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唱】边走边唱李荣浩

  1  离开码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阴了许久的脸倏地开花了,腰杆子仿佛挺直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有了一些底气。父亲似乎有意在调高音量,对我说着一些嘱咐的、让我觉得多余的闲话,为的是让码头上那些正端着饭碗、站在自家门口、瞧着我离开的街坊邻居们都能听见,让他们都知道我——老蔡家当兵回家的二儿子,今天进城去工作了。而我却觉得有些麻木,父亲究竟都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至今都想不起来,我甚至感到父亲有点送瘟神的感觉。我老呆在家里,似乎对他的压力更大。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对他的四个儿子的期望值都很高,尤其是对我,他不相信就只那么大点儿出息。
  父亲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尽管他只是个乡下裁缝。他的脸是一张晴雨表,不高兴不如意全都写在脸上。记得我从部队复员回来时,我们走在县城的沱江大桥上,他一直黑着个脸,与送我参军入伍时判若两人。那天,我们也是走在沱江大桥上,从河东到河西,他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这说那,好像送的不是一个新兵,而是一位将军。六年后,我回来了,他接我走过沱江大桥,从河西到河东,黑着脸一直没说话。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我穿着四个兜儿的干部服回来,好让他光彩光彩,而我呢,军装不但没有四个兜,连红色的帽徽领章也摘了。他很失望。
  按说,这不能怪我不争气,我是努力了的。当兵六年多,并且在团部机关工作,最终居然因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让我“政审”过不了关而不能提干,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话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知道这是他的痛处,我不能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再说,我回乡后并非很落魄,先是参加大队农科队搞科研,后在小学里当校长,而且有很多的招工机会都光顾我,县里的、地区的,只要是招汽车司机的几乎都点到了我,只是一到公社最后定人时就没我的份,大概是公社里没人为我说话。即便这样,我也不着急,我想机会有的是,我是正宗的汽车兵退伍,我有技术,我有青春作资本。我还年轻。
  可父亲他急,好像有一份美差生怕被别人抢去了似的,更怕我赖在家里不去上班(这个字眼太体面太诱人了),他催促我带有“驱逐”的意味。其实,父亲不撵我,我也是迟早要离开码头的——在湘北的沱江边上,有个古渡口,还是个小集镇——尽管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只是我不明白,我甚至长期生活在这样一种悖谬之中:一方面我曾人云亦云地写文章、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讴歌、眷恋那片土地,甚至说要皈依它,情至深处,我也泪如泉涌;一方面我又一次又一次千方百计地想着离弃、背叛它,魂不守舍时,我也坐卧不安。
  终于,为了父亲的那张可怜的面子,我没有等到正式招工就迫不及待地再次离开了码头。——第一次离开码头是当兵,那年我十六岁。沱江上开往县城的机动船在频频鸣笛,好像在呼唤我,我没有选择去乘船,船上熟人太多,一个临时工要面对许多人的盘诘,那是很难堪的事情。我一蹁腿,翻身上了“五羊”牌自行车,一阵风地逃去……
  是的,我是在逃离,落荒般地逃离,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背对田间阡陌之上那一双双似乎能够把我看穿的眼睛。可是,我并不知道,我后来仍然要面对另外一些眼睛,更加刻薄的眼睛。
  2
  当我背着背包走进汽车队车场时,一股浓烈的机械油气味扑鼻而来,我对它们太熟悉了,汽车油箱里的汽油味,发动机里的机油味,变速箱、差速器里的齿轮黑油味,一起纷涌而上欢迎我,一起来挤兑我身上还残留的泥土味、化肥味,还有农药味。
  队长带我到一间小屋,说这是我的宿舍,我一看,前头是车床车间,后头是发电机房,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修理车间,钻床、打气泵、砂轮机,一起要命地喧嚣着,我想从此我是不得安宁了。他看了看我一身褪色的旧军装,拍了拍我的肩膀,操着北方口音,说又来了个当兵的,棒小伙子,挺精神,有点凯旋的样子,好好干!
