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曾祺先生家喝酒】汪曾祺代表作品

  用中文写作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汪曾祺的,我也是,我不知道的,是我跟他的渊源。  我原来写评论,有个长辈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拿着文章去讨教,他看完文章沉吟了好一会,我以为是文章不好,他却认为,我应该去写小说。记得他当时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你喜欢写作,怎么不去找汪曾祺呢?他跟你父亲是朋友,关系很好的。你没听你父亲说过吗?
  我当然没听父亲说起过,在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撒手人寰,我对他所有的记忆,只是他搁在病榻上瘦削而严厉的面庞。“文革”时我曾十分热衷于焚烧父亲早年的书信,但正是自己当年的行为掐断了与父辈亲属间的那线联系。
  我急切地问,那你有汪曾祺先生的联系方式吗?长辈摇摇头,但他说,现在汪曾祺那么红,打听他的消息应该不难,关键是他愿不愿意见你。
  那年是一九八九年。
  以后,我就留了心,只要是有点搭界的人,我都会问上一问,你认识汪曾祺吗?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给我联系方式的人,我记得拿到地址后立即给北京的汪曾祺先生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是父亲的女儿,我很想见见他。可是,没收到回信。
  一九九一年,冬天。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看同事。身在北京,离汪曾祺先生那么近,我不甘心,我还要试一试。
  我拨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我说,请找—下汪老。我紧张得不行,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听到有人在喊,曾祺,找你的。窸窸窣窣一阵子,话筒里便响起一个和善的询问,哪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我再一次说明我是谁,我说,我给您写过信的,我想见见你。
  我屏息凝神等待一个结果,最后,是个好结果。汪曾祺先生说,我记得你的信,我看了的,也有很多感慨呢,你来吧,来吧来吧。
  那天,我第一次
  知道了父亲的另一面
  汪曾祺先生家住蒲黄榆路9号楼12层1号,在城南。临行前,他很详细地告诉我该怎么走,还特别关照下车后先找立交桥。
  我不是一个人,陪我去的还有在鲁院进修的一个姓陆的学生。我原先并不认识陆先生,去看我那同事时说起要去汪曾祺家,他便好说歹说地要陪我一起去。我很为难,我说这不好吧,我擅自带个人去,不礼貌吧。可他说,汪曾祺到鲁院给我们上过课,我也算是他的学生,学生拜见老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说不过他,让他跟着去了。
  现在,我们俩就站在汪曾祺先生的面前。
  汪老个不高,红红的脸膛,头发有点稀疏,但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唔,有点像。我猜,那是说我父亲吧。
  书房很小,只有七八平米,里面还搁了一张单人床。到处都是书,哪哪的都是,书桌上,床头上,地上,我们是小心翼翼地跨着进去的,生怕踩了那些书。
  我说这里放张床多挤啊,换张躺椅,不用的时候可以收起来。
  我自以为那张床是为了让汪老看书看累了可以躺一会,可他却说,这是我的书房兼卧室,我就睡这呀。后来才知道,这套居室还是汪夫人单位分的,后来,他们又搬去了大儿子单位分的房子,并一直住到夫妇俩先后离世。中国作协曾给汪曾祺分过一套房子,但汪老嫌离公墓太近,看得见火化的烟囱,始终没肯搬过去住。
  尽管住的是蜗居,并不妨碍汪老在狭隘的空间里写出伟大的作品。
  白天,但书房里光线并不好,许是因为那些书挡了太多阳光的缘故吧。透过重重叠叠书的缝隙,可以望见对面屋顶上的积雪。
  汗老捧着茶杯,慢慢对我叙说我不知道的父亲。
  那时,他们同在西南联大读书,汪老在文学院,我父亲在工学院,离得近,每天都能见面。虽然隔行如隔山,但他们却交往颇深。他说我父亲聪明,成绩好,还长得漂亮,白白净净的,活泼好动,会跳舞,会游泳,会打网球。骑自行车,从不老老实实坐坐垫,喜欢跨坐在书包架上,把腿伸得老长,就这么骑……汪老边说边比划,说得很具体,很形象。
