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读】 小说边走边读

  一条小河从周瑜墓旁流过  如果你到庐江,你一定到周瑜墓去看看。  一条小河从周瑜墓的东侧流过。  我小的时候,只要去城里,必定到周瑜墓去,不管你是愿不愿意,因为周瑜墓就在路旁。第一次去的时候还在八十年代,也就十岁左右,还依稀记得周瑜墓被一圈青砖围着,上面被我们当地的一种荆棘和蒿草覆盖着,青砖破旧不堪,墓的正面和侧面都有若干石碑,上面的字被风雨常年侵蚀,显得模糊不好辨认。这就是整个周瑜墓了,虽显得有历史底蕴,但是更显得破败和荒凉。
  我小时体弱,得的是一种叫“喘息性支气管炎”的病,严重限制了我的活动,所以童年是在床上和椅子上度过的。因为不能活动,所以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那时我父亲存有一些书,里面也有四大古典名著。于是这些书就成了我最好打发时间的工具,似懂非懂地看起来,《说岳全传》是我看的第一本书,不太懂,但是后来看《三国演义》时好多了,有前面小说认字的底子。
  估计人小的时候都是这样,英雄主义思想占上风,喜欢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和赵云,特别是“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印象特深,在日后孩子们的战斗游戏中反复被演绎。
  那时不喜欢两个人,一是曹操,二是周瑜。曹操不用说,小说中说他是大奸臣,周瑜度量太小。看书的时候,还不知道周瑜是老乡,也就是第一次去城里看病,经过周瑜墓时父亲给介绍的,并领过去看,当时还特鄙视,朝周瑜墓的荆棘丛吐口水。
  其实不光是我一个人朝周瑜墓吐口水,估计好多人都干过。我们那里人,也就是庐江人,是很讲究度量的,讨厌小肚鸡肠的人。所以周瑜临死前说的那句“既生瑜何生亮”让人轻易抓住话柄的话是不符合庐江的道德标准的。
  小时仅有几回去周瑜墓园玩耍,典型的英雄主义思想,幻想着给它铲掉。
  流经周瑜墓旁的小河向北流。确实是向北流,因为巢湖在庐江城的东北方向,它流经三河,最终与巢湖水汇合。
  在三河有个叫孙策的(一说在安徽寿春县),与周瑜一般大,史书上记载都是出生于公元175年,由于父辈都在东汉官场,估计有私人交情,这样,周瑜和孙策自幼相识,弱冠少年,都有英雄气,惺惺相惜,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孙策为战死在沙场的父亲报仇,招募兵马,但是被对方打得不成样子,而这时,因为袁术仰慕周瑜的才干,以将军一职相许,但是周瑜没看上,倒不是没看上这个职位,是没看上袁术这个人,认为袁术干不成什么大事。然而对于危难之中的孙策,周瑜倒是二话没说,决心帮兄弟一把,从此就有了史书上的“江东双璧”的佳话。
  史书上没有记载周瑜和危难之中的孙策见面时的场景,估计孙策会动之以情,然而周瑜应该不会,对于孙策的重托,周瑜会很平静地说“兄弟尽量”,而不会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类的话语,因为庐江人许诺人的方式就是“尽量办”“尽量做”。这就是最重的允诺语言,是意味着宁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也会做好的意思。诸如“我看看”“我试试”这类的话,估计托的事也能办个八九成。这不是我们惯性思维中“推辞”的意思,如果不想做,庐江人会直说“这我做不来”。
  看看周瑜临终前跟孙权说的话:“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人生有死,修短命矣, 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江表传》);《三国志》这样记载周瑜给孙权的话:“当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忧,原至尊先虑未然,然后康乐。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密迩,百姓未附,宜得良将以镇抚之。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陨踣之日,所怀尽矣。”
  周瑜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临终还这么谦虚,说“瑜以凡才”,现在向你推荐鲁肃,鲁肃这个人也很棒,你要是让他辅佐你,我就放心了。确实忠心可鉴。
  看历朝历代的史书上的记载,周瑜无疑是个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一个人,能长久地被人承认,不简单。苏东坡“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唤起人们豪情万丈,这是周瑜人格的魅力。