  早听说队长是个南下干部,打了淮海、辽沈战役的老兵,我连忙立正敬了个军礼,大声说“是”!我一边打开洗得发白的行军被子,一边有些黯然神伤。我为我胜利的大逃亡而不是凯旋归来而悲伤。
  这年是1978年,我复原回乡的第二年。
  就这样,我猛然一步就跨进了县城,卡车司机,亦工亦农。亦工亦农,体制的产物,一个有着时代特色的词,说得真时髦真准确真好。亦工亦农,说白了就是也工也农,农民身份工人职业,一个吃“背背粮”的汽车司机。上了车马达一蹬走了,还真是神气,而且找我搭便车的人也真不少,去岳阳、长沙、武汉都行,这让我平添几分高傲。我的身份没人去确认,亦工亦农也没有写在我的额头上,最重要的是我有了第一次身份置换,我的姓氏后面新贴了一个后缀词:师傅。一个偌大的车队,见谁谁都是师傅。我在“师傅”的那恭维有加的呼唤声中飘着。
  可我的身份在车队人们眼里还是严格地区分着,连门卫的老头有时也以他国家退休职工的身份对我大声嚷嚷。而且,我下了车就成了孙子,大权在握的运输调度从来就不用手敲门,每日清早天麻麻亮,他的大头翻皮鞋就凶悍地踢着我的门,最破的车让我开,最烂的路让我跑,最远的货让我送。他像个老兵油子,张口就说,新兵蛋子,又是苦差。我只好幽默,说没事没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到了发工资的时候,我们这些“亦工亦农”就被打入了“另册”,一张临时工工资表除了干巴巴的几十元工资和少得可怜的出车补助(其实,在那个八分钱可以吃上一碗“光头面”的岁月,待遇算不错了),至于那些令国家职工们神气的这补贴那奖金你甭想。想起宋丹丹的一句台词:太伤自尊咧!好多年,我特别害怕甚至忌讳别人提起“亦工亦农”这个字眼。
  3
  我投奔的是河西的县商业车队,计划经济时代,它在县城里还是一个很吃香的地方。车队里有许多货车,牌子挺杂,苏联嘎斯、国产解放、东德依发、日本五十菱等等,大多是清一色的新车。自古英雄多磨难,我不是英雄,但也不是狗熊。我终于很快就适应“满场滚”,从一个“谁请假就顶谁”的代班司机,成为一个主车司机。我捞着了一辆破解放油罐车。
  在车队很长时间里,我似乎在寻找着一种感觉或者区别,那是方向盘、制动器与铁锹、农药喷雾器的区别。有时候我反复在想,我在大队农科队劳动的几个月,手握铁锹或身背喷雾器时,为什么总想起手握方向盘和脚踏油门的感觉。可我至今都未弄明白,方向盘、制动器与铁锹、农药喷雾器,它们的根本区别到底在哪里?   不过,有一点让我兴奋,那就是开车是一种职业、一门技术,尤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还很受人尊重。我开着那辆油罐车,每天都要到长江边的一个大油库运油,然后送到各个公社供销社的小油库。由此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八斤,是长江边上一个船舶修造厂的工人,他总是大清早跑到车队搭便车,我也乐意带上他,因为在上班前帮他赶到厂里我能蹭到他一顿饭。此外,我还能在许多地方蹭饭。一车柴油,正好在中午或黄昏时分运到供销社油库,签收的保管员会递给我一张餐票,让我在供销社食堂享受一顿免费的、伙食不错的午餐或者晚餐。赶上柴油脱销,还会特意为我加菜。
  我是通过车队电工小义认识八斤的,小义是国家职工、干部子弟,父亲是百货公司经理。八斤与小义是铁哥们。八斤的船舶修造厂成了我的据点。我想拥有更多这样的据点,当然不仅仅为了蹭饭,我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能说我不断结识的人中没有神通广大的角色,或许有人能帮我大忙也未可知。我的交往圈子在不断扩大,都是青年朋友,以小义的同学居多,有工人、部门经理、银行职员等一些吃皇粮领薪水的主。我接近小义,原想他会对我的身份改变有所帮助,没想到他会给我带来麻烦。
