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道全文免费阅读 黄河古道

  早在几年前,我心里便萌生出一个想法,想一个人骑着车子把睢宁境内的古黄河看一遍,就是想看它的不堪,看它的衰败,看它的荒凉,还想听它沙哑的咳嗽声,一位时运不济的英雄深陷黄沙时的挣扎,一匹战马的白骨与黄沙几乎分不清颜色……可是,想法只能是想法,或许因为机缘未到。
  “五一”小假,我驱车带着家人从连云港返回,路过古邳境内的黄河桥时,尽管时间已到傍晚五时,我还是驶进了古黄河北岸的意杨林。
  这不是古黄河真正的岸,这是二十几年前古黄河整治疏浚时,翻上来的新土沿河两岸筑的河堤。河堤上的意杨林整齐美观却又庸俗不堪。在苏北,没有什么比意杨更猖狂,也没有什么比意杨更功利了。这是经济林,或者说是经济作物,一种树被称为经济作物,它便不能称之为树了。
  我不喜欢意杨,可是古黄河还是很美的。
  在落日的余辉下,我眼前的河流有着一种异常宁静的美,或者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美。水面稍显凝稠,几乎不会产生浪花,若不是几只野鸡野鸭从水面上掠过,它仿佛熟睡了一样。很难想像几百年前它的桀骜不驯,它曾经让这片土地死去活来过,如今却宁静得像个无辜的淑女,甚至有点发嗲的矫情了。我想大笑一声,又想到“让人在别处看不到的东西”何在,便继续沉寂着前行了。
  也许是靠近古黄河的原因,这儿的麦子个矮粗壮,像远古的先民为了抵御洪水的肆虐,而尽可能压低了姿态。穿过麦田,接近一大片杨树林,突然间安静了下来,甚至连鸟儿都默不作声。这是村庄和麦田之间的隔离带,几十座坟头坐落其间,也许这是村人在田间劳作或下河捕鱼后休息的地方,当然也是和先人们互通心灵的地方。
  但这时我发现刚才看见的雾气消失了,再回头,又出现在我过来时麦田的上空。
  路基逐渐向上抬起,车子驶入一个村庄。
  这是一个东西走向的村庄,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两旁,几乎每家门前都坐着一个老人。他们大都在手中摇着一根枝条。我仔细一看,原来他们的门前都栽有几棵樱桃树。此时正是樱桃即将成熟的季节,成群的小鸟像贪嘴的顽童一样死乞白赖地盯着,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它们的口中。我对这些是熟悉的。二十年前,在刘果中学借读的时候,我借住亲戚家的门前便有几棵樱桃树,每天放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帮助亲戚驱赶那些馋嘴的小鸟。
  按照老人的说法,这便是黄河古堰了。堰上只住两排人家,中间一条路,再向北便是十几米落差的平地。前方出现一片麦田,约十亩地,在麦田的另一端又是两排人家。行至麦田中间的时候,有四棵洋槐树紧紧拥簇在一起。此时正值洋槐花盛开的季节,充满树冠的花团让我不由地停下了车子。
  小时候,这种树布满我家乡管庄村的河道田间,每到开花的季节,槐花的香气让人晕眩,可是,近二十年,这种树逐渐消失了,大都被杨树取代。所以,每次我看到它们的时候,都感到一种亲近和熟悉,也有一种痛彻的惋惜。
  我眼前的这四棵树,按照我的估算不会低于五十年。我很诧异它们怎么能活到今天。它们立在麦田里是那样的突兀,不仅遮挡住了大片的阳光,而且在平展的麦田间,实在看不出它们存在的必要。当然,如果在旅游景点,这就太有必要了,可是,怎么能把这儿的古黄河人家与专业的旅游区人员相比呢。这样就有了一种保护的色彩了,为什么又要保护它们呢,是偶然,还是对它们的敬畏感使然。我看到一位在田间劳作的老人,我上前递了一颗烟,寻问这几棵树的树龄。他的回答让我激动,他说,原来这—大片都是洋槐树林,分田到户后都被砍掉了,就剩这几棵了,我小时候他们就有了,至少有六七十年了。
  我掏出相机给它们留了照,车子继续行驶。
  仅仅行驶了一百来米,刚接近前面的村庄,天就一下子暗了下来。现在是下午六点钟左右,刚才在麦田的时候,天色还是大亮的,按照这个季节,得到七点左右天才能黑下来。我不禁诧异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密不透风、遮天蔽日、重重叠叠、郁郁葱葱。这些稍显夸张的形容词此刻都不足以表达我眼前所见到的一切。这的确是一片林海。枝繁叶茂的树冠把天空遮掩得严严密密,难怪一下子见不到阳光了。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片以洋槐树为主的树林。放眼之处,天空中充满着一团一团的洋槐花,因为阳光被遮住了,却显出一种另类的风姿。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不像阳光下的洋槐花那么泛滥无状,那么汹涌澎湃,那么咄咄逼人,而是显现出一种缥缥缈缈、如梦如幻的情调。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洋槐花的诗歌。“在苏北最让我揪心的/是那些一股脑打开的洋槐花/她们丝毫没有戒备之心/而是一下子就把白生生的身子/裸露到了赶路人的眼前/而他们会静静地立下了/这眩目的白让他们一阵子脸红心跳”。
  而此刻,我正是脸红心跳的感觉。记得在美国大片《阿凡达》里,当地镜头拉到泰诺星球的原始森林的时候,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那种异国他乡的森林风貌一下子震惊了我。我承认,我是个朴素的环保主义者,我对树林有着特殊的感觉,特别对杂树、古树更是如痴如醉的向往。然而,面对眼前这突兀出现的原始树林,我却一下子茫茫然了。我有点承受不了。
  我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
  我掐了掐胳膊,这的确不是在梦中,我的家人就紧偎在我的身边。很显然,这是事实。可是,刚才我还为见到四棵洋槐树而激动万分,怎么一下子又冒出了这么一大片,足足有几千棵,甚至有上万棵。而且,中间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杂树,这简直是不可想像。我所认识的树就有榆树、苦棘树、楝树、椿树、栾树,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或者就从没见过的树。很显然,这是一大片很难得留存下来的杂树林,时间仿佛定格在五十年前,甚至更久远一些,就是在那些年,这样大面积的杂树林也是不多见,况且这些树大都是老树了。尽管疑窦重重,一想到,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地方,这是黄河古道边,这儿住着睢宁最原始先民的后裔,我似乎有点理解了。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听过只言片语呢?
