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香菱_臆说红楼.生活在别处的香菱

  觉非,某高校教授,误入法学院的文学青年。教法学,却每被误解为文学;同文人说文学,却每被误解为法学。愿重回文学柔软的心,脱离法学沉重的世界,回去的路,还是不轻。   
  从常人角度来看,香菱应是《红楼梦》中最有女性魅力的美女,竟能让一个“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的同性恋者刹那间变回了异性恋。痴公子冯渊(逢冤)见了香菱,仿佛一下子激发了他天性中怜惜女儿的心。按说这是一段美满的姻缘,而脂评在此处却写得冷酷:“人一改常,非死即亡”。半路杀出了呆霸王,冯公子竟是被打了个稀烂,香菱就被粗豪强横的薛蟠抢了去。
  香菱的本名应了“真应怜”,确是《红楼梦》中最苦命的女性,她没有任何亲人和依赖,命运完全听凭别人的摆布。她的天赋和才华不亚于林黛玉,但是嫁了那样的丈夫,就被黑洞无情吞噬了。她很少欲望也似乎没有爱,只有些自然的情感反应。冯公子要娶她,她有些欣喜,但这欣喜不是对于冯公子的,是觉得以后有了依靠。跟了薛蟠,看来应该不幸得多,然而薛蟠被柳湘莲打了,她也哭肿了眼睛。别人问她可记得故乡和亲人,她都说不记得了。薛蟠娶了夏金桂,她跟宝玉倾诉竟是很高兴,觉得这个新来的大奶奶出身好,人肯定也好,说不定还可以加入大观园的诗会。
  香菱是傻的吗?如果她傻,怎么她学诗又那样地颖悟,林黛玉点拨了三回,不过几天功夫,她就写出了那样李(商隐)杜(甫)气象的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精华欲掩料应难”,“何缘不使永团圆”,其实正是她的自况。她外表的傻,不过是一个苦命人的自我保护,幼年的遭遇剥夺了她本来应有的人生。用哈姆雷特的话说,香菱的生活,原来是在别处,她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此处同她是不相干的,她是生生被扔到此处来的。问她是否记得自己的童年和家乡,其实是对这个最弱者的公然伤害,她只有说自己不记得了,因为不能拿自己的伤痕展览给别人看。她希望遇到的人尽量好些,就像出去踏青希望风景尽量好些,后来发现风景变得严酷,就只有努力去适应。对她来说,不要谈什么逆来顺受,遑论反抗精神,在来错的这个地方,欢乐是有限的,其余的也说不上什么痛苦,只有像温度一样尽力习惯。宝钗宁愿她学女红刺绣而不是写诗,就是提醒她,你是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但在心向往的那个地方,她可以自由地写诗,会有林黛玉一样的玩伴,他们都不用操心柴米油盐怎样来。
  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生活在别处的人,在外人看来,他们自己的问题最大,因为他们不懂得认命。但是香菱是没有过错的,她的悲剧很离奇,就像她的女性魅力一样离奇。她被人拐走了,其实还在故乡附近,还有从前的邻居(门子)认得她,父亲施过恩的人(贾雨村)也遇到了她,然而没有人解救她。
  第七十九回薛蟠娶了夏金桂,她向宝玉倾诉自喜可得些解脱,宝玉却冷笑道:“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下来她的命运就急转直下,名字被改作秋菱(求怜),夏金桂也开始处心积虑地虐待陷害她。那以前,“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现在连怜爱都求之不得了。
  宝玉一直是少有心机的,这处冷笑显得颇有些诡异。宝玉一直都关爱香菱,所以他终归是善意的,然而这关切也是唐突的,因为香菱并不曾看待宝玉那样亲近。关于香菱的一切都有些离奇,甚至能让温吞平和的宝玉也离奇地冷笑起来。
  曹雪芹写这样离奇的悲剧,不过为了说出,人生即便不离奇,香菱即便不被拐,到头来也要破灭得干干净净。曹雪芹有一个理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笔下这些至爱的女儿,都无忧地永远在那里。香菱是生活在别处的,她们都应当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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