  还是代班的时候,我驾驶一辆东德依发货车,满载机包棉花行进在去岳阳的路上。那天雪后初霁,小义与我同行,途中他向我要车开,我知道他能开且正在考驾照,但我看到遍地冰雪路滑难行,怕出了事不得了。但犹豫片刻,还是让给了他。我不是想讨好他而是不想得罪他,他有可能是我的福星。然行而未远,果然出事,就在他超越一台拖拉机后,迎面驶来一辆小车,他心一慌紧接着一个急刹车(这是冰雪路行车之大忌),汽车打滑横摆,我大叫“松刹车”,帮他朝右抢过一把方向,终因情况突然,而且处理不当,翻了车。幸好车速不是很快,幸好是汽车只是侧翻在公路右边的抬渠旱沟里,要是往左,不是撞上小车,就是扎进左侧深水沟,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与小义都吓呆了,老半天不敢出粗气。好在小义讲义气,回去后大包大揽为我承担责任,加之“鹭鸶不吃鹭鸶肉”,车队的那些“复员码子”(退伍兵)驾驶员都为我讲好话,后来队长在大会上只让我们“深刻检讨”,一顿严厉批评之后,特别警告我“下不为例”。
  一次翻车事故,让我久久心有余悸。然而,也让我感动,同行师傅们一个个都很厚道,他们面朝面目对目地真诚“帮助”我,让我惭愧自责。很久很久,我都还记得那一双双眼睛,它们并不可怕。
  4
  1978年以后的几年里,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我知足。然我一如止水的心,有时也被人搅动。就在我心安理得每天与嘎斯、解放们打交道之时,地区广播局要招一名小车司机,招工的余干部找到了我,我所有的自身条件都符合招工单位的要求,但老余临走时要我处理好一个问题:我有一个对象在农村,将来他们单位无法为其解决城市户口和国家商品粮。他要我慎重考虑,处理好了立马跟他走人,没处理好他立马另外找人。我领会了他所谓的“处理好”的全部含意。我没跟他走,我不能光为自己。看着他有点惋惜地离我而去,我竟然突然狂妄起来,我对自己喊: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我就不信没人要。
  果然过了数月,地区法院老周来县里招工,同样是要小车司机。老周找到我时同样着重提到了老余涉及过的那个“对象问题”,我怀疑老余向老周推荐过我。我不懂,在那个社会“革命化”程度还很高的年代,怎么会有那样的问题障碍。老周的态度很坚决,老实说我开始犹豫。没想到回到家里,父亲对我说,儿子,别傻了,你对人家那么真诚,人家可是要跟人走啦。我真的傻了。后来有人告诉我,我那个当民办教师的对象荣,的确爱上了她的校长,而这一切都是我呆在家里时他们悄悄完成的。或许她认为我就那么点儿出息,可我却一直在为她着想,我真是傻。一切都弄明白后,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我与大哥步行几里泥泞路,到她家里作了最后了结。我始终无法启齿,一切由大哥“操刀”。就这样,一桩由父母包办、自小以我们的“生辰八字”订下的婚约,一夜之间被我“处理”好了。
  所有的招工手续,包括粮食户口、关系转迁,都办妥了。明天我就要去地区法院报到上班,那一台崭新的“北京212”吉普车正等着我。然而当天下午却有人赶到了地区法院扯皮,扯皮的不是别人,是荣与她的母亲。法院考虑再三终于没有接受我,理由是怕今后找麻烦。我没有央求,这是我的个性。但我很尴尬很狼狈,我一咬牙,背上行李回到了车队,继续开我的破解放,打持久战。
  回到原籍后,好话歹话都往我耳里灌,安慰者少、奚落者多。我没有想到促使我从地区法院“向后转”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的一个战友一直觊觎着,他甚至多次找过老周,就在我从岳阳回来的第二天,他趁虚而入扛着铺盖跨进了法院的大门。我听到这事后十分震惊,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就在前一个月里,他有几次搭我的便车去岳阳,记得我还问过他天天跑岳阳干什么,他只是随口应答,没事没事,玩。就这样,我被我那个曾经同一条战壕的战友“玩”了。一个人被人“忽悠”,根本的问题是警惕性低。可我能警惕我的战友吗?再说,谁要我“嫌弃农村妇女”在前,而又被人“忽悠”在后呢?
