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惊鸿一瞥【最是那惊鸿一瞥的夜莺】

一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五岁那年的冬天。像如今的留守儿童一样,那时我身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多少小伙伴,刚上学前班的我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

六十开外的祖母慈祥而又忙碌,她好像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由于她热情好客,家里几乎天天有客人。和客人一摆开龙门阵,她哪怕是正系着围裙,手边择着菜,话也停不下来。而祖父每天都要戴上老花眼镜看书,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他的书我都不喜欢。不过还好,他的书架中专门腾出了一格,摆放了父亲离家求学前给我准备的各种儿童读物:《世界五千年》《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还有叶圣陶的童话集子《稻草人》等。或许是那时的我有些早熟,或许是因为我习惯了沉默,在这些书籍中,我偏偏爱上了独行特立的奥斯卡·王尔德,对他的童话爱不释手。他华丽地从闪烁着珠玉光泽的文字中走来,手中似乎有一条魔杖,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一扇神奇的金色大门,于是一个别样的小宇宙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喜欢这个宇宙,它刚好遮蔽了我的寂寞与孤独。童年时的记忆里充满了寒冷的冬天。在下雪的夜晚,玻璃窗总是被雪映照得很明亮,浸透着皎白的光斑。我坐在祖母家的地炕上,粗糙皲裂的小脸被炉火烤得通红,而烤在炉边的橘子皮,也已经干枯发脆,静静地散发出橘子的幽香。每当这种夜晚来临,世界总是显得比平日里安静,写完了少得可怜的学前班作业,我就手抱一本王尔德,在灯下慢慢阅读。这样的时光,如同玉屑似的雪末飘落,轻灵又幽远。多年后,读到《小窗幽记》里的“冬者岁之余……正可一意问学”,我便总想起五岁那年的雪夜。有时候,雪下得小,一沾到地面就融化了,堆不起来,于是街道就会很湿冷,我整个地蜷缩在一把宽大的竹椅上,身上盖着祖母的大毛毯,自言自语地复述着才读过的童话。我是这样来复述《快乐王子》的:燕子为王子做了很多事,虽然它深知所做的一切会夺走王子的生命。它是一只看透了生死的燕子,所以它像个哲学家一样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燕子死在了王子脚下,临死前,王子对它说:“你得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王子的铅心裂成了两半,他不再容光焕发。在官员们几句决议下,他就被推倒熔炼了。我还这样复述《夜莺与蔷薇》:夜莺傻傻地爱着大学生,她说“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为了大学生,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为他献上一朵红蔷薇。大学生把蔷薇送给心仪的少女,没想到,这位教授的姑娘只喜欢华丽的衣服和珠宝。蔷薇就这样被扔进路沟了。二再读王尔德,已是高中时的事了。因为朋友的一本《道林·格雷的画像》,我再度接触王尔德。贵族青年道林·格雷,拥有绝代的美貌与青春,他的朋友——画家巴兹尔耗尽全部精力为他画了一幅画像。当道林发现自己每做一件坏事,这幅画像上的自己就变得更丑陋苍老时,为了保住自己青春的容颜,他杀害了知情者巴兹尔。二十多年过去,他罪行累累,外形上却依然是个年轻的美男子,同时,画像上的他越发丑陋狰狞。然而,他时刻在受良心的折磨,他想重生,试图用剑毁坏画像。这一过程中,本是刺向画像的剑,却刺中了他的心脏。他倒地身亡,老态尽显,画像上的他,重新变得青春美丽。因为这本小说,我开始狂迷王尔德。他笔下的世界是如此绚丽华美,让人眼花缭乱。在这辉煌的光芒之下,隐藏的却是一堆又一堆罪恶的灵魂,他们肮脏不堪,毫无信仰。表面的光鲜是个巨大的障眼法,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清:丑陋要征服美丽,低俗要吞噬高贵。一切秩序都被颠覆了,人类在堕落中获得快乐。然而,生命的终极意义与道德目标依然在拷问着人类,人类并没有真正解脱,仍在地狱中向往着永生,并因这遥不可及的永生而陷入痛苦的挣扎与纠结。后来我又读过他的几个剧本:《名叫埃纳斯特的重要性》《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一个理想的丈夫》。这些剧本都写得比较机巧,处处充满着作家的敏捷才思。从表层意义来看,它们都是以喜剧收尾的;然而从其深层结构来看,我读到的仍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可惜了王尔德的才华,当时的伦敦贵族圈子推崇他的风趣、机智、巧言巧语,推崇他奇特的衣着和优雅的风度,却读不懂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相比他们的无聊与装模作样,王尔德与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三王尔德令童年时的我所迷醉的,约摸是他在童话里营造的意境,其实当时的我并不能懂得王尔德的情怀。