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熟悉的世界】 战舰世界闪击战

  阿培是六姑妈的三儿子,也就是表弟小涛的弟弟。他出生时我正跟着父母在乡下一所中学里,记得某天父亲接到家信,站在书桌前读完,低头笑嘻嘻告诉我:媛姑和八姑都生了个男娃娃。八姑妈生的表弟在前,媛姑的在后,就是阿培了。六姑妈名明媛,所以我们也叫她媛姑。阿培生下来就有些多灾多难,几次命悬一线,幸而都堪堪度过。一次是还在襁褓时,某次家里大聚会,数十人全汇到媛姑家,又是冬天,手袋、大衣、围巾、手套等等堆了满床,吃完午饭,我突然困得不行,于是脱鞋上床,就躺在那些衣物堆里睡了一觉,醒来后被妈妈叫去,要我把父亲的大衣还是毛衣找出来,我一间间屋乱翻,找到刚才睡觉的那间,掀开床上堆得老高的衣物堆,这才赫然发现底下躺着阿培,包在一床小棉被里,似乎已经不闻一丝气息。我心头乱跳,以为自己刚才把阿培给睡死了。我不敢声张,找出父亲的东西,一步一步挪到外屋,整晚呆在母亲身边,直到聚会将散,姑妈若无其事地把阿培抱出来,我这才如蒙大赦,欣慰得只差哭出来。另一次是阿培三四岁时,他家里请客,客人还没上桌呢,他先偷拿了一粒炸花生放进嘴里,被他父亲无意瞥见,一声断喝,他张口欲哭,不想就把花生整个吸进了气管,脸和嘴唇立刻变成青紫的颜色。据说送到医院时,阿培已经休克,为让他呼吸,大夫竟在他的肺部直接开了个口了——直到现在,阿培的喉咙和右肋上,还各留有一个隐约的疤痕……
  再大些,某次阿培的哥哥,也就是小涛,带他到郊外一个水塘边玩,失足落水,差点溺死。按小涛的回忆,他当时自己玩得人事不省,突然听到周边惊呼连连,抬头看,发现阿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身处池塘中央,手舞足动,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及多想,跳下池塘想救阿培,下去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又湿淋淋爬上岸来……眼瞅着阿培慢慢沉溺下去,渐至没顶,他不由得狂呼救命,甚至向路人下跪,又是一个军人及时出现,这才跳下去救起了阿培。所以多年来,家里人总说,小涛和阿培两兄弟的命,都是解放军叔叔救的。
  阿培把花生米吸进喉咙时,我父亲没在现场,是稍后十多分钟才闻讯赶到医院的。他回忆说,实施抢救的大夫事后告诉他,幸好没耽搁,否则即便救活了,因缺氧,脑子也会受很大损伤。言下之意是说因抢救及时,所以阿培最后什么事也不会有。但阿培渐渐长大,某种疑似的后遗症状还是出现在他身上,首先表现在肢体的协调能力似乎很差,比如他不能提着一只脚跳跃,那时把这叫“跳跛跛脚”,是我们小时许多游戏都必不可少的一个动作。他可以提起一只脚,但一起跳,另一只脚就跟着下来了。他在学校参加操练时,不能按节奏一前一后地甩手,而是只能甩“同边手”。至于稍稍需要一点技巧的运动,比如跳高、跳远、单杠、跳绳、掷球、滚铁环、掷石子、跳山羊等等,那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完全无从措手。为此,他的班主任甚至怀疑他智商有问题,和他母亲商量,说是不是领到医院去查查?气得我姑妈差点跟他的班主任吵起来。所以阿培平生最怕的就是上体育课,在他看来,那简直等于他的“耻辱日”“丢丑日”。我父亲回忆,某夜他去阿培家,无意间进到他的房间,见他正跪在地上,闭眼合十,嘴里喃喃有词,仔细听,原来在祈祷:“……明天下雨、明天下雨、明天下雨……”他们学校有规定,下雨就不开体育课。父亲觉得那情景实在可怜可叹,于是给他的体育老师写了一封信,说了他当年开刀住院的事,体育老师这才特许他可以不上体育课……
