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与地气】 鞋子气眼

  写下这个题目,是因为想到鞋子,是因为读到蒋勋先生的一篇短文,说他有许多旧鞋子舍不得丢掉:“因为它里面有记忆,它不只是一个物件。”好像一根火柴划燃了我的思绪。黄永玉先生最早让我忘不了的,不是他的画,是他关于“婚姻”的一句话: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指头知道。这话是按诗的待遇登在《诗刊》的。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说这样的话真可以说是“早叫的公鸡”一般,让人有天亮了的感觉。其实,鞋子在人的“衣装”里,是最能有生存状态的物品,不仅婚姻,一个人活得是否“接地气”,生存状态如何,脚上的鞋最清楚。如果用鞋子作为参照物,回眸看去,也很有意思。
  能进入记忆的第一双鞋是小皮鞋。供给制的干部子弟学校发的。自己穿着并不觉得舒服,因为穿它,知道鞋能夹脚,能让脚打泡。但穿上精神,与众不同,周末放学回家,街上的小孩会冲着我们唱:“小皮鞋嘎噔响,一听他爹是官长。”听到这样的童谣,心里美滋滋:“怎么样,好看吧,气死你!”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个“整风”,有人就在会上提意见,说这个学校是培养“八旗子弟”。小皮鞋惹麻烦了,省城里的“整风”把这所学校整掉了。
  不久,我的母亲从省城下放到大凉山“锻炼”,一年后仍没有回到省城的音讯,下放变成了流放,我也离开省城到了大凉山去陪伴孤身在那里当老师的母亲。我在那里一所叫“川兴初中”的农村中学读书。像我这样从省城来的外地人,和农村孩子在一起,也要受欺负,直到我完全变得和他们一样,比方说穿草鞋。到了凉山,不要说穿皮鞋了,穿布鞋都是奢侈的事,一般同学都穿草鞋,只有家境好一点的女生才穿布鞋。在农村中学读书,天天在田坎上走路,布鞋几天就被泥水泡烂了,草鞋不怕泥水,在泥淖里粘满泥浆,走到沟边伸脚在水里抖动几下,“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少年不知愁,读几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话,便穿着草鞋厮混在一群农村孩子中了。正逢“三年饥荒”年月,上山给学校食堂割草,把操场挖成菜地种菜,到河沟里捞泥鳅,穿着草鞋走过饥饿年月。现在回想起来,大凉山的草鞋编得真的很好,用一种种植的蓆草编鞋底,麻绳系鞋耳,极轻便也不磨脚,粘上泥浆,在水里涮几下就干净,省着穿,不走远道能穿一星期。记得艾芜先生的《南行记》中有一个故事,说他流落昆明时身无半文,只有在路边摆出包袱里的一双草鞋卖……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我正穿着同样的草鞋,激动得热泪盈眶。
  读高中是在凉山的西昌城里,进了城,要面子,穿草鞋的少了,都弄一双解放鞋穿在脚上。胶底帆布面,结实。只是鞋臭,味大。我们是住校生,一间教室里睡二三十个学生,那味儿能熏死人。不知道空气指数里,鞋臭味怎么测定?好在大凉山名字里虽有个“凉”字,但气候格外温暖,四季如春。高中三年,宿舍开门敞窗,从不关闭,因此也吸纳了不少天地浩然之气。
  读大学是福气,三十岁遇上“恢复高考”的好事,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那心情真是鲤鱼跳过了龙门。那时夏天流行塑料凉鞋。虽然商店里也有皮凉鞋卖,但当时实行凭北京“工业券”购买紧俏商品的制度。“工业券”这玩意厉害,能保证首都市场繁荣,货架琳琅满目。不仅挡住外地出差者的钱包,北京人也不是有钱就个个能到手。塑料鞋便宜实惠,五六元钱一双,不要“工业券”,能穿一夏天。所以我的大学生活记忆是穿着塑料鞋走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当然也有细节,比方说,第一次见顾城,我打量一下这个早就听说的“童话诗人”,眉目清秀,衣着利落,穿一双部队的褐色塑料鞋。我有个小发现,他的凉鞋“改装”过,后跟上又粘了一个同样颜色的塑料鞋跟。我想,童话诗人和我一样,也有小小的虚荣心。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一双鞋,不可缺,接地气,也不可少。鞋真是生活的伴侣:穿皮鞋的小学,穿草鞋的初中,穿胶鞋的高中,穿塑料鞋的大学,它们各自都让我接了什么样的地气呢?
  “因为它里面有记忆,它不只是一个物件。”这句话是蒋勋说的。
  【原载2012年11月26日《工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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