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老祖先留下人爱人歌词

  天未亮,我是被一阵吸哼吸哼的抽泣声惊醒的!  妈站在窗户前捂脸抽泣。我赤脚跳下床:“妈妈,你咋了?谁打你了?我去给你报仇!”  “天爷,这大冷的天,光着脚跑,遭感冒了,又是我的罪孽!”
  “那你为啥哭?”穿睡衣的我,佝背缩脖,风中的雀儿一样,抱着臂哆嗦。
  “你先回床上去!”她瞪着大眼,举起扫帚恐吓我。我立即响尾蛇一样啪啦啪啦光脚跑回去,泥鳅一样滑进了热被窝。
  “噢!脏脚!”她惊叫连连:“鹅(我)的个神呀,十冬腊月的,你不嫌我拆洗被子可怜吗?”我舌头一吐,噌一下,将雪白的一对脚丫子伸出被外,像两条竭而未僵的鱼儿交颈接喋。被窝里的我,蠕着身子撒娇:“妈妈,你哭啥呢?”
  她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大放悲声:“啊哈哈呀,你姥姥她……殁了!”
  几个月前,姥姥住在我家,天天念经一样催我爸,催前来探望她的堂舅、姨夫等人,让他们快想办法,将她和小姨一家从凤翔县的大山里搬回原籍……眼下,这事刚有点眉目,她却“殁了”。唉!
  十三岁做了童养媳的姥姥,给姥爷生了五个孩子,只成活了三个女儿。王家是当地望族,家法严明,没儿子的人不能进祠堂“拜祖宗”。每年腊月族人杀鸡宰鹅祭祖,姥姥则要远远躲开。倔强的她和姥爷一合计,牵一头驴,领着幼女直奔凤翔县的大山深处,开荒种地,自立门户。
  离开祖屋时,姥爷肩挑被褥在前探路,八岁的大姨提马鞭,牵瘦驴,紧随其后……驴身驮两个盛家当的篾筐。我妈刚四岁,一路啼哭,闹着要回家吃饭,姥姥令她抓着驴尾巴,借力前行。我妈嫌臭,跳着脚不肯,姥姥就尾随其后叭叭叭敲她后脑勺,数落她!
  我妈正给我说着呢,我爸匆匆归来,带回一个令人毛发倒立又喜出望外的消息:“快,快,把这花圈扔了,她姥姥——没死!”
  我妈端个糨糊碗,正往花圈上贴彩纸呢,手一抖,一碗糊直扣我脑门上。她捋着我黏糊糊的辫子,恨恨地说:“缺德鬼!她姥姥人都殁了,你还说笑,没大没小的,看她姥姥变了鬼来——捏死你!”
  我爸嘿嘿笑着,脱下臭鞋,噗噗噗击打起一团烟雾:“嗨,还不信?啥叫‘死去活来、死不瞑目’,你老娘就是!我看呀,她是故意装死!”
  “你胡说!”我妈扑过去作势要撕他的嘴。
  “好,好好,那我不说了,不说了啊。”我爸笑着,冲我眉毛一挑!
  “说,你说呀,快说!”我妈近乎央求他了。
  他偏不说。
  我妈挺着肚子,冲我一挥手,我就像长臂猿那样,嗖地“挂”到我爸那棵粗壮的大树杈上了,还拧麻花一样荡秋千。抻着头,将脑门子上的糨糊往他身上蹭。我爸果然连声求饶。我妈支棱着一双糨糊手,满是期待地望着我爸,我爸却若无其事,把茶喝得滋溜溜,直到我妈弯了嘴,手摩着胸口,又要哭的样子,他这才绘声绘色开了腔——两天前,在凤翔小姨家,姥姥盘腿坐在炕上发牢骚,这辈子,咱娘儿几个甭想回宝鸡了,就在这大山里窝着吧。唉!女婿、侄儿(我堂舅),个个不肯帮忙,回宝鸡没指望了!
