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蜂在什么季节好呢 蜂的季节

  季节会吹来一些东西。吹来一捧谷粒,就长成一块庄稼;吹来一堆乱云,则会带来大雨;如果吹来的是一群人,那么就会诞生新的村庄。我想,我们村大概曾吹来过很多蒿絮,它们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种子,从此以后我们村便到处长满蒿子,所以就叫作蒿村。季节在做这些事情时,从不过问人的意见,就像有一天它给我们吹来了一群蜂子。
  七月,蜂群兴奋活跃,它们沿着季节的河流迁徙,季节在我们村停住了,它们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是有谁在这里立了一堵墙,蜂子越积越多,终于淤成了一个深潭。有一天,我们发现村庄不再是人的村庄,而成了蜂子们的村庄,虽然我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可一切就摆在眼前。
  蜂影绰绰是夏天的常态,先是三只五只,一窝两窝,进入七月阵势突然大了起来,到处都是嗡嗡声。起初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向来活得掉以轻心,不关心这些细碎的东西,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块田地,一个女人就把我们一辈子的精力耗费光了,哪里有时间去理会这些闲事呢。就算是死了人,也不过热闹一小阵,摆几天丧酒,又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我们从不会为一件无法改变的事实而耽误眼前的事。可事实上,一切大事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的,我们走着走着就把一条路走歪了,路已经不是我们原来想去的方向,但我们又不可能再折回去重走,活着活着就改变了各自的面目,莫名其妙就喜欢上某人,接着就跟她睡了一辈子,生了一堆娃……种地、吃饭、睡觉,难道庄稼人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么?这样看来,村庄突然被蜂子占据,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我们一辈子犯的错多着呢,我们就是这么一路错过来的。
  湘南整个夏天都忙着打点庄稼,除草打药,收收种种,没有比粮食更值得我们关心的事。就在我们忙着所谓大事的时候,村庄的要害部位悄然被别人占据,它已不再完全属于我们。
  天气太热,大家准备上午散早工。几个人扛着锄头和铁锨走在山道中,是谁的锄头触到了路旁灌木中的蜂窝?一群受惊的马蜂斜刺里杀出,吹着冲锋号向人发起猛烈进攻,他们手上的锄头和铁锨不但毫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了累赘,大家一个个被蜇得浑身是伤,落荒而逃,连吃饭的家伙都扔了。
  一样东西不给我们点儿颜色看看,不让我们感到疼,我们就不会正视它。痛过之后查看起家园人们才发现,屋檐下、堂屋的横梁上、牛栏的柱子上四处挂着斗笠一样的马蜂窝,它们在热风中摇晃,像一枚枚手雷将我们包围。夏天屋里偶然发现一两窝蜂并不足为奇,但从没出现眼前这种情况,势态的严重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这种状态中过日子,一旦有啥地方不如蜂子们的意,犯了它们的忌,肯定会遭到毒针的伺候,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了一群在马蜂身下讨生活的人,一切得看它们的眼色行事,虽然我们一向胆小怕事,但绝不容忍被一群马蜂欺负成这样。
  这有限的家园是我们祖辈几代人积累才建立的,任何一片瓦,一根柱子都经历了无数的风雨,这点儿家业耗费了我们的毕生精力,怎么能让马蜂们坐享其成,反客为主呢。别说我们不答应,我们的先人也不会答应,将来有一天要是我们在下面见到先人们,说是被马蜂赶下来的,那该多丢脸呀。
  但村庄真是我们的么,在我们到来之前又是谁的呢?也许是牛的、羊的、狼的或者老虎的,可能真是蜂子们的也说不准。就像那块一年四季都种着庄稼的地,但仔细想想,那些被我们除掉的杂草其实远远超过了我们收获的庄稼,我们不过在自以为是。虽然我只活了不到半辈子,但我也知道,村庄不会老属于某个人。最开始是地主刘四的,几乎大半的田地都归他,后来刘四被打倒了,地也分了,村庄自然就成大家的了。再后来村长牛了起来,大家就都听他的,村长说咋干就咋干。再之后,李麻子生了一大堆儿子,队里开会商量点儿什么事,就数他们家的话说得最响,但你能说村庄是他们家的么,大家都口服心不服。为了在村里取得发言权,大家都想多生几个儿子,偏偏国家搞计划生育了,大家都只能生一个,过了三十年李麻子也牛不起来了,因为大家都一样了。最后呢,谁都不爱理识村庄了,村长都没人愿意当,嫌累,出力不讨好,年轻人纷纷进城打工,他们觉得那里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难道蜂子也知道我们村现在人丁单薄,连个村长都选不出来,所以就胆大妄为了?这样看来,谁强大,这个村庄就是谁的,现在蜂子最强大,村庄就成了蜂子们的,但我们好歹还要在村庄活下去,必须得把村庄从蜂子手上夺回来。