  原来,我还有这么个优秀的父亲啊!我很宽慰。
  接着,汗老又说自己的故事,说他1958年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农科所劳动时的一些事。那年所里让他画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到马铃薯地里,掐一把花,几支叶,回来插在玻璃杯里对着画。等花落了,薯块成熟了,又开始画薯块,那就更好画,想画得不像都不太容易。画完一个品种,就把薯块放进牛粪火里烤,然后吃掉,他说全国像他那样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人,恐怕是不多的。
  他说的时候我却在想,受着不公平的待遇,远离家人和故友,独自生活在荒凉的边塞,日日面对的只是一些土豆和土豆花,该是何等的落寞啊,可汪老却乐呵呵地自我评价说,我对马铃薯的研究工作还算是有一点小小贡献的。
  过了一会,睡午觉的汪夫人起床了,也跟着聊起来,原来她也是西南联大的,原来她也熟悉我父亲,这下更热闹,一时都被她带进那些轶事里出不来。汪夫人满头银丝,十分慈善爽朗的样子,打听她的专业,说是搞外语。当年想必也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因为在她的书桌上,好吓人地搁着几本形同小皮箱的外文书。
  他说我的小说“写得别致”
  我知道,那位陆先生陪我去,不是来听我父亲故事的,他想听的是汪老对文学的点拨。当然,我也是。
  其实我是早有准备的,在写信时,我就夹带了我的两篇文章,一篇散文,一篇小说。我的散文大家都以为好,文字漂亮,很抒情。我的小说大家都以为欠缺,太淡了,可是汪老却说,你的小说写得别致。
  这句评价让我受宠若惊。
  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想写—下那些不同类型的老年人,题为“暮年系列”。迄今已林林总总地写了许多,炮制了一些老兵老姑娘老和尚的故事,他说我写得别致的小说叫《楼梯》,写的是一个老保姆。
  汪老的记忆极好,那些小说里的细微之处,他居然都能一一道出。他慢慢喝着茶,带着点深思。他说,你作品里的那个老保姆终生为子女操劳,是符合逻辑的,可是她在年迈之后又重返主人家的动因,除了为子孙挣钱外,那种早已习惯了的保姆生活应该也在牵扯着她,你说是不是呢?
  我说是是是。
  那位陆先生似乎有点羡慕,他说汗老,人家给你寄的文章你都有时间看吗?汪老说,别人的稿子可以不看,董煜的稿子我还是要看的。   我感动得不行,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譬如散文。汪老说,他最反对伤感主义,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回来后我总想,想要文章不流于伤感,恐怕自己先得振作起来。做人先就放不开了,又如何能把文章写得坦荡?
  他搬出个酒坛子,像地雷那么大
  厨房里不时传来嗞拉嗞拉的炒菜声,有香气溢出来,我正在迟疑是否要告辞,汪夫人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你们小说谈完了没有,谈完就吃饭啦!汪老站起身来说,谈完了谈完了,吃饭吃饭。然后便不容置疑地把我们往饭桌前让。汪朗也从厨房里出来了,还说,我本来今天要去丈母娘家的,我爸知道你要来,特地把我留下做菜。汪朗是汪老的儿子,我们交换了名片,他的名片上写的是经济日报社的一个主任。他说我们是同行哎。
  汪老问,你们喝不喝酒?我这什么酒都有的。
  说到酒,我就有点兴奋。我确实有点酒量,在安徽的宣传口待了那么多年,经常接待南来北往的领导、朋友、同行,每次都要陪上几口,练出来了,所以汪老一问,我便立即响应。我说汪老,您喝啥我就陪你喝啥。
  关于汪老喝酒的轶闻以前听过不少,为了写一篇关于酒馆的小说,他专找那些街头巷尾的小酒馆去体验,小酒馆卖的能有啥好酒?他也不管好赖,只管买来喝,后来传到汪夫人耳里,去那种地方喝那种酒?不行不行!就出来干涉,干涉的结果怎么样我没听人说,现在趁机打听,您现在还去那些小酒馆喝酒么?汪老连忙说,不去了不去了。
  汪老说,你们南方人喜欢黄酒,我们就喝黄酒吧。他从房里搬出一个小坛子,圆圆的,像个地雷,外面还上了黄黄的釉。他亲自搬着那“地雷”给我们倒酒,倒得咕嘟咕嘟的,还不让别人帮忙。酒杯是绿瓷做的,很不小,我估摸着,起码能装四两酒。可是一问,汪老却说,没有没有,只能装二两。正疑惑呢,汪夫人插话了,说,把容量说得少一点,他就可以多喝呗。