  小姨安慰她,请她耐心等一等。
  她勃然大怒,等?你个瓜女子,没有鹅(我)这个老家伙在这戳着,谁会管你?鹅(我)要是眼睛一闭,钻了墓窟窿,剩你们一家人在这大山里,吸风咽雨,狼把你啃着吃了都没人知道!苦命的娃呀,鹅(我)咋放心不下啊哈哈哈……”她哭着,一头栽倒在炕头上。
  小姨起先还当老人家气性大,故意使脾气呢!半晌也没见动静,一探手,早没气儿了。小姨的哭声引来了邻居,众人帮忙,穿寿衣,支尸床,四处报丧……我爸、我姨夫、堂舅几个爷们儿,接信后,马不停蹄紧随“报丧”的人赶到凤翔。此时,姥姥已直挺挺在停尸床上躺一天了。
  我爸说,他进门时姥姥已身盖大红锦帐,一动不动躺那儿了。请来的阴阳先生正蹲在小姨家的炕边,叼个烟斗,算出了姥姥出煞、入土的时辰。我爸赶紧提笔一一记了,还封他一个大红包。阳阳先生受宠若惊,连连说“应该,应该,不好意思啊”……遂脸上带着红红的一团得意,打着酒嗝一步三趔趄地告辞了。与此同时,大姨夫已经订好了邻村的“迷你戏”,唱七天七夜,送姥姥驾祥云奔极乐。
  近晚时,去掘墓坑的几个青壮村民也回来了,堂舅上前敬烟答谢,小伙子们接过香烟,有的顺手夹在耳朵上,有的低头一嗅一嗅,双手拍身子,摸口袋,大姨夫忙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给点着了。
  八仙桌上,小姨早就摆好了酒菜。小伙子们应邀落座,滋溜溜喝着酒,夹着菜,吸着长面,突听得“哟——兮”一声,若有似无。几个人愣了愣,扭头朝围坐议事的几个主人看,主人也朝他们看。
  这时,又听到一声呻吟,更清晰一些。大约为掩饰什么吧,一个小伙子把筷子往桌面上一顿,说,二民,吃面就吃面,你发那些怪声音干啥!吓谁呢?
  二民脖子一梗,回嘴说,去!明明是你个娃,吃个饭,臭毛病怪多!
  “噢——啊!”又一声!
  吃的人都住了嘴,忙的人都停了手。
  那个叫二民的,迟疑着朝尸床指了一指:看!
  停尸床上的大红锦帐动了一下,众人的头发毛啦啦地竖起来了。我爸哈哈一笑,你们眼花了!我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啥都不怕。是风,冬天风大……他在众人的注视中,骄傲、笔直地走过去,伸手抚平大红锦帐……岂料,姥姥突然起身,端坐在停尸床上,眨眼、吁气。
  惊叫连天!
  几个吃饭的大小伙儿眨眼间没了影踪,只剩下满地打滚儿的饭碗和酒盅。在场的孝子,除了我爸,齐刷刷跪了一地,啪啪叩头,向姥姥讨饶,自家人,请高抬贵手……只我爸麻着胆子近前扶住她,姥姥的手是热的,皮肤干而柔软。他二话不说背她下了尸床,放回到热炕上。姥姥趴在我爸背上,贴着他耳根子问,这给谁戴孝呢?谁殁了?
  原本噙着泪,匍跪了一地的孝子们,呆了,愣了,笑了。
  我妈听到这儿,却呜一声哭了。一面哭,一面用拳擂我爸:“你这该死的,连你丈母娘都作践,成天编排她。你就胡说吧,胡说……呜呜……”
  我爸本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或许讲得生动夸张了点,不过,姥姥没死,却是事实!
