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爱林】 藏爱

  1   来人大不到一周,飞轿祯就无师自通地摸出规律。在这里上班,最重要的环节是早晨按时上班。这个时候,领导和同事们会踩着点蜂拥而至,一副副马上进入岗位展开繁忙工作的紧张模样。领导有材料要写,办公室有什么安排,过不了半小时就会有电话打来。十点以后,临近科室的门陆续发出吱呀声,振幅不大,有意压抑的迹象明显,而尾音都是干脆利索的。十点半出来,除了办公室和保卫科,整个办公楼几乎空空如也了。
  下午来上班的人是很稀罕的,但要开着手机,领导醒了酒,或者在外忙着什么事,冷不丁想起与材料有关的哪点零七杂八,会郑重其事地打来电话。当然首先会打你的办公室,不在办公室不要紧,只要脑瓜里装着在外交电话费了、去邮局寄信了、亲戚朋友来了等等几个日常理由就行了,这里的领导们都很大度,不会刨根问底地和你瞎纠缠。
  飞轿祯下午都是按时上班的。鼓捣鼓捣紧要的材料,翻看几页闲书,跟冷柯欣通个电话、发个短信什么的,如果情绪和时间合适,就约了溜出去见见面。他们约见的地点一般是植物园。也去过几个别的地方,都不太尽兴,尤其是现在,两个人缠绵起来就想如胶似漆一番,若是找不到呵护的地方,心里总是很难受的。植物园里上班时间鲜有人来,尤其是南面那片枝叶婆娑无人修剪的灌木林,藏进去非常严实,离管理人员活动的地方又远,忘乎所以了弄出点声响也不会引起注意。忍耐过几次不尽兴的难受之后,他们不谋而合地把见面地点铁定在这里,称这里为“藏爱林”。
  飞轿祯给冷柯欣发短信:电你?冷柯欣回:尤三姐在。尤三姐是冷柯欣的对桌女同事。冷柯欣说国土资源局有三个姓尤的女同事,对桌尤玲玲排行老三,同事都叫她尤三姐。飞轿祯又短信道:抱抱去?迟迟不见回复。飞轿祯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洗完手去拿毛巾,短信铃声响了。他手也没擦,湿着手掏出手机来看:尤三姐缠着说话,尽快摆脱,半小时后藏爱林见。
  飞轿祯来到那片灌木林的时候,冷柯欣已经侯在那里了,脸上泊着的浅笑像蛋糕上的奶油,每次见了,飞轿祯就想伸出舌头舔一下。他说,来这么快!蛋糕上的奶油轻漾,是你来得慢!飞轿祯伸手握住她的腕往近前一用力,冷柯欣便暖暖地偎在他怀里了。长久地吻过,他端起她的脸盘细细端详,虚了指头将五官一一摸弄,然后扩张胸怀把她箍起来。他拆开紧勾的双手,将她背后的衣服层层卷起,裸出腰来,十个指头钻进腰带内缓缓下移,不一会便罩住了她的两瓣翘翘的臀。上边,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使劲磨蹭了几下,牙尖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说,我爱你。她回应以比语言更富质感的实际性内容。他身上的抒情器官次第活跃起来。树干抖下的扁形叶子摇晃着落在她的发上,像给她戴了一枚精巧的发卡。她的身子尽情地接纳着他的抒发。发卡从头顶跌向地面的瞬间,她身子一仰,被他两手托在腰际……两个人缠磨在一起的最大感受是时间太不顶用了,几个小时眨眼就过。灌木林里开始变暗,飞轿祯督促她说,哎,咱得走了,别回去晚了给你惹麻烦。她不动。飞轿祯只好松开搂抱,率先往外走。她追上来,牵起他的手随着走了几步,喃喃道,我要出来。出来?飞轿祯站住身,看她。她点点头,说她想开了,那人给她的是物质上的恩惠,她不能用生命来还。她两眼酥酥地看着他,说,飞哥,如果我出来了,你也能出来娶我吗?飞轿祯这才想起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单身身份告诉她,事实上她从来也没问过。他想点头,脑瓜却逆着他融融的思量升起一个问号:如果我不娶你,你就不出来了?看着他迟疑的表情,她往他身上软软地一靠,莞尔笑道,说着玩的,我才不为难你呢。
  
