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合影:老照片、相册、QQ空间到旧货摊:QQ空间相册密码

  P:怎么想到做这本书?  J:《红旗照相馆》做得很累,大量的那种资料读起来很不愉快,你比如说资料涉及到的很多东西,实际上作为新闻从业者,自己不愿意面对。但进入这个工作,你必须面对这些材料,跳过这些东西的话,这个东西就不完整了。所以之后我就想,能不能做个别的东西,换个角度。这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在官方意识形态色彩非常浓厚的影像的背景后,有没有一种民间的影像形态。而这种民间的影像呢,比较放松,没有这么多意识形态的纠结,种种复杂的要求。
  P:就从家庭合影开始了?
  J: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有个卖老照片的小伙子,温州人,我经常从他那里买照片,三四元一张。现在工业化城市化这么快,家庭的搬迁,社区的变迁,非常剧烈,很多家庭相册出现在旧货摊儿上,这东西非常有意思。如果按照原来的调查方式,也许是到朋友家去,看朋友的家庭相册,但你跑到别人家去说:你家相册给我用用吧,这不合适,它是私密的。
  P:是好朋友到家才会拿出来看看。表示咱们俩关系很好这种。
  J:对,是招待尊贵客人的一种方式。但是进入到研究领域呢,你跟这个材料就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有伦理方面的诉求,甚至分析的语言是不是和情感有冲突,因此,需要大量的材料,材料的来源最好来自第三方,要保持距离。用朋友的照片,包含情感、面子等问题,会影响你的书写,不能冷静。上世纪末,甚至从1990年代那个怀旧情绪以来,影像的书写有危机,大量的书写人是后代或相关的人,去书写前代的一些伟绩之类的事情,夹杂着情感,想象,溢美。
  P:照片成为一种文字的附注了。
  J:成为文字故事的图注,并且文字大量的美化、抒情,浪漫情怀等。毕竟作为后人去写,不可能保持一种冷静的方式。那种方式渐渐进入一种诗化的、诗意的方式对老照片进行表述。那么如何有更开阔的视野,怎么以一种社会科学的角度去看,无论是史学的、人类学的、社会学的,迟早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P:温州小伙子,他认为好的老照片,是个什么标准呢?
  J:他会参照华辰拍卖的册子,找他觉得有价的东西。之后呢,剩下的看起来没什么价值的,他叫我过去了,4元一张,跟我说:“老师,我观察您很长时间了,您这个路数啊,我实在是太不了解了,脏的、破的、有的人脸还被挖掉了。”你从影像角度来看,这照片上掏了一个洞,人脸没了,这多神秘啊,多有意思啊。没准是拿去做证件照了,也许是恋人的照片,分手了。
  P:从史料进入艺术材料了。
  J:边界打破了,史学价值变成想象空间了,用罗兰·巴特的词“意趣”在此了。我跟卖照片的小伙子说,我挑的照片,你看哪张你不想卖,你拿走,我不在乎这一张两张的。我买这些照片时内心有很兴奋的东西,这旧货市场上的家庭合影,打破了以往家庭珍藏合影的照片存放状态,进入了公共空间,也就是这样一个破袋子。这些老照片呢,收集到一定程度,我会形成一些基本的概念边界,一些印象。
  P:某些关键词的“小云团”开始浮现了,还没有横平竖直的体系。
  J:你会渐渐纠结于此,捕捉这个东西。家庭影像不像新闻照片,没有文字资料,只能凭感觉。比如看衣服啊、体态语的变迁、神情的变迁。但还是需要相关的文字资料,所以我按照自己习惯,从地方志开始,因为很多原来的照相馆是归服务业管,地方志上记载着很多信息。走访各地图书馆,搜集各种地方志里面关于影像行业的记录,这就是我田野调查的方式了。比如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照相馆的私人形态,照片着色行业的家庭作坊形态,改造之后进入一个集体化的标准化的时代,做出来的照片就有很大差异。资料看多了就发现,影响民间影像文化形态有多种因素,行政的一纸命令,商业的、习俗的、社会心理变化的,各种东西。
  比如50年代,先是“劝令,图片社不要印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照片”,下一份文件,就不是“劝令”了,就是“取缔”。1956年公私合营前后,这种现象很明显。这些资料对我们影像文化的影响,是我在写《红旗照相馆》的时候看不到的,很多文件直接针对塑造百姓日常影像环境的种种内容,比如画册图书出版中照片的使用、居民标准照用光的规定(只能用正面平光),非常普遍。这些影像不占据报纸,但大量占据私人空间,是我们影像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
  P:《红旗照相馆》是史料的梳理,不露声色地展示触目惊心的过程。《合家欢》有两套逻辑,一方面史料展示意识形态对民间私人影像的改造,另一方面,你审视这些古怪藏品时候对影像的感慨,情怀,以笔记的形式流露在“写在照片的背面”中。这些笔记很有意思。