  其实,人并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个人的立场好恶,看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可能在罗贯中这老头的眼里,也许是小说里面故事情节里需要这么个对立面。作为周瑜的老乡,我只能说,史书比小说靠谱。
  史书承载的毕竟很有限,周瑜的家乡是一座极其丰富的历史宝库。从现在行政区划的安徽版图上看,淮河以北是中原文化的典型区域,长江以南是徽州文化的发祥地,而在江淮之间,也就是在安徽的巢湖流域,一直存在着区别于前两者的文化,在这里,姑且称为巢湖文化。和县猿人和银屏猿人是他们的祖先,凌家滩是他们的文化遗存,有巢氏是他们的杰出代表。在山少水多的巢湖流域,少有森林庇护他们的童年,于是攀树筑巢作为抵御洪水猛兽的阵地,同时又作为自己的家园。
  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下,团队作战自然是生存的法宝。因此,有了巢湖人低调内敛、勤劳淳朴、重情重义、敢于斗争的性格。
  随着文化水平的提高,晦涩的古代史书也不再是那么难懂,读的人多了,了解和关注历史的人也就多了。现在的周瑜,在他的家乡,绝对是英雄。内敛、谦虚、勇敢、忠诚,这本是他家乡人所共有的品质,就是找老婆,都喜欢找漂亮的,都幻想找像小乔那样的。
  现在的周瑜墓修得很庄重、肃穆,扩大了周围的土地,形成了一个陵园。
  去年清明节回老家,我特地去了一趟,为幼时向他吐过口水真诚道歉,同时也向他致以一个后人的敬意。
  也是在去年七月,一个偶然的时间偶然地打开电视机,新闻频道正在播这样的一条消息,大意是巢湖市被一分为三。周瑜的家乡,也是我的老家被并到合肥市,因此,我和周瑜在同一时间加入合肥籍,变成了崭新的合肥人。
  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难免惆怅,巢湖作为我的母亲湖,这种地域认同感已是根深蒂固,作为文化区域,合肥也应该是巢湖的一部分。因此从感情上来讲,作为游子确实不好接受。不过,好在巢湖还在,只要巢湖在,巢湖的子民就在,巢湖的子民在,巢湖的血脉就在,血脉在,文化就在。   文化是连接传承历史和感情的丝带,巢湖文化在,巢湖人的品质和情感认同就不会丢,想到这,也就释然了。
  诸葛村的一汪池水
  我说的诸葛村,是浙江省兰溪市的诸葛村。还有个诸葛村在河南,没去过,也不知此诸葛村和彼诸葛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诸葛亮的老家一说在山东,一说在河南。但是偏偏现在诸葛家族在山东和河南没有地产,真正属于诸葛家的地产却在浙江兰溪。
  我心里明白,看历史是不要带着情感因素的,因为这辈子的亲密爱人也许就是上辈子的冤家对头。但是当你走进历史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思想很难能排除一切情感因素,做到处变不惊、。
  说实话,《三国演义》对我来说影响至深是我都没有料到,虽然读《三国演义》的时候还是懵懂少年,虽然现在知道《三国演义》里面的历史多是演义。
  因此,与我老乡周瑜作对的,也就是我所反感的,诸葛亮就是我不喜欢的那个人之一。对于我的一根筋我也从来没有更正,我认为,这种好恶是个人的事,影响不了谁,因此无须作刻骨铭心地反省。
  走进诸葛村的时候,我真是被震惊了,这个处在群山环抱的村落,好像还停留在几百年前,白墙,黑瓦,镂雕装饰的厅堂,精心布局的楼阁。这家的后院接着那家的前厅,那家的屋檐挨着另外一家的院墙,从四周的山腰到共同的山坳,一条条巷道像一条条小溪,最后汇集到村子中央。在村子中央,有一池塘,像一条大鱼在游,碧绿如玉。相映的是,一块同样是大鱼状的硬地,两条鱼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完整的鱼形太极图案。村庄以池塘为中心,嵌在山坳中。群山叠翠,映着黑瓦白墙;高脊飞檐,托出一汪池水。整个村庄无不显示出结构的精巧,气势的壮观。
  有几家的门前摆放着别致的盆景,罗汉松、腊梅伸出艰难的树枝;更多的家门口、房顶上、院墙头,长着稀拉的杂草和野花;村子里古朴高大的祠堂陈列着先人的雕像;面对着大路的门敞开着,里面做着千百年来不变的手工。
  在这里,你能看到出身于山东或者是河南的老乡,在浙江盖起了徽派的房子;你能看到从儒家的发源地走出的故人,留给今人的是道家的印象;你能看到在当今飞速发展的时代,还在坚守“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的古训;你能看到住在古老的房子里的人们,却穿着今日的时装。
  在村子的制高点远眺着村子,能清楚地看到人家的厅堂、厢房、祠堂,也能看到绣楼和绣楼紧闭的窗门。我试想绣楼的窗户离地面有几尺,我能不能攀爬得上,我也仔细分辨窗户,想看见窗户里面的漂亮姑娘,是否也在偷偷地看着我们,想象她们的表情是好奇还是惊喜?
