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科大这一年】冰花男孩这一年

  多年以后,当我白发苍苍,追忆青春岁月时,2011年一定会最先出现在我的脑海。这年3月,我的同窗们还在高中最后一学期里为那个即将到来的国考咬牙奋斗时,我选择了放弃高考,选择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南方城市,选择了一条没人走过的道路。
  我选择了南科大。
  我们的气质如此契合
  2010年底,我和其他同学一样,正忙碌地准备高考,关注各大高校的招生信息。一次闲聊中,我得知深圳有一个新办的学校正在筹备招生,这所学校非常与众不同,要走国外高校自主招生、自授学位的路子,目标定位是“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它的名字在高校报考志愿名单中找不到:南方科技大学。
  我一下被这些特点吸引了,开始收集相关资料,没想到,了解得越多,越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们的气质如此契合,我甚至觉得,在高考之年遇到这所学校是命运的安排。
  我从小便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热爱挑战,热爱向一切不合理的规则说不;我还是一个比较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因此以“回答钱学森之间”、倡导教育改革为目标的南科大对我很有吸引力。父母听到我的决定,最初很有顾虑,毕竟没有国家承认的文凭,就业风险很大。好在我家气氛比较民主,他们给我详细列出了去南科大的优势和风险,剩下的就让我自己决定了。
  我并不太在乎文凭这种事,我只是不想和其他人一样:去一所大学,混四年拿张文凭,然后在社会的风浪中挣扎,被生活推着走,逐渐丧失理想和思考。我也知道,也许去南科大的最终结果并不理想,但如果我不去,我会为没有尝试过而后悔一辈子。
  这或许仅是我个人的一点理想主义,但入学后和同学们交流,发现带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虽然有人是被南科大承诺的雄厚师资和先进的硬件所吸引,也有的是看重毕业后与国外高校的对接,但几乎都有个共同的原因:我们认同这将是一场可能改变中国的教育改革,并愿意参与其中。
  第一次亲密接触
  决定既已做出,便不再更改。我很快报考了南科大的自主招生,并因为曾在高二时参加过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考试,成绩过了当地一本线,获得了直接去深圳参加复试的机会。
  整个复试过程非常有趣。
  第一场是面试,几位考官(后来成为了我们的教授)针对报名资料和我们自由交流,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有些还要求用英语作答,想来是要考察知识面和交流能力。形式比较自由,有位同学说他最喜欢数学,教授们就兴致勃勃地同他讨论哪个数学公式最优美。
  我还记得,问我的问题是:“目前高温超导所能达到最高的温度是多少?”“简单描述下你所知道的纳米材料的概念、性质、发展现状和前景”,我之前对材料领域非常感兴趣,这几个问题难不倒我,但后来的一个问题让我颇感压力:“你认为中东问题的根源是什么?请用英文回答。”
  第二场是“心理测试”。几张试卷上没有任何提示,只有各种不同的形状和图案,代表着某些变量或运算关系,需要根据这些规则计算出不同图案组合的结果。
  说它是“心理测试”,因为它对我的心理素质构成了挑战:每张试卷的“规则”都不同,越往后越难;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且不能涂改。老实说,因为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结束后我有种虚脱的感觉。
  第三场是朱校长和几位院士主持,考与所报考学科相关的题,难度不大,但是几位院士要求我们用创新的解法和思路去做,也比较有趣。
  这场考试完全有别于我参加过的所有其他考试,也是我与南科大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每考一场下来,我对南科大的向往之情就又增加几分,所以,当得知被录取时,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即收拾好行李,放弃了高中最后一学期和高考,南下深圳。
  幸福时光
  最初两个月是最幸福的时光。初入大学的新鲜感使得在这个校园里发生的一切都非常有趣。从学习到生活,新生的南科大到处充满着生机和活力。
  南科大的老师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在国内享有很高声誉的老教授,之前在国内各大名校任教多年,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和成熟的教学理念;另一种则是海归派年轻老师,他们视野开阔,精力充沛,充满希望。
  在一般人眼里,理科课程往往枯燥无味,但我们的课堂上总是充满笑声。教线性代数的张贤科教授热爱诗词歌赋,常给我们朗诵他即兴创作的七言绝句,课程进入较困难的一章时,他还用《易经》的乾卦开导我们:人生总有起伏,遇到困难要知难而进,永不放弃;教大学物理的李元杰教授自信开朗,嗓门洪亮,常分享他的人生经验,说到兴起,还会讲起国内物理圈子的传奇和八卦,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微积分老师王学峰教授是位“海归”,要求严格,认真负责,他常常比较东西方教育方法的差别;还有张景中院士,这位著名数学教育家是位非常可爱的老爷爷,只不过出于身体原因,他的“第三代微积分”只能以讲座形式开设……