  2
  飞轿祯把名字与谐音“非较真”联系起来,是受了前妻杨彩云的启发。两个人闹翻了天,杨彩云招架不住了,伸手抓住飞轿祯的手对着他冷冰冰的面孔喊,飞轿祯,你非要较这个真不可啊!飞轿祯将她的手猛力甩开,斩钉截铁地回道,对,这个真我还就是非要较了!两只分开的手再也没有连起来。
  分手前飞轿祯是县报记者,杨彩云是县电视台播音员。当初杨彩云从电视新闻记者转行做播音员,飞轿祯就不得劲,觉得娶个女人该是收一件宝,珍藏给自己。做播音员,被电视天天举着叫人看,哪天精神头不好,哪根眉毛不遵守纪律开小差出了队伍,甚至忘记涂唇膏唇上燥起了皮屑都能叫那么多人看出来,咋想咋别扭。那些天,杨彩云对做播音员着魔了,稍有空闲就对着镜子照,挤眉弄眼的,顾自对着陷进玻璃的影子乱说乱动。那阵飞轿祯对杨彩云稀罕得紧,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闷不住心里的不自在,冒出一句,记者干得不挺好啊,播音员成天支起个脸盘叫人估摸也不觉得难为情。杨彩云一句话就把他顶得哑口无言了,说记者好什么好,白天忙采访,晚上忙稿子,累死累活折腾了这么多年,在指甲盖大一个小县城的人嘴里,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号!飞轿祯没较真,杨彩云的播音员就顺顺当当地当上了。
  杨彩云出镜没几天,烦恼就找飞轿祯来打架了。那天,飞轿祯去集市上搞物价调查,撞上一个卖西瓜的和一个卖甜瓜的中年男人搭话。卖西瓜的说,哎,咱电视台新上了个播音员,看到没?卖甜瓜的答,哈,我都忘了有这么个台了,刚有时新鲜过一阵,啥看头啊,不就是头头脑脑的轮流着露露脸,走走过场,又是大发展了又是关心了的,发展来关心去,咱还是在这里敞着怀卖瓜。嘴瘪了一阵,卖甜瓜的冒出一句,哎,新上的那播音员长得咋样啊?看上去还行,不过真人长得咋样就不好说了,有的人上相,长得不咋样吧,撮到照片、电视、电影上倒挺像个样。在照片、电视、电影上看着挺好看,见到真人,我那老天爷,咋这么个熊样啊。卖甜瓜的连连应和,说,是啊是啊,跟你这西瓜差不多,皮看着好瓤不一定好,瓤好皮不一定好好不好主人有数啊,那播音员好不好得问他男的了。杨彩云的好看是飞轿祯坚定到筋骨里的,听两个卖瓜的嬉皮笑脸地说三道四,他听了着实不舒服,烦躁地走离了他们。
  没走多远,撞上两个卖衣服和袜子的娘们搭话,说的也是杨彩云。卖衣服的说,哎,看到那新播音员了没?你是说电视啊,没看,不当吃不当喝的,忙活一天累得跟死鳖一样,看那个做啥,实话跟你说,连两口子那事都他娘的忘了,满脑子琢磨着咋能多抠出一张票子,把日子过稳当了。卖袜子的说着连头也没抬。卖衣服的说,是啊,其实我也不大看,这几晚闲得慌,有一搭没一搭地瞎估摸了几眼,哎,咱县电视台新换了个播音员,长得倒挺俊巴的。咱电视台,哦,是不是哪个领导又把他的小蜜拉拔上来了。卖袜子的来了兴致,勾起手指头抠着鼻屎朝卖衣服的这边看。卖衣服的凝眉闭眼,像是很动脑筋,节奏缓慢地点着头说,别说,早听说一些领导招了狐狸惹身臊,叫臊狐狸熏的,迷糊了心眼给她调换好工作,播音员这样的差事,一般人可真捞不着。就是啊就是啊,俺镇上一个领导去酒店里玩小闺女,就被缠磨着给人家在单位里安排了个活。飞轿祯听不下去,吃了狗屎一样,调查也没搞就掉头回了单位。