  满座皆笑。
  一杯一杯,稀里糊涂的,也不知喝了多少。正喝着,汪老忽然起身去了书房,好一会都没出来。汪夫人见我们都搁下了筷子,便说,饭吃得好好的,又不知干什么去了,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正说着,汪老出来了,还抖出一幅着色水墨,对我说,给你画的,先放着晾晾,等酒喝完,就干了。曾听说汪老的文章字画皆上品,但要字要画这样的事,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所以一时有点迟钝,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意外的惊喜。
  拿过那幅画,只见墨色间紫光闪烁,一串一串的,像是葡萄。那葡萄看上去水润多汁,似乎还带着白霜。读过汪老的《葡萄月令》,晓得他对葡萄实在是懂得很多,这随手画来,就已经形神兼备了。
  吃完饭,汪老拿起那幅画端详了一会,走进书房又添了“煜侄饰壁”几个字,很真切地向我传达了一种父辈的厚爱。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期待之外。
  离开北京前我给汪老打了个电话,我说临行前还有点其他事就不过去辞行了。关于辞行我迟疑了很久,我为什么会放弃再次见面的机会,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说,这次来北京我真是高兴。
  我有点语无伦次。
  那就不用来了,我也见到你了,这很够了。汪老说。
  你很好。他停顿一下又说。
  不不,我不好。
  我顾不上去想汪老讲的好与不好跟我理解的是否一致,我突然只想哭,因为我意识到那个下午再美好,给予我的再多,我再不舍,还是得离开这一切,重新走回我原来的日子里去。
  我说不出话来。
  汪老许是感觉到了,他好像有点儿担忧,不住地问,怎么了呢?你怎么了?
  我突然一阵害羞,我知道汪老不可能看见我的眼泪,但我仍然不好意思。现在是我在急于结束这道别了。
  我说汪老您多保重吧。
  你也要好好的,汪老说,以后,我会成为那些关心你的人——中的一个。
  那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前夜,一个寒冷却让我倍感温暖的冬天。
  得到汪老突然离世的消息,我泪如雨下
  第二年的八月,我又有机会去北京,这次自然熟门熟路了,于是,又上门去讨教,又在一起喝了酒。汪老又送了我一本书,上次送我的是《蒲桥集》,这次呢,是《旅食集》。
  除了小说,我们又聊了很多。汪老说他出鼻血,我问是气候干燥还是别的原因,让他务必去看看。汪老说看了的,估计是鼻子的软组织出了什么毛病。他还答应,一定想办法去安徽看我。
  我以为这样的见面还会有很多,还会一直延续。可是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六日,却突然惊悉汪曾祺先生去世了!
  我在媒体上看到了很多吊唁文章,王蒙说汪先生是当代作家中极少数还会用文言文的作家。王安忆说汪先生是顶顶容易读了,总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说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贾平凹则说得离奇,他说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甚至有人称他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很多的赞誉,极高的评价。不是“文革”了,人们有什么想法,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我翻出汪老送我的书。第一本上题的是,侄女董煜存之,第二本上题的却是,给董煜。我当时没留意其中的变化,现在想起来,第一次他答应见面是因为我父亲,所以称我侄女,第二次为什么直呼其名呢?是因为熟了,还是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呢?不得而知,但我希望是。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那个平凡但对我却意义非凡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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