  教授们固然和蔼可亲,但他们可不会从基础给我们“科普”,所有课程的基础知识都要自己完成,老师所做的,就是给出问题,指出方向,我们自行研究后,再与教师探讨,如果像上高中一样,等着老师们在黑板前讲解题思路、解题方法,可是会被当做偷懒的。正因为此,这一年多来,对大学生活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累,每天都忙着学习新的知识,看书、写论文、做实验……
  南科大实行书院制度,即师生生活在一起,我们第一批师生共同组成了第一个书院:致仁书院。课堂上,我们是师生,书院里,则成了亲密的朋友。晚饭常常是师生围坐一桌,边看新闻边天南海北地聊天,从苹果的新iPad在技术和设计上的进步与不足,到揭发华尔街背后的种种内幕,聊得随意尽兴,酣畅淋漓。师生同住,不仅有利于加深相互了解,也便于及时解决各种突发问题。有位同学晚上十点突然有个疑问,就给这科教授发了一条短信,没想到,五分钟后,住在楼下的教授就敲开了他的门,给他结结实实实地开了一顿小灶。
  这些无处不在的师生交流已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我认为这是真正好的大学制度,因为教育不应只是单纯的课堂知识的传授,更应是一种全方位的立体式教育,除了课堂知识、专业经验外,还应该包括学习能力、人生体验、价值观建设等等,只有这样,培养出来的才会是有能力、有想法、有担当的人。   第一批南科大学生中有应届生,还有参加过科大少年班招生的考生,年龄较小,整体年龄差距比较大,不过,大家吃住学玩都在一起,一起分享快乐,也共同承担压力,培养出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但我们可不是书呆子。尽管只有40多人,我们还是组织起了足球队和篮球队,定期有校内友谊赛;还有书友会、电影分享会……三国杀也是我们的一项传统娱乐项目。
  改革永远不是件简单的事
  选择南科大这样一所备受争议的学校,大多同学都做好了承受压力的准备,但我们没想到,风波会来得那么突然而强烈。仔细追溯,这不同寻常的一年中,我们先后经历了“高考风波”,“退学风波”和“内忧风波”,一浪接着一浪。如今,这些都过去了,有些传言也不攻自破,但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第一次真正感到,在这片土地上,改革永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最早发生的是“南科大内忧风波”,即港科大团队退出南科大。事实上,这件事发生在开学前,但直到6月份的“高考风波”后,才被报道出来,引来不小轰动。
  我不知道这事件背后种种复杂的原因,但我个人对课程设置和师资力量非常满意:既有全面的理科类基础课程,又有扩展有趣的社科类通修课程;老师们经验丰富,认真负责。港科大的老师提出的有些问题不无道理,在创校之初有些工作准备得不充分也是事实,但至少是我,在做出选择时就有所准备,我相信这是暂时的,学校将越来越成熟,后来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要感谢这些退出的教授们,他们曾对建校有过无私奉献,他们的批评虽然严厉,但却并非出于私心,也给南科大提供了宝贵的教训。
  “退学事件”则是一位曾就读南科大的学生,退学后发表了一篇博文,表达他对南科大的不满,比如,他认为南科大只及一个专科学校的水平,一部分学生不上课天天打游戏,等等。
  学生退学在其他高校也存在,本是个正常现象,但发生在南科大,就成了全民关注的新闻。一来,这篇博文发表在“高考事件”的风口浪尖;二来,他的描述可能距社会原来对南科大的期待相去甚远,引至关注。
  事实上,这位同学一直比较“有性格”,在我的印象里,他几乎没上过一节课,既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也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始终是个“比较神秘”的存在,除了爱打游戏外,大家对他一无所知。老师找他做思想工作,希望他早点融入大学生活,他的父母也到校找他谈过,都见效不大,最终校方认为他实在不适合大学生活,便准许他退学了。这件事,发生在“拒考事件”之前,因此,对于“高考事件”中的一些情况,他并不完全知晓。
  至于这篇博文里的内容,事后他本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澄清,许多描述其实是由于他对南科大的怨念而生,并非事实。他承认南科大并不适合他,会重新参加高考,走一条传统的道路。
  不过,校内各方对这件事都很淡定,大家的心思都在“高考事件”中。
  拒考风波
  “高考事件”之所以被如此看重,因为是否存在高考这个环节,至少对我来说,是改革的标志:高校是否真正拥有了自主招生和选拔的权力。
  但是2011年5月,广东省教育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来到学校,召集同学们开会,劝说我们参加一个月后高考。我们一下蒙了:为什么突然又要参加高考?我们已经通过了南科大的选拔考试,在大学已经学习了半年,再参加高考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打消顾虑,这位官员说,高考成绩不会影响录取情况,我们已是南科大的正式学生,参加高考只是走个过场,考分不参与排名,保密另存档。
  这个解释无法令人满意。首先,我们选择南科大,就做好了拿不到教育部盖章的毕业证的准备;其次,已经上了半年大学,“走个过场”地去参加高考,显然不是“公平”;考分不参与排名,不能算是“公正”;成绩保密另存档,则违反了“公开”,“公平,公正,公开”三个基本原则都做不到,我们参加高考岂不成了一场闹剧?