  我只能再次蛰伏,等待。
  然而,等待我的不是福音,仿佛噩梦。不久,县里开始清退临时工,“亦工亦农”也在辞退之列。我这才知道,亦工亦农也是一种临时工,只不过是多了一纸合同,同样没有保险系数。记得那天车队的韦副队长找我谈话时很严肃也很无奈,这个曾经的军人、抗美援朝的老兵,从来都是以一种深挚的“兵情”同我们扎堆,我明白这事儿已经没有丁点儿回旋的余地,二话没说,交出了车钥匙……
  我那时还不会喝酒,可我还是去买了一瓶高浓度的高粱酒,在宿舍里与我同样面临厄运被“一刀切”的两个修理工战友,一起“庆祝”向后转。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修理工战友喊起了“立正”“向后转”的口令,我则扯开了嗓子,大喊大唱。唱的什么,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一阵儿高,一阵儿低。那时,我还不知道有帕瓦罗蒂,不过如今我想那时这位世界著名、有“高音C之王”美誉的帕瓦罗蒂一定站在哪个暗处,为我唱着《我的太阳》和《今夜无人入睡》,他的声音一定弥漫了我的心域,为我呐喊也替我忧伤。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我们才偷偷地离开车队,离开县城。我朦胧记得,昏黄的路灯光勾兑着黑暗的夜色使那一夜更加迷茫,我骑着我的“五羊”,一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往沱江上游的家里赶……
  也许,我应该猫起来,悄悄地躲在哪个黑暗的角落,去舔舐自己的伤口。但我不甘心,不服气。我没有趴下。后来我去了河东,县汽运公司、蚕茧公司都干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5
  1980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发表了潘晓的来信,简直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在全国青年中激起轩然大波。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这封来信刊登时的题目是《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潘晓当时思想走不出低谷,甚至感到原有的共产主义理想已不足以维系年轻人的信仰。于是诘问人生意义何在?记得潘晓在信中这样写道:“如说为革命,显得太空,不着边际,况且我对那些说教再也不想听了;如说为名吧,未免离一般人太远,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者并不多;如说为人类吧,却又和现实联系不起来,为了几个工分打破了头,为了一点小事骂碎了街,何能奢谈为人类?”老实说,或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气盛,我还不知什么叫悲观,即使一度沮丧,也不会很久。因此,那几年我虽然遇到不少坎坷遭受不少挫折,似乎还不至于一蹶不振,相反,我还能在短时的消沉之后马上振作起来。后来我自我总结:我的自我调适、自我修复能力还很强。其实这也是一种盲目乐观,我心里明白,我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口头禅,其实并没有任何依据。不过,我还是很天真很单纯,居然想去“真诚”地“帮助”潘晓。
  我参加了《中国青年》杂志发起的“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的大讨论,这年八月,我第一次拿起笔写出了《生活要确立信念,坚定信心——致潘晓同志》,我把这封长信投入邮筒,心里感到很轻松很畅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投稿。就在我今天写下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抽屉里翻出了这封信的复写稿,足有三千六百字,再次捧读这封信,我禁不住滑稽地笑了,失声而笑时的一刹那我的眼睛有些潮润。在那个年代里,我是多么的单纯天真,多么的充满激情。我浑身伤痕,居然还要去为别人诊病。
  我致潘晓同志的那封信没有被发表,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没再在乎这件事。然而我却因此有了写作的欲望。因为我蓦然发现了我的潜能——我除了能驾驶各种各样的大卡车外,我还能驾驭一部分小小的汉字。那封信,给我的感觉好极了。我感到我的热血在沸腾,激情在燃烧。我第一次感到汉字组合的种种可能与堆码的乐趣。我居然产生了文学创作的冲动。我想把我的生活、我的经历,用文字去表达,化为一种文学诉求。我去报刊店买回几本杂志,白天汽车上下货时看杂志,夜晚更深人静我就写小说,从小小说到短篇小说,不知不觉间竟然“创作”了好几篇。我精心养育着自己的文字,而文字最终出卖了我。像退潮后的礁石浮出海面,我那几个可怜的文字将一个初中肄业生的隐私揭秘,全部家底暴露无遗。
  我对文字的自信,很快被编辑老师们粉碎了。所有的词汇中,“泥牛入海”对我的打击最大。然我的倔劲上来了,对着一家家杂志接二连三地寄稿,像扔手榴弹一般一个劲儿地投,我想感动编辑,想象着像攻城堡一样“炸”开哪座城门。然而,最后是一封封退稿信伴着一份份手抄的、复写的稿件回来了。我真的很沮丧。我将那些退稿信通通珍藏起来,闲来无事,一面反刍自己的“大作”,一面咀嚼那些审稿笺与退稿信,我竟然自嘲地对自己说,这也是享受,一种辛酸的享受。
  6