  我十岁那年,陈六带领一群孩子在村里风风火火地大规模掏蜂。陈六这个人是村里的一个特例,说他傻吧,他能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他儿子很聪明,经常为他从学校领奖状回来,傻子爹不可能生出健康的儿子来。让陈六干这件事算是对了,他的鬼主意总算有了一个得以施展的机会。
  我们掏蜂窝时,用厚厚的布蒙住头和脸,只有陈六别出新招。他的办法是,用透明的塑料袋蒙头,憋足一口气,迅速而准确地打落目标。事实证明这个办法确实有效,我们都想学,结果呢,无人能办到,我们的肺活量太小,憋不了他那么长的气。陈六说,他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用尿和一把稀泥糊在脸上就成了,尿治蜂呢。我们听了面面相觑,这能行?我不敢试,有人试了,真有效,还回去向父母报告。结果那家大人知道是陈六教的办法,上门把陈六臭骂了一顿,陈六笑笑,我说着玩呢,没想到他会当真,呵呵。
  油炸蜂蛹是下酒的至宝,我们却更喜欢装在竹筒里烧,听它们在里面爆出啪啪的响声,然后像倒爆米花一样倒出来。村里的狗闻到了香经受不住,蜂拥而来,但它们只配闻一闻,狗没有出过一分力,受过一点儿蜇,我们村没有不出力就吃白食的先例。
  牛屎蜂出现在村里时,季节已经进入秋天,我猜想它们一定是以野果为食的,而且食量还很大,只有到了秋天才能满足它们那巨大的食量。
  我早就觉得那棵酸枣树有问题。有一天我赶着羊群从树下走过,发现地下有个巨大的投影,当时吓得不敢抬头,莫非身后有鬼作怪?以前经过此处时从未出现过影子。我扭过头朝树上看,只见高高的树杈之间夹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这是啥呢?走近一看,才看清那家伙竟然是一个蜂窝,它比一般成年人的体积都大,像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我记得前几天远远看去,树上只有个鸟窝样大的东西,没想到几天工夫就如此巨大了,这群蜂子修建屋子的速度比蜂窝本身还让人感到恐惧。蜂窝上蠕动着数不清的蜂子,我认识它们,这是一群牛屎蜂。牛屎蜂的蜂窝是所有蜂类中最大的,但平常最大的顶多也就脸盆那么大,像人一样大的我从没见过。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结果连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没见过如此大的蜂窝。   这么大个玩意儿难道就让它这么挂着么,陈六说不行,这样迟早会出问题的。但它的位置实在太高了,离地有五六米,高高地悬在半空,用竹篙的话人根本就使不上劲,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蜂窝一旦被袭扰会有怎样的反应;用火也很不方便,如果不能一下把整个蜂窝都烧掉,那些逃掉的蜂子同样会带来无法预料的事情。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前例可以借鉴,掏蜂掏了几年的陈六也没掏过牛屎蜂。这是一种少见的蜂子,它们的窝通常都搭在高高的树顶上,素来不太介入我们的生活,所以就是看见了也没人去管它们。这种体型巨大数目众多的蜂子,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就像晚上村里突然来了个生客,人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啥,想要干啥,全村没一个人能睡得踏实。那好歹还是个人,如今面对的却是一窝高高在上,硕大无比的蜂子,它们毫无动静,就已经给村庄带来无形的压力;一旦它们闹将起来,究竟会弄出什么乱子,谁心里都没底。
  陈六在蜂窝下转来转去好几天,也想不出半点儿办法。那窝蜂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了一村人的心里,同时,又像挂在山上的一盏不能发光的大灯笼,大而无用。过了一阵子,村里又发现了几处牛屎蜂,这些蜂窝一个个都巨大无比,看着人心凛然。这下,村里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无论如何要有所行动。
  陈六说,那就先试探一下看看。