  大姨来访,证实了这个消息。送走大姨后,我妈手一拂说:“哼!可别听你爸吹牛,还说除了他,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你大姨说,他扑通跪下了,嘴里还念叨呢‘老人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   哈哈!这原是姥姥讲的一个故事:老两口辛苦养大两儿子,成人后却对老人不孝。老公公抱来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说,谁养我们,就把祖传的宝贝给谁。儿子们从此争相比孝。待老人过世后,他们找到宝贝,急急打开重重包裹,赫然见到一块丑石,上刻两行字:老人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
  三个多月后,姥姥再次住到了我家。她依然顶着黑帕子,穿黑衣、黑裤、黑鞋。三寸金莲强撑着干瘦、摇摇欲坠的身子;顶上,一蓬松垮垮的黑头巾迎风舞摆……令她像大风中羸弱、发霉的“黑蘑菇”。
  姥姥心情好极了。小姨一家人的搬迁手续已办妥,正在新宅基地上挥汗盖房呢。
  “这下,您老人家称心如意了,哈!”我爸说。
  “哦,那是,那是!多亏你这能干的好女婿!三丫头搬过来,鹅(我)这做老的,也就放心了。她们姐妹离得近,相互也有个照应嘛。”
  我爸故意逗她:“那,您也不该装死啊,吓得我……”
  “哎哎哎,鹅(我)再说一遍,不是装,真是气背过去了,啧啧……这茬,以后再甭提了,神羞死人呢!”她连连摆手,羞羞地笑,仅存的两颗门牙像红土台子上两个俏皮活泼的拴马桩。
  “谁笑话呀!我去给老三跑宅基地时,人家一听是您老人家的女子,都愿意帮忙,那些老邻居,都还念着您的好呢,大家凑了这封联名信,政府大红印章一扣,事成了!”
  “哈!谢天谢地谢菩萨,是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嘛!呵呵呵……”姥姥的皱纹深了,眼神儿远了,“……61年遇年馑了,咱家还有点余粮,她姥爷干脆在门前支个大黑锅,左邻右舍凑合吃了几天糊糊……几十年了,老邻居还记在心上!……三丫头搬回来,全靠你主意正!你,是她们家的恩人,这份情,可比当年‘几口糊糊’的恩情重啊,等你外甥长大了,好好谢忱你哈!”
  姥姥一席话,仿佛赠了我爸整个春天,他满面春晖连连摆手:“啊,谢啥啊,自家人!”
  小姨送来两提篮农家鸡蛋。我爸再三推辞:“……好好,拿几个就够了,够了,足够了!”姥姥一旁大声说:“放下,放下,全都放下。咱借邻人的东西都讲究个‘低借高还’呢,你给她出了那么大的力,吃她几个鸡蛋算啥!依她的心呀,要是能弄来龙蛋的话,也早给你弄来了!”
  我惊喜不已:“姥姥,我要吃龙蛋!”
  姥姥手一挥:“让你爸——给你下,他是大能人,天底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哄——众人全笑了。
  堂舅来看姥姥,向她道喜。姥姥把当初说给我爸的感谢话,变个样又对他说了一遍。夸堂舅为“姊妹几个团圆”立下了大功劳,“恩比山海重”。堂舅笑得响亮,像黄河水浪打浪!
  大姨夫足蹬大皮鞋,嘎噔嘎噔也赶来了,一进门就开玩笑:“您老闭上眼,硬舍不得死,心里牵心三妹子嘛!这次,三妹子的事妥了,您可不能急着去见阎王啊!”姥姥呵呵直笑:“这次,鹅(我)‘扎’在人世上呀,让你们一个两个见了面,不再叫娘,叫‘喂,个老不死的’!”
  姨夫忙接言:“谁敢!我第一个就不答应。有老娘在,做儿女的才有福享。”
  “哦,哈哈,鹅(我)有福啊,有你这个能干的女婿,帮了三丫头一家的大忙……”姥姥点着花白的脑壳:“今天,老婆子替鹅(我)小女子和几个外孙子——谢谢他大姐夫,谢谢他大姨夫!甭走了,甭走了,快,快让你妹子妹夫收拾锅灶,给你摆饭……”大姨夫眉开眼笑,留下来吃了饭,又闲谈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当晚,我爸满脸不高兴地对我妈说:“她姥姥糊涂了。”
  “咋了?”