  我的宿舍附近,放着一个乙炔发生器,焊工师傅老昌每天都要空出电石渣,然后放水清洗,然后再放入适量的电石,注入自来水,让电石在水中产生化学反应,发热膨胀,产生可供燃烧的乙炔气。就在老昌打开焊枪头,用火机哧地一声点燃乙炔气的时候,我霍然感到那火焰很亮很美,随着他的手不断地调节,火焰由红变蓝,呈直射状迸发,有一种强大的穿透力。老昌说这是电石的巨大作用,只是,电石的能量终归是有限,乙炔气用完了,火就会熄灭。要想继续燃烧,就要重新更换电石。
  老昌是在为我的车焊接挡泥板时随口说的这话,他总给我一种山中隐士高人的感觉,言语中常常暗藏玄机。我不知他口出此言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或许他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或许他有意在点拨我,而又点到为止并不道破,让我自己去思考。我清楚在车队他是唯一关心、关注我的人。只有他发现我在偷偷地写作。
  老昌的话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足可盈箧的退稿信中,我突然有所领悟,在我的机器里缺少的就是电石。我需要“充电”。
  1981年,《山西青年》杂志正在兴办山西刊授大学——这是中国最早的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真的是“有教无类”“少长咸集”,据说学生多达五十二万人。我跻身其中,选学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十几门功课,历时四五年,文凭虽然没有对我的人生起多大的作用,但它让我在汽车等渡时的洞庭湖边,在冷水(夏天将双脚置于水桶里降温)当空调的蜗居斗室里,啃完了几十本书,让我系统地读完了一系列文学史籍、创作教材和中外文学作品。
  可我那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没有更多的余钱剩米让我用于创作。我一直用着读小学时的一本《新华字典》,实在太小儿科,太浅,我好想拥有一本《辞海》。我曾在县新华书店里盘桓过,那一部1979年版的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辞海》缩印本好像一个大磁场,我拿起放下,又拿起再放下,辞书明码标价:22.20元(几乎占去我一个月一半的工资),可我的兜里只有十八块多。那一次,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捉襟见肘”。几天后,我一狠心,向人借了五元钱,如获至宝地将它买了回来。妻子知道了这件事很难过,领取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把那借款还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算是亲身体验了。
  有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在汽车队,我遇到的第一个文学知音就是老昌。他是我唯一能信赖、能与他讨论高尔基、雨果、莫泊桑的人,也是我的习作的第一个读者。他是老牌高中生,读过很多书,谈吐不凡。有一次,车队来了两位搭便车的女子,一个很漂亮,一个长得寒碜,老昌对我说,一个丑女子和一个美女子结伴而行时,一个人的丑就提高了另一个人的美。我愕然。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法国作家左拉《陪衬人》中的句子。老昌又说,美人必有一陋,丑人自有大美。这是他在生活中悟出的哲理,常让我深思。   老昌在车队是出了名的“射子”,就是眼睛不好使,平日看人就像射击手瞄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满脸痣痘,面目看似有点猥琐的那种。可他为人从艺一点都不含糊,技术上车、钳、扳、焊、搪(缸),样样精通,尤以焊为一手绝活。他为人厚道,敢于直言。那次翻车后,我自认会被辞退无疑,没想到在大会上他第一个发言,既严肃批评我不讲原则,又帮我界定了责任,使我感激涕零。那天他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目炯炯,直望着我慷慨陈词。
  一个人的美不在于长相,当然包括眼睛。我甚至还这样荒唐地想,假如老昌与我结伴同行,潇洒英俊的未必是我,我是讲内在的。但我相信,我与老昌相处,一定是他烘托我“美”。
  7
  自从与荣分手后,只与她在沱江大桥上见过一次,从此三十年不遇。那时正是沱江发桃花汛,桥下江水滚滚汤汤。我知道她很快与那个校长结了婚,她没变,只是脸上的雀斑稍有增多。她用讥诮的口气主动喊了我,我未来得及应答,我也许想对她说点什么,可她却急忙走远了。我知道我与她说什么都没用了,就像足下的沱江,流水无情。
  我再也不敢谈爱。即使是车队好心的师傅师娘们为我牵线搭桥,我也退避三舍。有一次车工李师傅帮我介绍对象,女孩子是县某国营工厂的正式职工,近一米七的个子,“玉树临风”的了得。可那晚女孩进了我的宿舍,我却以“上街买冰淇淋”为由,把她“晾”在房里,几个小时后我才回来。女孩走了,我不知她走时有多难为情,我晓得我也有些悲哀。我知道我伤害了她,我更知道我配不上她。那年月,一个“亦工亦农”与一个国营职工有多大的距离啊!我不知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自尊还是因为我的自卑。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向那个再未晤面的女孩道歉,祈求她的理解和原谅。我真是迂腐,至今我都不知道我在守护或捍卫着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然而,年轻的我还真不能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有何德何能,几斤几两?我没有那资本。母亲也一再与我唠叨,再不找就要老了,你准备打光棍啊。
