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情节中完成“罪与罚”的探索_罪与罚的故事情节

  摘 要:以惊险情节完成主题探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典型特点,这体现在文本建构的多个层面上。小说《罪与罚》中,作家以多种叙事手法拓展文本时空,以惊险情节剥离文化与常规的遮蔽,裸露人内心本质,展现精神复活的主题。
  关键词:死亡 复活 时空 情节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因反映人心灵现实的深度和广度而备受关注。其核心作品都围绕着信仰与无神论、犯罪与惩罚的主题展开,表现人的堕落与精神复苏。罪与罚的主题成为作家笔下主要话题的原因,并不囿于其对监狱生活观察的经验,而是更多表现了陀氏对人精神生活的终极探求,如早期评论家阿斯科尔多夫所表述的,个性激情在生活中较为深刻的表现方式是犯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犯罪是生活所提出的宗教伦理问题。而惩罚则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形式。所以二者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基本主题……”①犯罪与惩罚在陀氏笔下不仅是社会问题,更是哲学和宗教问题,是人在其中经历精神复活的契机。
  陀氏的作品从大的文学范畴讲,属于19世纪现实主义艺术,但他的现实主义是描写人的心灵现实;从其影响看,他的创作更接近20世纪的创作;从其创作内容和主题看,属于基督教文学,中心话语是人经历苦难并获得精神复活;从创作手法上讲,如巴赫金所言,陀氏创立了全新的小说体裁和艺术思维类型——复调小说和独特的时空体,将对话艺术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将作品的时空极大地拓展。我们可以从这些方面来看《罪与罚》,再将视域集中于第一章,可以说,所有的矛盾都在这里展开,所有人物都在这里显露他们的困境乃至绝境,都要做出最终的决定;所有的思想都在这里展现、对话、交锋,或经受考验显示生命力,或显露其内在矛盾而走向衰微。
  一、精神死亡与复活的主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几乎没有中间状态的生活,“总是表现身处危机和过渡状态中的人”②,“他要为即将得到和正在获得的精神复活付出代价”③。“人承受危机、经历内心动荡、体验无限的内在力量是巨大的,他借此显明其人格力量和真理性思想。”④小说《罪与罚》的题目本身就预示了其中心主题,诸多的人物在不同层面上演绎人经历“犯罪”与“惩罚”而达到精神复活的历程。
  第一章中所有人物都直接或间接地登场,而将其命运连结起来的是他们共同面对的困境,即从现实出路,特别是物质层面来看,他们都走投无路,濒临崩溃: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贫穷潦倒,没有钱付房租,仅靠典当衣物度日,他愤恨社会的不公,又被超人思想所蛊惑,准备铤而走险以证明自己非同凡人;他的妹妹杜尼娅曾在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家做教师,名声曾受到诋毁,为了帮助他完成学业,正要违心地嫁给功利的律师卢仁;职员马尔美拉多夫丢了差事,无钱养家,面对患着严重肺病的妻子和饥饿的孩子,他不堪重负又难以抵御酗酒的诱惑,偷了家里最后一点钱来买醉;索尼娅有着从信仰而来的顺从忍耐,却不得不为养家糊口而卖淫,内心圣洁的她也在身体上被迫地参与世界的罪恶;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害着严重的肺病,没有钱交房租,三个孩子在挨饿,深陷贫困的她不甘受辱,竭力要证明自己的高贵和自尊……所有的人都到了生活的边缘,陷入生存的困境,都在内心发出如马尔美拉多夫的哀叹:“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⑤
  特别具有象征意味的是,索尼娅租的是卡彼尔纳乌莫夫(Капернаумов)家的房子⑥,主人的名字即是《圣经》中的地名迦百农,而迦百农是耶稣传道的地方,《圣经》中称这个地方是外邦人的加利利地,是充满疾病和喑哑的痛苦之地,因着基督的到来:“那坐在黑暗里的百姓,看见了大光;坐在死荫之地的人,有光发现照着他们。”⑦卡彼尔纳乌莫夫家的情形也是这样:卡彼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说话结结巴巴,儿女成群,他们也都口齿不清。这个穷苦无望之地也成了所有人内心光景和外在境遇的象征:除了神迹以外,无可指望。