  飞轿祯开始较真了。那时他还没把这情绪与他的名字联系起来。杨彩云以加倍的热情安抚他,等他较真的潮流一回落,就拿小心眼、小气鬼之类的俏皮话挖苦他。每次和好,飞轿祯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乖乖地用行动换取杨彩云的宽宏大量。
  一次到下面镇子报道一个活动,去的头头脑脑太多,记者的位子不起眼,飞轿祯弄好资料,饭也没吃就叫人把他送回来了。晚上泡了包方便面,有滋有味地吃了,出来闲逛。逛着逛着,飞轿祯的眼里就冒火了。玻璃后面的酒店大厅里,杨彩云正和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男人吃着饭说笑。飞轿祯没走脑子就冲进去把杨彩云往外拖。头发梳得溜光的男人愣怔过来,斥责飞轿祯。飞轿祯一瞪眼,气呼呼地说,滚你妈的一边去,等我和她算完帐再来收拾你!两个人拉拉拽拽地回到家。杨彩云说,本来她是要回家吃饭的,想起他下乡镇采访回不来,自己一个人没胃口。飞轿祯说,对啊,不回来不正好给你腾出空来了!杨彩云说,轿祯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是我的同事,平时对我挺好,下班碰在单位门口,请了我,啥事也没有,就是平常吃个饭。飞轿祯说是啊,眼下多少有点人样的女人,就有广大的男人对她好!杨彩云说了一百个理由,都被飞轿祯驳斥掉了,情急之中,发出了把他的名字和“非较真”联系起来的那声呐喊。
  
  3
  飞轿祯是在县报社时认识冷柯欣的。干记者时,他还兼着文艺副刊的责任编辑。那是一个挺叫他头疼的活,县里写东西的本来不多,写得像点样的就更少,期期老重复几张面孔,别说读者,他自己都腻歪得慌,期待了好几年,也没等来个可心的作者。一个阴雨天,他百无聊赖地浏览电子信箱里的来稿,一组寄自国土资源局的署名“冷柯欣”的短文叫他怦然心动。从文章内容看出是个女作者,文笔虽显稚嫩,但内容却很新颖、独到,甚至透着空灵。飞轿祯当即整理出几篇作为头题刊发在文艺副刊上,并给她发了用稿函,很快收到她“谢谢”的回复。
  县报从不寄样报。稿子发了好长时间后,邮箱里收到冷柯欣咨询稿件的信函。国土资源局离报社不远,飞轿祯叫她方便时来取样报。她回得麻利,却过了很长时间不见人影,飞轿祯就觉得奇了。大多数作者稿子写得不怎么样,一发过来就三天两头打电话催问,弄得他烦躁躁的。他忍不住按稿件上的手机号码给她打过去。她来了,一副小鸟依人的清纯样子给飞轿祯埋下了想入非非的种子。
  一次酒后醒来,看到手机上自己和她回复的短信,飞轿祯知道失态了,却不思悔改,信马由缰。于是就有了他们在绣江河边的那次碰面。第一次碰面他就霸道地吻了她,以后回忆起来,她说那次他给了她很坏的印象。他问坏印象是怎么变好的。她说,是你死皮赖脸纠缠好的啊。他笑着说他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她的脸上写满疑惑。他说,我们是一见钟情啊,不然,印象那么坏,第二次约你你还出来?她撇嘴一笑,说你就臭美吧你!