  在我每天都要去的长江边油库的道上,有一所地区医院,我认识了那个医院的医生玉,与我同龄,甚至同姓。她几乎每周末都在医院路边等我,坐我的油罐车回家,周一又让我送她到医院上班。在那个男女还不能在公开场合卿卿我我、缠绵缱绻的年月,我开着车,她坐在我的身边,我拨弄变速杆的手有时无意就触到了她的手,我的手竟像触了电一般缩回来,满脸绯红。可她却有了意,几次留我到她的宿舍里用餐,尽管是医院食堂里的那种普通伙食。后来她还邀我去她家,我真去了。
  她的家在县城,是常见的城镇居民居住的那种直筒子屋,比起我在乡下的家要逼仄简陋得多,可我觉得她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她向我说“这是我的家”时好像很自豪。我知道在城里有个家,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这样的“家”不只是说有一栋房子——尽管是公产房,更重要的是它还包含着诸如“城镇户口”“国家商品粮”等令人羡慕的体面词汇。我去她家没有找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但我明显地感到我并不怎么受欢迎,后来又遇见她的在外地工作的几个兄弟,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发凉。
  冬天某夜,我又去她家,夜已深,她的父亲已在前室入睡,母亲与小妹也在后房歇息。我与她在中间房里,灯下闲坐,她总将两手伸向火炉,天蓝色运动衫外裸露着洁白纤柔的手,让炉火照得红红的,很可人。我壮起胆子很小心地将自己的双手合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并不拒绝却又无话。我没话找话地给她讲了一个与当时气氛很合适的小故事,说是某公社供销社主任给新招的青年职工作报告,“革命”的话说完了,就讲起了青年男女谈情说爱要注意影响的事,最后主任抖了个“包袱”:“青年男女在一起很容易犯错误,犯错误很容易,五分钟!”他一连用了两个“很容易”,无非是想警告那些刚上班的年轻人自律。我说大家都笑了。可玉没有笑。我顿时有一种预感,她好像有什么心思,欲言又止。第二天,她下车时对我说,我们就此分手,以后我叫你哥吧。我说为什么,她说她爸不同意,因为我们同姓。我知道这不是理由,天下同姓的结合多得去了,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身份。我没有这样说,但有一种热血奔涌的激动。从此她再没搭我的便车。有一天,我去了她的医院,在她的宿舍里留给她一首诗:“今日方知是兄妹,家规族法岂堪违……自古姻缘皆有定,天下媒妁任鼓吹。”中间的几句我记不起来了,大概是牢骚话,正好被我在这里省略。我有些责怪她,也承认这是宿命。我知道她并非有意忽悠我,实是有苦难言。她没哭,但两眼泪光闪闪。
  自尊也好,自卑也罢,后来全被严酷的生活现实击溃。我感到,其实有时候人的自尊包括自卑都不堪一击。郎到二十七,父母干着急。我年近二十八时,我的以裁剪、熨斗为生的父母为我“病急乱投医”,乱的只是方法,而不是目标。他们让我看的都是“专家门诊”。那年他们在某肉食站为我物色了一个对象。她叫萍。这次我不敢造次,我想或许很多事情真的是“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不是吗?自从两次招工失败,我就一直在车队“困守荆州”,指望再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可两三年招工干部再未光顾。父母提醒我,我一个临时工真要是与一个国家职工结婚,我们的小孩按当下的现行政策,其户口粮食跟娘走,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况且,别人情愿,我又何乐不为?那就让沱江边的县城里再新增一个“半边户”吧。我终于没拗过父母,顺从了,于是一个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后来成了我这个“亦工亦农”合同工的合法妻子。不过,我依然惆怅,按照我的“既定方针”运行,我应该是“将军”娶美人,而不是“奴隶”逑“将军”。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没能在我人生的“辉煌”时期而是在我人生处于低谷之际与她结合,作为一个大男人我太没面子,我让一个身价百倍的国家职工尴尬。特别是那年,车队辞退我,那是我运交华盖“走麦城”的时刻,她竟然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毫不迟疑毫无怨言地选择了我,让我感激一生。
  几年后,我们的女儿上幼儿园了,我打趣地问她,是什么让她看中了我,她竟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我的身材长得好。原来爱情就这么简单,真是爱你没商量。我戳了一下她的脑壳,说,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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