  陈六说的试探,就是远远地向蜂窝扔石块,石块击中目标后人趴在地上不动,观察蜂子们的动静。结果,我们在扔石块之后听见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声势浩大,震耳欲聋,像从天上近距离飞过来一架飞机,只见半空中一片麻点,数不清的蜂子从窝里出动了,那场景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它们没有蜇趴在地上的我们,却蜇了一头在附近吃草的牛。牛被蜇痛后撒腿飞奔,蜂子们也跟在牛后飞奔而去,接下来,我们没有再听见蜂鸣,却听见耳旁不停传来牛惨烈的叫声。那头牛最后被蜂子活活蜇死,死状十分恐怖,牛的全身浮肿,面目痉挛,眼珠突出而死,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痛苦的表情。那可是一头皮厚体大的牛啊,换了是人,十个也不够它们蜇的,想到这里,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回来后,陈六当晚就做了个梦。那些牛屎蜂是为他而来的,这么多年,他掏了无数蜂窝,牛屎蜂就是所有蜂类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好汉,这次专门来为死去的同类报仇,它们吸取了先辈们的教训,团结起来一致对人,所以才有如此巨大的蜂窝。只是它们不认识陈六,错把那头牛当成了他。
  那头牛可是替我死的呀,陈六说。
  陈六把他的梦说了出来,大家才松了口气。但人们并没有放松警惕,依然悬着一颗心,和几窝能蜇死牛的东西生活在一个村庄,谁不提心吊胆呢。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专业捕蜂人。他们有专门的设备,有刀,有钳,还有特制的衣服,很轻松就把几个盘踞在村里的蜂窝都摘了下来。那些蜂蛹倒出来时,白中透黄,和地里的土狗一样大,一窝有三四斤重,他们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值三四千块呢。围观的人啧啧称奇,他们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惨剧,似乎很为错失了这么大的收入感到遗憾,只有陈六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那年我十八岁,我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年离开村庄的。离开村庄以后,听说陈六还在掏蜂窝,就像有人爱抽烟,有人爱喝酒一样,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停不下来,但他只掏屋檐下的蜂窝,户外的再也不去管了。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有点儿怕了吧。
  陈六死了,死得突然死得蹊跷,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明显带着同情和悲凉的口吻,他是被一群蜂子蛰死的,算不得好死呢。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陈六这人虽然素来吊儿郎当,却是一个厚道人,为人处世很得人心,在村子里活了六十年从没和人吵过狠架,没得罪过什么人,在母亲看来,这样的人不该得到这么个死法。
  陈六死在一个春天,按理山里的春天蜂是比较少的,我想,他终究没逃过来自蜂的劫难。
  我想,一定是蜂子们知道当年弄错了,受了骗,蛰死的是头牛,而不是它们要找的陈六,时隔多年它们才重新回来,了断了那段恩怨。我觉得蜂子们更应该去找那些从外面来的摘掉蜂窝的人,而不是陈六。既然牛都自愿替他死了,他的债就算还上了,但蜂子不会算账,它们只会记仇。人不也这样么?我们总是牢牢记住一次伤害而忘记更多的恩惠,谁敢肯定地说蜂子带给我们的伤害就比恩惠多呢,我们是挨过蜇,但我们吃过蜂蜜,靠它们来给庄稼授粉,那些马蜂替我们消灭了到处乱飞的蚊虫。可一次蛰痛就让我们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听说陈六死了以后,村里的人再也不准小孩儿掏蜂窝了,他们怕将来会遭到蜂子的报复。那些对蜂子唯唯诺诺的人,从此以后看见蜂子就绕道而走,用不了几年村里就到处挂满蜂窝,为了不惊扰屋檐下的它们,人们就是在自己家里走路也弯腰弓背,平白无故矮人三分,这样他们一定会老得更快。就算他们不老,村庄也会老,村庄本来只住人,以后却要住进来那么多蜂子,必然会不堪重负,到时候村庄都老了,他们想不老都不成。如果是那样的话,人们会不会因此而被迫搬家呢,然后把整个村庄都让给蜂子、草木和鸟兽居住,自己选择背井离乡到别处开辟新的村庄,以前的村庄不就是这么来的么。将来这个村庄到底是谁的,还真不好说,就连现在都说不好,何况将来呢。
  也许村庄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既不是人的,也不是蜂子的。村庄就是村庄,它为众多生灵所共有,谁走谁来,它不会繁荣一点儿,也不会荒芜一点儿,我们仅仅是短暂的借宿者,我们漫长的一生不过只是村庄里的短短几分钟而已,谁想据为己有都是徒劳。以前一个聪明的村长快死了,他总是担心自己死后村庄怎么办呢,可现在村庄不还在么。陈六简直白忙活一辈子,他掏不掏蜂窝,对村庄一点儿影响都没有,村里所有人都白忙活了,他们以为村庄是他们的,其实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人一辈子这么短暂,谁又能真正守住啥呢。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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