  J:看完这么多资料,我还是要回到照片图像本身,照片有自身的逻辑。从图像出发,我开始想到这种分类方式,比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这么分类看起来会很搞笑,但的确是那个时代影像的重要特点:男的跟男的在一起,搂得特亲密,是那种文化塑造下的革命战友情谊,女的跟女的在一起时呢,一般,男的跟女的在一起的,看来俩人视同陌路,甚至像是敌人,但其实俩人是两口子。都包含着不同时代人的肢体语言。可以感受到很多信息。
  P:家庭合影虽然特别的私人化,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它的趣味反而好像越来越多了,从上面能感觉到特别清楚的时间感,摄影最本真的魅力特别的强烈。
  J:这个可能还是影像本身的量吧,特别是照片。所有影像都是对旧时光的记录,一旦真的面对它,比如看的是家里亲友的老照片,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政治宣传照,记录旧时光的力量一下就出来了,同时这个载体是一个实体,也在变化,以前还干净光鲜的相册,现在变旧了,我收集的江南照片,各种霉菌斑驳,人的影像都隐约不见了。还有比如同一个黑白影像,几种不同着色方式的照片,今天你又把它并置在一起,特有意思。所以那哥们儿说,我这路数他不懂。
  P:如果对一个人感兴趣,新朋旧友。到他们家,他会愿意拿出相册给你看。现在看相册,越来越像是在看古董了。这感觉有意思,又有点伤感,也许我们这种相册以后就消失了。很多家庭照片就直接放在QQ空间之类的地方了。   J:家庭相册的载体变了,相册这种实体变少了,网络等虚拟载体变多了,可能我们觉得网上交流容易,但换一个角度,可能交流更困难了。原来这些照片可能还随着变迁而留存下来,现在大量的照片都在电脑里,电脑卖了,照片是拷走了还是丢掉了,都未可知。以前爱好摄影的,会说我这个礼拜拍了几个胶卷,有几张还不错的照片,拿出来交流交流,现在一拍就是成千上万,自己整理都费事,你选出几十张也未必真能看出你的问题。
  P:有很多艺术家以合影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比如张晓刚,海波等,尤其在探讨中国人的个体与集体身份等方面,确实合影这种形式颇堪玩味。
  J:现代的各种创作对合影的利用很多,我们的影像传统其实非常丰富,我们对它的挖掘或回望,从影像研究的角度来说,几乎还没有开始。《合家欢》这本总的来说还是从意识形态对影像的作用角度来说的,有些是从私人化个体化的视角。其实还可以有很多丰富的角度来解读影像,包括老的影像的新呈现方式,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你看张大力做“第二历史”的时候,他作为艺术家,你让他谈论历史,也不是他的任务,他就是用他的创造扩展了我们认识这些老影像材料的观念。今天我们来做这种东西,就是想怎么既从影像本身出发,又能形成文化上形态的变化、转化,这个可能会带来新的震撼。
  P:我觉得应该有很多这类研究书写的东西出来才好玩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现在影像多到无法弄,但是对影像的关照似乎没有相应的变得更多,国外是不是更丰富?
  J:西方对摄影的书写非常丰富。西方对影像的研究与他们社会科学发展是同步的,比如有研究1839-1850年的摄影,从技术现代性的角度出发,与绘画的差异:摄影到底是不是艺术?摄影幼年时期的生长和纠结,展示得很详细。我们目前的摄影研究和书写还是比较简单。
  P:也许我们重新审视自家的相册,会发现非常有趣的东西。
  J:我们现在还只是把家庭影像当成家庭影像,但有一天会突破这种界限,比如会在美术馆以另外的方式呈现。上海有个朋友正在筹办一个美术馆的影像馆,我建议他第一次就搞一个南方老照片的展览,形态上需要有变化,可以把老照片复制成大尺幅,让照片上的纹理、霉菌都放大,同时另外一面墙上随意镶嵌着这些照片的原版小照片,让我们在之间寻找时空,寻找历史,你会寻找到什么呢?你比如罗兰·巴特写《恋人絮语》,以前我不太明白,这个人怎么这么有感悟,有太多的喃喃细语,太多的绵密感悟。
  P:这里面有很多说不出的苦楚,才造就了不得不写出的感悟,是肉身投入进去的。
  J:对,没有他这种情感经历,写不出这种东西。我们当今这种环境不产生这种东西。温温吞吞的,很难有至情至性的东西。
  P:书里还有一对情侣自拍,在那个时代太新潮了。
  J:对,那是我收集到的,1982年天津的一对情侣的自拍,各种姿势,在私密空间里。底片是从网上买的,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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