  我带着疑问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前。
  这是一户典型的苏北农院。三间坐北向南的砖瓦结构的主屋,东边三间偏屋,带着一个门楼子。这一切多么熟悉,但是不熟悉的是,在院子大门前有三棵老洋槐树,院子中也有一棵,其中在院子东南角因为一棵树早就立在那儿,院墙因此向里凹进去了一点,特意把树的位置让了出来。在旅游意识日渐浓郁的都市里,为了一棵古树,一些建筑在设计的时候,特意预留了位置,这似乎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在苏北乡下,在一个普通的农户家中,也见到了这一幕,真是意想不到。   这一户院子大门紧锁着。门前贴着一张用红纸写的执事单。这里显然刚刚结束一场婚宴,在四棵老洋槐树的气息中,似乎能闻到一丝的酒气。我看到西面的人家门前坐着一位年约七旬的老人,便走了过去。
  老人叫蒋兴汉。他介绍说,是蒋介石的蒋,高兴的兴,汉朝的汉。屋后这一大片约二里路的洋槐树林都是私人的,其中他家的最多。这些树大都是爷爷辈经手栽植的,还有一部分是野生的。我问到,为什么不砍掉改植意杨,这前后左右可都是意杨的天下了。他显得有点不以为然,说,这本来是一片废地,因为兄弟几个分家的时候,没有达成一致,也就放下了,一放就是几十年。我不禁笑了,这真有点邓老先生的“搁置争议”的味道了。却没想到,这一搁置竟然保护住了一个弥足珍贵的洋槐林。他下面说的话,让我一阵惋惜。
  他说,原来这黄河堰上几乎都是洋槐林,他从小就是在洋槐林中长大的,但是分田到户之后,也就被老百姓砍伐殆尽而改植了更经济的意杨。他们原来分家的时候,还有一大片古柿子林,还是爷爷的爷爷辈留下来的,这几年因堰上农户取土,被砍掉了绝大部分,目前只剩下了一棵,就这一棵也是死了一年多,没来得及砍掉,来年又活了过来。
  我连忙喊到,古柿树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在老人的屋后,在一大片香气袭人的槐花的簇拥下,一棵老柿树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是一棵怎样的树啊?它的根部因为无保护性地乱取土和雨水的冲刷,几乎全部暴露在了外面,似乎仅仅用几个苍老的脚趾头抓着脚下的泥土;在裸露的根条上布满了绿苔,这是经年的风雨积累而成;它的树干几乎中空,几个巨大的树杆截面像历史的伤口让人触目惊心,几乎没有一片好皮肤,刀刻般的岁月之痕让它显得悲壮凋零;然而,它树冠上的叶子却苍翠欲滴,像一个雍容典雅的华盖,这是生命的华盖。蒋兴汉老人说,这儿原来有几十棵老柿子树,现在就剩下了一棵,几年前曾经死掉了,整整一年没有发芽,本来想把它砍掉算了,却没想到自己突然得了脑溢血,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等到能下床活动的时候,惊异地发现,老柿子树又发芽了,重新展开了新枝……从那以后,老人就有意识地保护起树来,在冥冥之中,他感到了这棵老柿子树的神秘和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这时候,天色更加暗了下来,返城的时间到了。
  我与蒋兴汉简单地告别后便要离开,但是我担心这棵劫后余生的老柿子树。它是古黄河的见证,也是古黄河最后的守护神,更是古黄河滔滔历史的承载者,它像一位老人,几百年来恋上这一方水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我更担心这一大片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才侥幸存活下来的洋槐树林,我担心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它们会突然消失掉,就像我这一次突兀地与它们撞见一样,我害怕它们哪怕一丁点的损失都是那么的无法挽回……
  在我迟疑着驶离几十米之后回头,仍看到蒋兴汉站在树底下,与老柿子树手挽着手,像两位互相搀扶着的老人,在苍茫中,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凝望着,叹息着,无声无息……
  (原载《圮桥》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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