  走在这样的村子里,仿佛穿越到从前。你会不禁想象在河南或者是在山东的诸葛后人,是怎样地穿越黄河穿越长江来到如此闭塞的浙江群山之中生存繁衍的,想象南宋末年诸葛亮第二十七世孙诸葛大狮是怎么找到这样拥有如诗如画风景的风水宝地,并迁居于此的。
  古往今来,地球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是人们的驿站,迁徙是生活必然的选择。就如现在的人们,在各个地方都能听到不同的乡音。有人说当今国人的迁徙会造成乡情的割裂、亲情的淡漠。其实,这种担心也许是多余。就像我,在安徽庐江生活了十八年,然后走出,秦皇岛、石家庄、北京,每块土地都曾生活过,每块土地都曾有过自己的床,但是心总有一条线一根丝牵着,这一条线一根丝就是乡情就是亲情。
  在诸葛村行走,说是儒教的传统或者是道家的印象,都好像是太深奥太难懂,这个村子有个统一的名字,这名字就是亲情,就是乡情,一条条的巷子,一圈圈的小路,都是这样的一条线一根丝,将全村的前世今生,将全村的男女老少牢牢地绑在一起,蜘蛛网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
  山坳里面的这汪池水,从来就没有溢出过,在南方富有雨水的小山村,是个传奇。从南宋末年到现在,也有七百多年了吧,七百多年的风雨,没有吹挎、没有淋烂诸葛村,这不能不说是传奇,想也必然,诸葛村的乡情,诸葛村的亲情,像这汪池水,装不满也装不够。
  看着祠堂里供着的《出师表》,有了另一番感叹:诸葛亮确实精明,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自然知道辛苦,便立下“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的家训,知道做良相不仅需要天分,需要学识,更需要机会,所以做良相不容易。而作为良医显然要容易得多,还能悬壶济世,极尽慈悲之心,实际上小日子也过得殷实。于是从诸葛亮以后,诸葛家族再没有出将入相的人,良医倒是世代相传,如今的诸葛村,草药遍地,医堂林立。
  我这个周瑜老家的人,走在诸葛家的村子里,观赏着徽派的建筑,品尝着徽式的小吃,与诸葛亮的后人热情握手,相谈甚欢。聊诸葛亮的时候,我也频频点头,聊他的后人我更是伸出大拇指。诸葛亮的后人是淳朴的善良的勤劳的,在诸葛村吃饭的时候,我旁边就坐着一位诸葛亮的后人,他曾问我老家是哪里的,我说是安徽庐江,他说是周瑜的老乡,并颔首对周瑜表示肯定,并没有表现出我内心对诸葛亮的那般不满,表情很亲和很平静。
  婺剧随想
  乐是宫廷的曲,戏是百姓的歌。
  乐是奏出来的,戏是哭出来的。
  在浙江金华,我第一次看婺剧,不是在哪家门口,也不是在田间地头。
  一开始以为婺剧是江西的,我知道江西有个婺源。在字典里我才得知“婺”就是古地名,指的是浙江金华,在隋朝,这里便叫“婺州”,婺剧也因此得名,可以想象婺剧的古老。
  在金华市大会堂,当演员一亮相,一打板,一拉胡琴,一奏乐,一开腔,一股门歌的情、黄梅戏的调、徽剧的韵便扑面而来,特别是折子戏《断桥》,一直沿袭着古老戏剧的悲情,将许仙的负情、青蛇的愤怒、白蛇的悲伤,还有掺杂在里面的剪不断理还乱的那种叫做爱情的情感,完美地演绎出来。我忍不住流泪,不是为了他们的爱情,不表达对他们任何人的任何情感。
  小的时候,我喜欢听门歌。每到过年光景,总有人挨家挨户地唱,一般两人一组,一个打鼓,一个敲锣,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他家唱到你家来,你家今年大发财,一唱公子中状元,二唱……全是祝福的词、恭维的词。有固定词的,也有随口说的,反正都是好听的。那时固定的词小的们都会背,人家来唱的时候,我们就跟着他们跑,听着,兴奋的时候还和他们一起唱。大人们见他们唱得好,会给几个糯米粑粑或者是几把米,然后会白我们几眼,说这孩子学什么不好,学这个来着。   我们没以为这不好,觉得很好听很好玩。唱门歌的一般不理我们,任凭我们跟在他们身后,甚至有时还会教我们哼几句。不过遇到年纪大点的人,有时会说,孩子,要好好上学。如果家里大人看见,一顿暴打是在所难免的。