  县报是份内刊,创刊后一直没申请下刊号,仗着县委机关报的招牌,对下边摊派征订,甚至要求全县吃财政工资的,人手一份,为此活得倒也滋润。出版业实行整顿,将县报明确为内刊,只准许内部交流,不能公开销售,报纸获取经济效益的途径只有收取广告宣传费了。广告宣传不能守株待兔,得想方设法去拉,吃大锅饭明显不成了,报社便责任到人,将一年十几万的收费任务分派到个人头上,完成任务情况直接与工资挂钩。
  飞轿祯对拉广告很不适应。县里招考公务员,启示安排在了飞轿祯的版面。校对清样时,他心里一动,眼睛盯准了人大、政协的两个文秘名额。他撕下两块小纸片,分别写了政协、人大,团成两个阄,拱在手里晃荡一阵撒在桌上,闭眼屏息,气沉丹田,摸起一个缓缓拆开,睁开眼,纸上现出“人大”字样。几个月后,飞轿祯坐进了县人大秘书科的办公室。
  
  4
  冷柯欣的身世让飞轿祯对她的爱变成了疼。高中毕业后,冷柯欣考上J市的一所大学。家里没钱供她上,本来打算放弃的,县妇联牵线搞扶贫,一个猪贩子资助了她。入学不到一个月,猪贩子去J市,把她领到宾馆强奸了,之后她就破罐子破摔地随了他。毕业后,猪贩子花钱托关系把她安排到县国土资源局档案室,日久生情,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地下老婆。猪贩子有家室,不让她生孩子,说她若生下孩子,他就犯了重婚罪,得蹲大狱。她觉得欠猪贩子的,当然不能叫他蹲大狱。
  飞轿祯听着,眼眶都湿了,抓住她的两手使劲晃,说冷柯欣你傻啊,你欠他的是物质的,不能拿生命来还,不说别的,就他的那次强暴,所有的物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不行,你给我出来!冷柯欣一脸的木然,说怎么能出来呢,到这一步,就是把她卖掉也还不清欠他的债了。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在“出来”和“怎么能出来”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和口舌,谁也没说动谁,还碰撞出许多不愉快,慢慢的,便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这话题。一次,冷柯欣将头垂在飞轿祯胸前,嗫嚅道,飞哥,给你提个意见。说吧。飞轿祯把两手扶在她的肩上。她的声音还是嗫嚅出来的。她说,飞哥,以后别叫他猪贩子行吧,听着不舒服,毕竟和他一搭里活。飞轿祯有点生气,他不就是个猪贩子啊,不叫这个叫啥,叫……你老公,反正不能叫猪贩子,要不,要不飞哥,说到他咱就叫……那人。冷柯欣的嗫嚅里冒出撒娇的气息。飞轿祯没表态,但猪贩子的称呼自此从他的嘴巴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柯欣提议的“那人”。
  
  5
  飞轿祯叮嘱冷柯欣先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依附那人这么多年,冷不丁提出要出来,他肯定不同意,说不定会跟她算经济账,叫她沉重得无法脱身。
  飞轿祯分析说,你一参加工作就把工资如数交他了,日常花销都得一次次地向他讨,就连现在你住的房子的房产证上都是那人的名,即便他一时发慈悲放你出来,你也是一无所有啊,这太不公平了,最起码也得争取个栖身的地方!