  同学们在会上直接表达了不满,并质疑:让我们参加高考的行为是否违反了考试原则,是否背后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内幕”?
  那位官员显然没想到反应会这么激烈,显得有些狼狈。他也不理解我们为何对高考如此抵触,只能说,在经历了半年的南科大生活后,我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正在渐渐地接受并欣赏南科大的教育方式,害怕这片“教育改革试验田”会慢慢被同化,变得毫无特色。
  教育局官员走后,老师内部也产生了一定分歧,有的老师仍坚持应该拒绝高考,另一些则为我们着想,认为不妨暂时妥协,之后另寻他法。
  不过,报考南科大的学生,都有些理想主义,说我们单纯也好,说我们幼稚也罢,总之,我们的决定是一致选择面对压力,拒绝高考,于是便有了那封《致所有关心南科大发展的人们的一封公开信》。
  事实上,这封信的出台并没什么周密计划。那时,学校里看似平静,其实每个人都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私下交流时,也纷纷表明自己的看法和决心,有些同学最初略有犹豫,但很快还是坚定了拒绝高考的想法。
  家长们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就我来说,父母很尊重我的决定,并且也认为这时突然重新参加高考有些离谱。
  高考日渐临近,来自各方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们也感到不少老师对略显紧张的气氛有些担心,但作为学生,我们能做的很少。
  于是,由一位同学倡议,由另一位同学综合整理了大家的意见后,执笔写出了这封“公开信”。所以,这并不是一个集体协议的结果,这篇文章最初也只在内部交流,以至于有同学看到标题后的第一反应是很惊讶,还有人笑称自己“被代表”了,不过,大家耐心将信看完后,都认为这封信应该传播出去。因为无疑,那里说出了我们面临“被迫高考”最真实的心态:既愤怒,又无助;既失望,又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帮助,但作为学生,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微弱的声音能被听到,能有人来帮我们,跨越这道难关。
  这封信起到了预期效果。信公开后,同学守在电脑前,看媒体和社会各方的反应,所幸大多数社会舆论都支持我们,教育局方面虽没有放弃劝说,但对学校的压力也小了一些。
  考虑到校方的立场,以及一些同学也,许会改变主意,信中特地声明:这不代表校方的意见,甚至也不是全体学生的意见。然而,高考那一天,45名同学没有一人动摇,南科大的高考考场里没有出现一名考生。
  回想那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艰难日子,内心多少有些唏嘘。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入学一年多后,教育部正式批准了南科大的办学申请,2012年9月2日,顶了5年多的“筹”字终于从南科大的校牌上消失了。
  对于这件事,与外界质疑南科大被招安不同,学校内部认为,这是我们过去的努力获得了肯定和认同,只要南科大的精神内核和教学方式与质量不变,就无招安一说。自此以后,学校运转将步入正轨,而不用在各方面费尽思量,绕不必要的弯路。
  但无论如何,只有经历过最初这些风波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南科大之于我们,不仅是一个选择,更是一种坚守。作为南科大的“黄埔”一期,我们在人生的涉世之初,便与它共同经历了许多同龄人永远不会经历的坎坷,并建立了某种休戚与共的联系。
  或许有人将我们悲哀地看作“小白鼠”,但人生每一步,何尝不是实验?所有的经历,不管成功与否,最终都会化成宝贵的人生财富。如果要明确指出,南科大所给予我的财富是什么,我想,是一种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有所付出的信念,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以及在挫折中保持乐观和希望的勇气。
  因为这些,我相信,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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