  会唱门歌的人并不觉得这是艺术,要传承要发展。在他们的嘴里,这只是讨饭的一种方式,是和打狗棍、碗一样的工具而已。只是唱和奉承会让人高兴点,或许能多给点食物而已。
  其实像门歌这样的曲子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也不知产生于哪一朝代,因为作为正统的史书,像这样流传于民间的东西在那时根本不能称为是一种艺术样式,也就不可能加以记载,再说写史书的人是欣赏的乐而不是听戏。
  如果你多嘴问一句唱门歌的人,怎么眼看过年了还不回家,他们会很小声说还没要够过年的粮食。在我们那里,一般人都心照不宣,没人多嘴,因为唱门歌对人来说是有损尊严的,你再问,无非是往人家伤口上撒把盐。
  戏就是在这样的流浪在迁移的途中诞生的,也是在这样口口相传中传播开来。唱戏的人被称为戏子,是最下等的人,这样的人群没有尊严,还有可能成为被诅咒调侃的对象。
  那时的迁徙不是现在的劳动力转移,是真正的背井离乡,因此显得悲伤、凄凉。因此,初期的戏基调是与整个社会背景吻合的,极尽苍凉。比如凤阳花鼓,比如门歌……等后来戏的曲调成熟一些,基本上耳熟能详的时候,会编出一些反映日常生活的词来填,于是有了故事,有了情景。再附加些肢体动作,和着曲调,显得优美而好看,这样就演变成剧,成了承载情感和生活的载体。由于喜闻乐见,喜欢的人多了起来,就会形成一个剧种被流传。
  于是在农村,经常会有剧班在田间地头搭台唱戏,每逢这样的日子,也是小时候我们逃课最好的时节,从人群中挤进去,听台上演员们凄凄惨惨的说,咿咿呀呀地唱,看台下的女人哭泣,男人哀叹。
  我喜欢看戏,喜欢听里面讲述的故事。曾经被“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萍苦度了一十六春”而表达过深深的同情和敬意;也曾对孟姜女哭长城的悲伤、郑小娇遇负心郎的凄惨而潸然泪下。
  在婺剧产生的千百年来,有多少我的父老乡亲就如我小时候见过唱门歌的人那样背井离乡,我仿佛看到他们那一张张为了生活尽情奉承、欲哭还笑的表情。他们没有想到,他们那样一直卑微地走着唱着,会能成就一个伟大的剧种。他们不可能想到,他们当年挂在嘴边上的东西,现在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作为国宝来呵护着传承着。
  我为我的父老乡亲流泪,为他们曾经的苦难流泪。
  只是遗憾欣赏的是作为正剧垫场的折子戏,因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而真正的婺剧大幕还没有拉开。
  融合高腔、昆腔、乱弹、徽戏、滩簧、时调六种声腔的婺剧,无疑是江南民间戏剧艺术的代表,如果说徽剧是国粹京剧的母剧,那么婺剧可称是它的娘舅或者是姨娘。
  时光是最能证明一切的,装出来的歌舞升平没有哭出来的悲伤离合更能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当然也就没有了生命力没有了感染力。所以,作为宫廷或者是上层的乐,早已烟消云散了,而作为下层的戏就是到现在还在民间流传着。
  不光是婺剧,很多剧种都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小心地呵护是必须的,未必需要流行。现在的社会节奏又能允许几人闲坐在那静心欣赏戏剧?生活渐渐地好起来,精神文化前所未有的丰富,承载和传播情感和生活的平台日益增多。戏剧作为古老的精神载体也许真的完成或者是即将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需要的是小心保留曾经的苦难和情感,这弥足珍贵,它可以告诉人们曾经有过的历史,这也许是它新的使命,是不可替代的使命。
