难题。
  小如生炉子的手艺最好了。她先把干柴劈成比火柴粗不了多少的细棍,像喜鹊搭窝一样架在炉膛里。柴下面塞着一团松软干燥的纸,充当引媒。再在柴火上面铺满了核桃大小的焦炭。炭的体积很重要,太小了,彼此间没有缝隙,就会把火苗憋死。炭太大了,柴火来不及把焦炭引着,自己就烧光了,前功尽弃。
  小如把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就把炉门紧紧关闭,炉盖也扣得严丝合缝。再用一只大铁壶镇在炉台上,好像炉膛里禁闭着一个妖怪。
  然后她匍匐在地,往炉底出炉灰的小口伸进一根火柴,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把炉火点燃。炉子就发出柔和的风声,伴以极轻微的爆裂声……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很想看炉膛里的情形究竟怎样。但小如像个卫士似的守着炉子,说:“不能看。一看三不着。 ”
  我们恨恨地说:“又不是什么宝贝,看看还能化成水啊?”
  小如慢声细语地说:“你们见过蒸馒头吧,没熟的时候是不能看的,一看跑了气,冷风灌进去,馒头夹生了,就再也蒸不熟了。刚点燃的炉子也像婴儿一样软弱,一看,它就不肯着了。 ”
  面对这样富有人情味的点火者,你能有什么法子?只好乖乖地耐着性子等待了。
  炉子像绵羊一样听小如的话,虽然我们看不到里面的火焰,但周围的空气不可遏制地温暖起来,炉膛射出看不见的红光,把我们的脸烤得红热如花。
  我对小如的本领又羡慕又不服气。有一次,小如不在的时候,炉子熄灭了,整个房间冰冷如窖。大家发愁地说,小如要是再不回来,我们的血就要结冰了。
  我说:“让我来试试。”大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就同意了。
  一切都是按小如在时同样操作。我也严格地执行纪律,谁也不准看。我们静静地等了一个小时,手都冻僵了,炉子还是大智若愚地沉默着。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掀开炉盖。只见满膛的焦炭像严肃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我们,没有一点发红发热的意思,甚至连最下面的柴火都没有燃烧。
  我气得不行,说:“它们不肯着,我们泼一点汽油,看它们还能这样一声不吭吗?!”
  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好法子,分头行动,一会儿就搞来了一大罐头盒汽油。
  由我动手,从炉口自上而下,把汽油泼了个痛快。每一块焦炭都黑黝黝地像宝石一样泛着蓝光,柴禾也油汪汪的好像浸满松脂。
  我兴致勃勃地划了一根火柴,从敞开的炉盖丢进膛里。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炉子与烟囱的连接处裂开一个大豁口,一个橙红色的火球蹿天而起,大股的浓烟像手榴弹爆炸似的咆哮而出,飞舞的火舌像一种奇怪的植物四处翻卷着叶子……
  我们惊恐万状地退据墙角,被烟尘呛得鼻涕眼泪一齐流。
  小如恰好这时回来了,拉着我们逃到院子里。“这是谁的主意啊?”她就是发脾气的时候也是细声细气的。
  我惭愧地说:“是我。没想到汽油这样厉害。”
  小如说:“汽油燃烧的时候,体积一下子会膨胀好多倍,幸好你没盖炉盖,要是捂得太严密了,炉子会爆炸的。所以不能用汽油来生炉子,你可一定要记住啊。”
  我说:“记住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的一切步骤都跟你是一样的,可我为什么就生不着炉子呢?”
  这时屋里的烟雾已慢慢消散,小如牵着我的手走进去,细细地查看黑乎乎的炉子。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是不是放了许多引火的纸啊?”
  我说:“是啊。纸放得多,才能引燃柴禾嘛!”
  小如轻轻一笑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你放的纸太多了,燃烧的纸灰把炉箅子通气的通道都堵死了,就像人被捏住了气管,炉子自然点不着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一个铁皮炉子,居然比人还娇气。
  后来我跟小如学会了生炉子,成了除她以外的第二位好手。有一次我生的炉子,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没熄灭,也算创了昆仑山上一个小小的纪录呢!

推荐访问:西藏 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