  阿培越大,性格特征越趋向于复杂和难以理喻,在许多人看来(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家人),阿培几乎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怪人”。比如他绝不吃水果,不吃任何甜食,无论是软糖、硬糖还是糕点;痛恨世间一切香水,以至于他姐姐和他打架,打不过他,没办法,只得按住一管香水的喷盖,作势要喷,他这才恨恨然落荒而去。牙膏他也闻不得,说是“闻着就恶心”,所以阿培是多年不刷牙的。但人不刷牙怎么行?没奈何,他就学古人的样,洒点盐在牙刷上,放进嘴里搅几下算是了事。
  阿培的怪,还同时表现在脾气上。一方面,他的脾气好得简直就像没脾气。表兄弟、表姐妹去他家,对他吆三喝四,一会儿要他倒水,一会儿要他换茶,夜深了,要他煮红油面消夜,吃完了,递给他,说收了吧……有人肩膀酸胀,要他捶背揉脖颈,他捶着揉着,不时还轻声问:“不重吧?”甚至我和表哥恶作剧,三伏天用被子捂住他的全身,说是考查他的耐温能力;或是两人把他四肢夹住,露出肚皮挠痒痒,看他的腹肌在痛苦的笑声中一块块隆起……一切他都坦然受之,无丝毫不快之色。但另一方面,他倔强之极,几乎有头可断、血可流,而志不能屈的气概。某次他哥哥犯错,被罚跪,也牵连到他,要他陪跪,他自觉受了冤枉,无论如何呵斥威逼,就是不跪,直到膝弯被猛踹一脚,才跪下去。而跪下去他就不起来了,同样任你如何呵斥威逼照样直挺挺跪着,大人们发狠了,一边一个把他提起来,可还是倔不过他,他双腿悬在半空竟仍是曲着的,同时厉声怒吼:“哪个让跪的,哪个来扶!”
  我的十五六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里,绝大部分喜欢唱歌,而且以业余爱好的角度计,大都还唱得不错,只有阿培,嗓子从小到大就是黄的,按老辈人的说法,是个“左嗓子”,每次兄弟姐妹们约着去唱卡拉OK,他从不拒绝,而且自始至终兴致勃勃,为大家点歌调音,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自己却从来不唱;偶尔被逼急了,终于操起话筒,一发声,必笑倒一片,他指东打西,似是而非,忽亮忽哑,忽高忽低,简直就像在和那首歌捉迷藏。但就是这个阿培,后来却成了我们这一辈中最喜好音乐的一个。
  阿培虽然比我小上六七岁,但他开始接触流行乐的历史却差不多跟我们一样长,也是从盒式录音机以及王洁实、谢莉斯唱台湾校园歌曲开始的,随后是港台通俗歌曲、欧美流行乐、猫王、滚石、甲壳虫、杰克逊、克莱普顿、大陆流行乐、大陆摇滚乐,直至欧美与大陆的另类音乐,一步不落。阿培喜爱音乐,也自有他的风格和方式。他从不跟任何人谈论音乐,很多次,我和表兄弟表姐妹们热烈讨论某首歌,某张碟子,或是某个歌手,他坐在一旁,始终一声不吭,而且总是神情落寞,甚至昏昏欲睡,仿佛对此没有一点兴趣,但如果你记不住某首歌名,某场演唱会的具体日期和地点,某个歌手的成名作,或者某个吉他手的籍贯,所用吉他的价格、牌子,只要问到他,几乎都能得到准确的回答,这一点常让大家惊佩不已——但我说他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喜爱音乐的一个,理由还不仅于此,而在于二十多年过去,他对音乐的兴趣始终不减,而且关注的空间日愈广大,品鉴的层面日趋深入,无论是欧美最先锋前卫的摇滚乐、另类乐,还是最偏远地区和国家的民乐,都在他的视野之内;他还写下数量不菲的乐评,谈论的许多音乐与歌手我都闻所未闻……阿培多年来总说他喜欢音乐是受了我和表哥的影响,但我和表哥已经差不多十年没好好听歌,所以他现在的积累实在早已超过我们多多。   阿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六姑妈,已经去世多年,姐姐和哥哥也各自成家,只有阿培挨着父亲住。前几年,他父亲重新找了老伴,住到对方家里去了,每周只一两天回来给花浇浇水,老房子里于是只剩阿培一个人。