  “你家老三搬回宝鸡,谁的功劳?明明是我跑前跑后……娘现在见谁谢谁,糊涂!糊涂了!”
  我妈抿嘴笑而不答。
  “说啥呢?小两口儿又在背后编排鹅(我)?嗯?”姥姥在隔壁屋里发问。我爸小跑儿穿堂过来:“哎哟我的个老娘噢,啧啧,你这耳朵呀!不该灵时咋格外灵!我哪敢说您呀!……说实话吧,到底是谁把三妹一家办到宝鸡来的?”
  “是你!当然是你,你是这个!”她高高地竖起大拇指。
  “哦,你知道呀!”
  姥姥嘿嘿一笑,指着心窝说:“这儿,亮清着呢!”又拍拍脑门:“这儿,不糊涂!老三一家人,也都心明眼亮。蛮儿(乖孩子),趁着鹅(我)这张老脸还在,不论亲戚路人,鹅(我)算是替你妹子搭个声,递句方便话,攒点人气……你是亮清人,你对我们的好,都在娘的心尖尖上刻着呢!黑黑明明不能忘!”
  “看你说的,看你说的!”我爸忸怩着,不好意思极了。
  姥姥把手扣在满是皱纹的嘴上,颇为神秘地对我妈说:“你娃她爸呀,一张嘴能说死马,双眼皮上都能扎花,是个天底下少有的能人,寻他帮忙的人比虱子还多!给你说啊,你可要看好他。千万甭让他把你闪在半路口。你如今身后娃娃跟一群,不再是水叮咚的大姑娘了!听我的,赶紧给他生个男娃,绊住他,抓紧他,跟牢他,你才有福享呢!”
  “还生?计划生育这么紧!这个我都……够够地了!”
  “要生!生——带把儿的!……”姥姥诡秘地笑着,压低了声音。
  我妈撇撇嘴:“糊涂!……那咋成,除非我不要这工作!”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姥姥从藤椅里鼓挺起干瘪的身子,细瘦的手抓过靠在椅子侧面的拐棍儿,一下一下,敲我妈的小腿肚:“娘给你说好话,你把鹅(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打你!”
  我妈不疼不痒地一甩手,挺着溜圆的肚子,鸭子一样走开了。姥姥一下子泄气了,缩卧在宽大的藤椅里,筋络纠结的瘦手,抠抓着椅背,干瘪的腮一抖一抖,嘴角一弯一弯,嘴唇突突抖动……我心一酸,禁不住喊了她一声。
  她眨了眨眼,眉头耸了耸,似在辨别声音的方向;笑着,努力扭转身子,对杵在墙角的我说:“小蛮儿(小乖乖),你咋在这儿呢……”她招手让我过去。
  “蛮儿,你给姥姥说,长大了听你妈的话不?养活她不?”
  “不听,不养活!”
  “白眼狼!”她一把推开我,半个眼仁闪我。
  “我妈不听你的话!我只——养活你!”
  如风过园林,她满脸菊花灿然绽放!干瘦的臂圈着我:“蛮儿!你养活姥姥,也得养活妈妈,这才乖呐!老祖先就留下个人爱人,知道不,嗯!”她亲了我一脸的口水,又说:“童子言,比蜜甜。说,快说,你妈这次能生个啥?”
  “生——妹妹!”
  “呸呸呸……重说,重说!生弟弟,弟弟!”
  我哈哈大笑。她生气地瞪着我,头微微地颤。
  我噤了声,低头端来小凳,静静依偎着她,伏到她双膝上。她很瘦,两条腿,棍子一样硬撑在宽大的裤子中,簌簌抖着。枯手冰凉,在我背上抚,很轻,很轻,慢慢黏滞不动了……我悄悄抬眼看,姥姥腮边挂着泪,耷拉着白花花的脑袋,睡着了……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姥姥却永远不再老,她留在那里,留在时光里。我伸出柔长的手臂,够不着她的背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孩子们,会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山水交汇的地方与她相遇!
  秦锦屏,有作品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中国戏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北京文学》小说新人新作奖等。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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