在别人的童话里,都是美战胜了丑,善良战胜了邪恶,结局总是没有饥荒,战争停止了,坏人死了,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而王尔德,把一切都揭露得赤裸裸:快乐王子为了拯救活在苦难中的穷人,竭尽全力,奉献了自己的所有,当他已经耗尽心血,失去了价值时,就被轻易地推倒、遗忘;夜莺为了爱情,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因为她认为“生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可是爱情胜过生命”,可是,她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蔷薇花,却被金钱权力的世俗追求所轧碎。的确,这些沉淀着作家悲欢离合的故事都是凄美的,字里行间满是令人揪心的疼痛。王尔德并未用笔创造一个虚幻的极乐世界。相反,他揭开了千疮百孔的真相:在这世界上,真善美依然存在;但真善美难以被世人所了解、所接受,越来越多的人在选择沉沦。我从文学启蒙的年龄,就开始接触这样的童话,它们悲惨、现实、冰冷、痛苦。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这种情感基调,倒是更符合现代文学的特质。在群芳争春的文学园地,王尔德早就为我埋下了一枚悲哀的谶语。童年的我曾为《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而黯然神伤,为简·奥斯汀笔下伊丽莎白与达西的偏见心急如焚。是的,小仲马在歌颂爱情的牺牲,简·奥斯汀乐观地看待爱情,而王尔德却毫不留情地解构我所受的教育中宣扬的完美和谐,他说“心是用来碎的”——似乎一切关于真善美的努力都极有可能成为泡影。潜意识里,毫无价值判断力的我,却一直在迎合传统的教育,不自觉地把世界想象为圆满的,毫无缺口。好在王尔德所埋下的谶语就是一枚种子,在岁月的淘洗中,它会成长为一棵大树,结出许多蕴藏着秘密的果子,让我逐渐地品尝出人生的真味。 四王尔德是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也许,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真理与真话,但是,一个人说出了遵从他内心意愿的话时,我想,这一定是相对的真话。社会很复杂,文学无定论,关于社会与文学,王尔德不畏权威,总是在发表自己内心的声音。虽然有不少人认为他喜欢故作 惊人之语,而在我看来,英国文坛最独特的这只夜莺,始终在唱着真实的歌曲。作为新旧时代交替期的文化牺牲品,王尔德的自由与大胆,将他推向了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他为唯美主义运动打官司,宣扬“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为了一个文学的信念,甘做那几个孤军奋战的人之一。说起唯美主义,我顺便插上一句:与其认为它是一种成熟的艺术理论,倒不如说是王尔德等人的激进的反传统姿态的产物。王尔德就是这样,他好像就只有一根筋,带着浪,带着意气,还带着点痴,坚定地捍卫着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在随心所欲的辩论中,就激起无数天才的火花。其实王尔德的风格,倒颇有些像中国的吴敬梓,也像《故事新编》时代的鲁迅:既然严肃的拷问已经在民众中失去了作用,那作为精神与世俗的桥梁的作家,对这世界还能如何,是选择苦口婆心的教导,抑或苦情悲壮的改革?如果,历史并没有赋予作家教导与改革的机会,那至少还能给作家苦笑的权利吧。王尔德究竟是王尔德,他苦笑着,还要让苦笑很完美,并假装雕饰与做作。他究竟是他,而不是席勒,也不是莫里哀。沃纳·霍夫曼在其评论二十世纪初现代艺术的著作——《现代艺术的激变》这本书中说道:“我们真正尊重的根本不是什么艺术,而是凭借艺术的帮助而表达出来的本能或灵感。”处于世纪之交的王尔德,正是在凭借艺术,凭借一种内心的直觉,表达自己独特的灵感与思想,他生来注定不同凡响,注定惊世骇俗,注定留名历史。他输掉一场官司,却开启了一代文风;输掉了后半生的春风得意,却敲响了旧思想界的丧钟;他输掉了忸怩虚伪的贵族圈子,却赢得了广大人民的怀抱。这个爱表现自己的王尔德,与萧伯纳齐名的才子,其实很天真,也很可贵。悲天悯人的《快乐王子》由是而生。在人生的暮年,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被世界所抛弃的王尔德,在内省与寻找信仰的过程中,达到了自我与世界的彼此谅解。在巴黎的阿尔萨斯旅馆,伟大的艺术家默默地死去了,他的灵魂里定然充满了平安与满足,充满了人民给予他的爱与温暖。与此同时,一个新的时代——二十世纪,带着巴黎十一月的细雨,翩然来临。人类由此进入了一个动荡不安的、战乱不断的、呼唤和平的、充满智慧的时代,同时也是更加开放、更加包容的新纪元。当时只有五岁的我,怎能将这一切读尽?五窗外的雪正在化,抽起地面的寒气。我望向窗外,仿佛望见五岁时的我。她手捧书籍,吃着饼干,没有爱情的伤疤与成年后的烦恼;王尔德,他纽扣上别着玫瑰,穿着不对称的优质衬衫,朝她走来。她用眼神向他表示疑问。他只是笑了笑:“孩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想,五岁那年王尔德已经对我如此说。此刻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爱上王尔德的人,都有点寂寞,都不快乐,都不甘心,都被世界所误解。爱上王尔德的人,都像那只追求自由与幸福的夜莺,愿意为了所爱而赴汤蹈火,只为换回一朵精神蔷薇。爱上王尔德的人,受过反复的伤害、经过反复的质疑后,都看到了在轮回的苦难中,人间仍存一丝温情。爱上王尔德的人,都处在深沟之中,但眼睛在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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