  家乡的地名随意道来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巢湖南岸一个小山村度过的,这是皖中地区最普通不过的小村庄,村名叫“碾头”,因为村庄绝大多数人姓高,所以又称“高碾头”。这个看似奇怪的名字其实来得一点也不奇怪,村东头不知在哪个朝代建起了磨房,如今还能见到粗壮的石质的碾心,从这根碾心就可以想象石磨有多么巨大。这样巨大的石磨旁的人家,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村落,也许最初人们的想法就是为了好记,村落就地随物取名,碾头村便诞生了。
  碾头村东边的村子叫小松园,原先是一片松树林,树林在我们老家的方言读为“松园”,就像竹林不说竹林而说成竹园一样,后来有人在小松园里定居,形成村落,于是,这片树林子就成了它们的代名词;碾头村北面的村子叫甲塘垸,就是在甲塘的北畔,甲塘是一块有五六十亩田那么大的水塘,这汪水供着上下四五个村子的日常用水和灌溉。我们家乡将水塘西边的村子叫塘头,东边的村子叫塘埂,北边的村子叫塘垸。南边一般没有村庄,一定会是一片水田,这片水田叫塘冲。冲是平地的意思,类似云贵高原人们常说的坝子。塘冲是家乡人寄托希望的地方,是维持生命和繁衍生息所需一切经济和物质最重要的来源之地。
  离生我养我的碾头村十公里左右就是巢湖,它是我的母亲湖,它的孩子们就是这些名字如此随意和凡俗的村庄。巢湖在我的家乡算是唯一的最有名气的地名,拿现在的话来讲,叫地理坐标。于是环绕巢湖村庄的名字几乎和巢湖有关:湖嘴、湖垸、湖头……哪个姓氏在村子占据多数,哪个村子的名字就姓什么比如李湖嘴、张湖垸、王湖头……
  巢湖的名气得益于它是中国的第五大淡水湖,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数以万计的湖泊当中能排得上第五,也算是很不简单了,虽然这是天然生成,与自己的努力无关。只是第五这个靠后的排名并不能吸引眼球,当然不会充分被关注被记忆,但是就这个第五也总算是给家乡争了光添了彩。我漂泊在外的二十年间,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绝对不会说是碾头村的,我自知这样普通的小村子是不会有人知道,所以一般会先说我们县——庐江县,别人还不知道的话,当然大多数人还真不知道,于是我会说巢湖你知道么?一般说巢湖的时候,我会将自己的音调适当地抬高,那样会有那么一点点骄傲成分在里面,像是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供人赏鉴。
  我家乡几乎所有的村子一样,就地取名,随意并显得土气,就像往日贫苦人家的孩子那样,一生下就阿猫阿狗地叫着。从这一点上来看,家乡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来历和背景,唯一古朴一点的,只剩下一个磨得光光的碾心。   不光是小村子被这样随意叫着,巢湖边有个城市以前叫巢县,现在叫巢湖,地级市,管辖着三县一区,这么大个城市,名字同样随着这一汪湖水叫,同样这么随意。
  出身卑微是很无奈的一件事。确实,如果说西湖是一位魅力四射千般娇柔万种风情的佳丽的话,巢湖最多算得上是一位衣着极为朴素还灰头土脸的农妇。就算是人为地给她涂点脂抹点粉,也显得滑稽和庸俗,这种东施效颦的感觉无疑会让人贻笑大方。
  于是,千百年来,当西湖得到无数掌声的时候,巢湖却一直默默无闻;当西湖一直在奇文佳句的传诵中一次又一次得到升华时,有关巢湖的诗文却很少有人能说上几句。说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少来过,这是不符合实际的,像陆游这样的大家都曾来过,他们留下的诗文倒也不少,但绝大多数是应景之作,只是觉得既然来了就应该留下什么,就像如今人们去什么地方,随意摆个造型留个影,或者找个地方刻下“到此一游”什么的。没有灵魂类似“到此一游”的诗文无疑是没有生命力的,当然不会广为流传。这不能怪这些前辈的文人墨客,只因我的母亲湖确实太朴素太普通。