  冷柯欣斩钉截铁地说,一无所有就一无所有,我不在乎,出来就行,你放心,这点志气我有,就是饿死冻死也不回头了!两个人的谈话是在走向公园门口的途中一前一后隔着三四步远的距离进行的。飞轿祯的声音蓦地拔高了,语气也冷峻起来,说你不在乎我在乎,天理在乎,凭什么啊,不就是救助了几个破钱啊,凭什么要摧残人家的青春,还要霸占人家的一生!冷柯欣被他逼人心魄的严肃镇住了,瘪了嘴巴默默随他走了一段路,柔声问,飞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先稳住,别打草惊蛇,待我考虑个妥当的办法再行动。前面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冷柯欣嗯了一声,放慢脚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过了几天,飞轿祯把冷柯欣约到他们的藏爱林,将一个录音笔交给他。冷柯欣拿拇指肚磨蹭着笔身疑惑地看他。飞轿祯说,好好演场戏吧,把猪贩子……飞轿祯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定地重复了这称呼……把猪贩子承认强奸你的话录下来,出来的事就可以跟他摊牌了。冷柯欣举起录音笔,迎着从树叶间隙漏进来的阳光思量着看了一会,转身对他有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冷柯欣就把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两个人依偎在藏爱林里听录音。一阵��啦啦的杂音之后,传出两个人的对话声。
  冷柯欣:哎,你那时思想怎么那么进步,和现在可大不一样啊,那时是扶贫济困,现在都偷税漏税了。
  猪贩子:扶贫济困,谁有那闲钱补笊篱。实话告诉你吧,我那是选妃。
  冷柯欣:你……
  猪贩子:你啥,没有三分利,谁起早五更啊。看到电视上妇联的通知,我琢磨来琢磨去一晚上都没睡好觉,生怕赞助的钱打了水漂,老天爷长眼,赏给我你这个俊妮子!
  冷柯欣:原来你,原来你早就打上坏主意了?
  猪贩子:咋能是坏主意,好主意啊。欣子,我有我的苦楚啊,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不争气,一胎生了个熊闺女,这不绝我的后啊。我叫她躲到外地怀二胎,还是个没把子的。第三胎谢天谢地是个小子,可有得就有失,鼓捣出三个孩子的女人还叫女人啊。
  冷柯欣:真是不要脸,我还不满十九岁就被你哄到宾馆强奸了,亏你下得了手!
  猪贩子:你看你,说错了吧,不是下得了手,是下得了……哈哈,老牛都能吃嫩草,我他娘的咋不能吃个俊闺女?俗话说剜到篮子里才是菜,要不你咋能服服帖帖跟到我今天?
  冷柯欣:不要脸,我真是瞎眼了,还感激你供我上学,给我找工作,原来做这个都是些没人肠子的阴谋!
  ……
  身子发抖的冷柯欣听到哽咽声回过头来,飞轿祯早已泪流满面了,她蹿起身子嗷嗷哭着抱住飞轿祯,哭腔哭调地说,飞哥,你别哭啊,我一定出来,一定把房子要到我名下!
  
  6
  两天半没有冷柯欣的消息。发短信,没回。打电话,女对桌说她有事请假了。飞轿祯坐不住了,锁上办公室,出了单位大门,在街上瞎逛游。隐约记得冷柯欣住在县城东面的紫藤小区,他便朝那个方向走。紫藤小区两行并排着十几座小高层,密密麻麻的窗口蜂巢一样,他在楼下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东张西望,期待被她看到后打开窗子向他招手。他的异样吸引了保安,从传达室里走出来。哎,你找谁?他说,请问,冷柯欣住在哪座楼上?啥,啥柯欣?冷柯欣。保安一摇头,冷啊,别说这小区,这辈子也没听到过这么一个姓!说完,双手卡腰,目光警觉地跟随着他。他被保安监视得不自在,悻悻地出了小区。
  大半个下午差不多把县城逛遍了。真是一个广告的时代,大大小小的建筑的心思都被张扬在外面的豪言壮语表达尽了。飞轿祯想,居民也都做做广告多好啊,把一家人的姓名张扬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挨家挨户找到她。“让每一个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的宣传标语下面流淌出一队学生娃子。
  中午没吃饭,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飞轿祯折进一条街道继续走下去。手机嗡地一声,他赶忙掏出来看,兜口都被扯裂了。冷柯欣的短信:汶川震我心,大爱情无边。七植手相牵,共建新家园。
  稍一思忖,飞轿祯便破译出“七植”是“七点植物园相见”的意思。堵塞胸中的块垒轰然坍塌,他感到身体空得需要食物立即充填起来,跑到一家拉面馆要了三大碗,结果一碗还没吃下就饱嗝连连了。
  冷柯欣瘦了,精神头却出奇地好。植物园一棵芙蓉树的阴影里,飞轿祯的脊背被她抓疼了。她说,飞哥,大功告成!没等飞轿祯回应,她嘬起嘴巴在他的脸颊飞快地啄了一下,继续说,还没把录音放完,猪贩子就发疯把录音笔抢过去,她说抢去也没用,她早在电脑里备份了,还存到了网络,只要她愿意,一夜工夫全天下的人就都知道了。
  冷柯欣慨叹说,想不到这个杀猪屠子这么熊包,怕恶行败露,脸子一下子软下来依了我,当然也不甘心,拖延着,婆婆妈妈地劝我,说人活着不就贪图个衣食无忧啊,这样活着就挺好,顶多老了以后,他比我早走几年,可他会给我留下一笔钱,保证叫我活得比别的老头老太太好,我才不听他哄三岁小孩的那一套!