他上班很忙,早出晚归,所以父亲回来浇花,两人也很难遇上。阿培生于1975年,今年已经三十多,却还没找女朋友,大家都替他急,表哥甚至说再不找,就要成“灭绝师太”了,可他表面上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像是觉得一个人过得很滋润,不需要找女朋友,不需要成家。但他私底下给大表姐说,他不是不想找,而是工资太低,“我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一周请人家吃顿饭,看场电影都不够……怎么敢谈?”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还有一个原因是阿培眼光太高,不肯为结婚而结婚,他要找的人,按他的说法,长相不说,还得要喜欢音乐、电影,或者文学,总之得有情调,“要不一天到晚说什么?”我们自然不赞成这个观点,但我已经说过,阿培倔强起来,是头可断,血可流的。后来我也想通了,从他的角度,那也是一种“择善而固执”,并没有错。
  前段时间和妻子、表哥、阿培一起陪从重庆来的客人吃饭,饭后大家兴致不减,决定再去阿培家坐坐。自从六姑妈过世,我有近十年没去过阿培家了,不过他从前房间的模样倒还依稀记得:一张钢丝床,一台电视和一套音响,一张靠墙的、上面是书架,下面是衣橱的组合柜,书架上立着十来张歌碟和五六本旧杂志,印象中十分寡淡。但这次去,发现他的房间已是大为改观,除了电脑、音响及木床和写字台之外,剩下的空间被三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塞得不留一丝空隙,其中排满了有关音乐、电影和文学的书籍,以及无数的音乐和电影的碟片。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还看到两把民谣吉他,他说一把是多年前花五百元买的二手货,另一把是不久前刚从网上购得,花了一千多元。我从不知道阿培还会弹吉他,所以很感惊异,要他弹一曲来听听,但他怎么也不肯,我不好勉强,没再逼他。
  阿培每月只有一千多元的工资,我不知道那满墙的书和碟片花去了他工资的多少分之一。但又想,他要是不喜好音乐、电影,那日子该是多么寂寞。
  表弟邹欣某次看到阿培少年时一张戴眼镜的照片,吃了一惊,说:哟,阿培这张照片看起来像个大知识分子嘛。但阿培实际上只读到初二就辍学了。他还很小的时候,大约是动手术之后几年,某次大表哥去他家,发现他躲在被子里悄悄哭,问他哭什么,他说他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死,觉得害怕……这个场景和我遇上的另一个场景,在我的印象中差不多总叠在一起,像有某种内在的关联。那是某次我在他家过夜,睡他们两兄弟的高低床,他哥哥小涛睡下铺,我和他睡上铺。翌日凌晨,天才蒙蒙亮,我就觉察到他起来了,他像老人那样一面鼻息浓重地喘气、清喉管里的痰,一面窸窸窣窣穿衣服,然后爬下床,坐到了窗下的缝纫机旁,曲右肘撑住头,就这样坐着。我躺在床上,默默地看他。屋里幽暝昏暗,淡青的光从窗户外透进来,让阿培的身形看上去就像剪影,石雕一样纹丝不动的剪影。这样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父亲推门进来,说阿培,你不是要洗澡吗,咋还不去烧水?他仍不动,也不吭声。他父亲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过来,“你这是做什么……”他问,想想,大声说:“小小年纪就搞得思想包袱这么重”。那年阿培的年纪不超过十五岁。
  可能阿培有一个我们都不熟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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