  然而,每个人自有他自己的经历和故事,这种经历和故事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复制的,每个地方同样有它的故事和传说,同样的独一无二同样是不可复制。作为我的母亲湖——巢湖来说,亦是如此。只是它的传说却显不如大多数传说那般美好,显得惨烈和悲凉:传说很久以前,巢湖这地方,原来是一座城,叫巢州。有一天,一位渔人捕捉了一条千斤大鱼,运到城内廉价出售。全城人争相购买食之,唯独一名叫焦姥老妇人和女儿玉姑不吃。有个老头正好路过这里,看见这种情况后,对焦姥说:“这条鱼是我儿子,就你们母女不吃它,我会重重报答您。你什么时候见城东石狮的眼睛红了,整座城就将陷了。”果然不久的一天,焦姥见东门石狮眼睛红了,她心急如焚,奔走大街小巷呼号,请全城百姓避灾,然后才携女欲行。忽然晴天一声巨响,大雨如注,洪水横流,巢州下陷。焦姥母女被浊浪冲散。正在危急之时,一小白龙急施法术,从湖内长起三座山,将其母女和焦姥失去的鞋托出水面。后人为颂扬焦姥的德行,又将巢湖取名焦湖,将湖中的山取名姥山、姑山和鞋山。
  说实话,传说只不过是人们对美的颂扬对丑的鄙视对善的褒奖对恶的痛恨而已,寄托这样复杂的情感只是人们对社会不公的愤懑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我从幼时记事就听老人说起这个传说开始,好多年都对它深信不疑。
  高中三年我是在白山中学度过的。白山中学坐落在白山脚下,同样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山不高,被树木和竹林严严地覆盖着,孤零零的一座,但是相对于巢湖岸边一片广阔的平原来说,显得挺拔。那三年,是我登高眺望巢湖最多的时候,当我经常痴迷远望巢湖时,这个传说总会时常在我耳边回绕。陷巢州,长庐州,庐州就是今天的安徽省会合肥,这么多年来的发展,已经变成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灯光绚丽。而水下的巢州,被历史的尘埃掩盖得严严实实。于是我会经常想它究竟是什么样子,是辉煌还是暗淡,是繁华还是冷清,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纯粹的传说?
  巢湖的名字看来和巢州有关,但是巢州呢,和谁有关?这是个让人感兴趣的问题。于是,有人考证,巢州是远古部落有巢氏的发祥地。这个远古部落因为躲避洪水与猛兽而筑巢为居,那个时候,筑巢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是古人类迈向文明重要的一步,因为筑巢而远离了山洞,也就开阔了视野,活动范围扩大了,生产生活便有了保障,也就能更好地繁衍生息。因为会盖房子,这个部落便有了“有巢氏”这个名字。房子始终是人类生活中的大事,就是到今天亦还如此。于是后人尊称有巢氏为巢皇,位居开辟中华文明三皇之列,成了中华古老文明的先祖。
  房子是大事,有房子才有家。当我们现在为房子苦苦挣扎的时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人们,成为人类第一批住上房子的人,这足以让人骄傲和自豪。
  我从这些看起来随意道来的名字里面走出来,在外这么多年,当回乡看到因为变化而陌生的地方时,只要说上名字,往日的故土便在眼前,哪怕是土地上的沟沟垄垄,心里异常清晰,如刀刻般。所以我说,这些看起来随意到来的名字里面有大学问,这是祖先的智慧,是留给后代子孙最好记最清晰的标记,指引着游子回家的路。只要它们在,就不会迷失方向,不会找不到家。想到这些,我不再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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