  
  7
  两个人爱得昏天黑地了。有时冷柯欣会从他们窒息的爱中抬起头来,喘一口气:飞哥,你能出来娶我吗?没等飞轿祯回答,她便将头摇成拨浪鼓:不说了不说了,不叫飞哥为难!
  人大筹备一个会议。夜以继日地一番忙碌,飞轿祯撰写的最后一个材料经领导审阅通过时,墙上的康巴斯石英钟正指向三点一刻。他拿出设置成静音的手机,五个未接电话,四条未读短信。他将短信一一翻看,都是冷柯欣发的,四条连接成长长的一条,
  飞哥,反复考虑过,我们的爱不能影响你的家庭。记得我们一起坐公交车时,你指着旁边的一个孕妇对我说,女人不那么膨胀一下子,一生是不完美的。我要找人了,女对桌介绍的,以前她知道我是单身主义,老劝我,现在我一说不想做单身,她很热情。我要为你生个孩子,让他或她陪我走完这一生。前天女对桌叫我和那人见了一面。本来那人提出今晚一块吃个饭的,好像记得你说不喜欢女人随便接受男人吃饭的邀请,改成和他去广场走走了。时间是今天下午四点。
  飞轿祯慌乱地拨通她的手机。冷柯欣你在哪?飞哥,材料忙得怎样了?冷柯欣的声音有点干涩。飞轿祯的嗓音猛地提高了好几倍,我问你在哪?准备出门,短信告诉过你的。冷柯欣支吾道。飞轿祯的声音居高不下。冷柯欣,别去了!冷柯欣犹豫着,声音透出无奈。这不好吧,约好了的,说不定人家早已侯在那里。飞轿祯迟疑了一下,说,那好,你去把那人辞了!
  下了出租车,隔着马路,飞轿祯打眼看见冷柯欣正向站在石凳边的一个人走去,连忙拨通她的手机。冷柯欣,辞掉那人,我去人大前就离婚了!冷柯欣啊了一声,怀疑道,飞哥,别哄我了,我不会连累你的。飞轿祯坚定了口气。真的,我现在真的是单身,原谅我没告诉你,现在我就在马路对面,我要娶你,马上!
  冷柯欣转身看见飞轿祯,“啊”得变了调,身子一个弹跳,急速横穿马路。飞轿祯正要提醒她注意安全,一辆摩托车尖叫着疾驰而来,冷柯欣像被杆头击中的台球,倏地弹出老远。不同的是,台球飞弹走直线,冷柯欣是拖泥带水的划了一道长弧。
  送到医院,冷柯欣已经不行了。乘出租车赶往医院的路上,冷柯欣在飞轿祯的怀里醒过两回。一次,她睁开眼,看着飞轿祯的脸愣怔了一会,脸上浮起了笑。另一次,她的眼睛刚睁开就闭上了,喃喃道,飞哥,除了你,我没什么牵挂,悄悄地,把我埋在藏爱林吧。
  
  责任编辑⊙裴秋秋
  
  作者简介:
   云亮,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小说界》、《青年文学》、等多家报刊发表大量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云亮诗选》、长篇小说《媳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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