  小说的中心事件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妇人和她的妹妹,而促成这一犯罪的是诸多看似正义的理论:社会存在着极度的不公平,人们被贫穷和饥饿所迫,而贪婪的老太婆放高利贷聚敛财富;杀死她等于为社会除去寄生虫,可以用她的钱周济穷人,阻止社会罪恶的蔓延。这是当时社会流行的理论,即举起革命的斧头,砍除社会的恶疾。斧头成为象征革命的符号,小说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用的正是斧头。这种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遵循的是数学样的理性法则:“把她杀死,拿走她的钱,一桩轻微的罪行不是办成了几千件好事吗?牺牲一条性命,就可以使几千条性命免于疾病和离散。死一个人,活百条命——值得!”⑧这一法则的基础是人的神性被泯灭、被物化、非生命化为计算单位。而拉斯柯尔尼科夫自己在行凶前也成了机械力量的牺牲品:“这最后一天对他起了几乎是机械的作用:仿佛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从地,用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把他拉走了。仿佛他的衣服的一角被车轮轧住了,连人带衣都被拖进车子底下去了。”⑨趋近罪行的整个过程中,他都仿佛是被拖着进行,一切都出乎寻常的顺利,以至于他自己都承认:“这不是理智的行动,而是魔鬼的帮忙!”这个细节形象地揭示了他被社会救世论和超人思想所奴役的盲目状态。
  作家是如何看待这个以理性方式解决社会问题的法则呢?小说以对话和情节的处理(下文展开)做出否定的回答。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内心始终进行着激烈的道德冲突。还在罪行中他就感到恶心,此后感到与人的隔绝,他所受的内心折磨已经审判了以流血方式消除社会不公的理论。应该说,这种内心的冲突从一开始就有,他的内心始终有两个声音在交锋,他不停地自责自问:“天啊,这是多么可恶啊!……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我的良心竟能干出这种坏事!这到底是卑鄙下流的,可恶,可恶!”⑩而推动他往前走的不是良心的声音,而是一种支配了他的盲目的力量,他去高利贷老妇人那里试探路径,于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敲击,就好像小鸡要啄破蛋壳一样,这引起他很大的注意”{11}。这种驱使的力量得到了环境的印证:小酒馆中马尔美拉多夫一家的绝境使对社会不公的指责有根有据;大学生和军官的谈话使杀死高利贷老太婆的正义性得到肯定;路上遇到的刚刚堕落的姑娘让他心怀恻隐,激起他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利益而奋争的社会激情;母亲在来信中谈及妹妹将要为帮助他而嫁给自私的律师卢仁,这更激起他的愤懑……这些都使社会环境论话语显得强劲有力,是环境驱使人走上绝境,逼迫他要完成数学式救世的使命,即以暴力(小恶)的方式换来大众利益。在崇高的使命感之外,他还想证实自己是可以完成英雄壮举的超人,而不是普通人。所有这些构成的声音与良心的声音辩驳,并最终超过、淹没了良心的呼声,引他走向暴力,也将他推向精神的死亡。   犯罪之后,力量悬殊发生了逆转,社会环境论的强势荡然无存,而良心的声音越来越强,惩罚也随之而来。从外部环境讲,在一个月内他的行径没有暴露,但他内心却不得安宁,也没有想到要逃脱,而是经历了地狱般的内心折磨:他与人类隔绝了,在他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感到了最深的鸿沟,他推开了他所爱的母亲和妹妹。内心的孤岛境地使他强烈渴求回到人中间被宽恕,正像此前小酒馆中,马尔美拉多夫在绝境中忏悔式的表达:“那个怜悯一切人、了解一切人和一切事的人,会怜悯我们的……他会宽恕的……上帝啊,愿你的国降临!”{12}这种渴求驱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向不幸沦为妓女的索尼娅倾诉。索尼娅承受苦难却没有失去对上帝的信仰,顺从和忍耐的她却能以穿透性的话语面对他的精神困惑:谁让我做法官决定他人的生死呢?她向他读的福音书中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也成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写照。索尼娅自己也面临困境,即她在现实中也无路可走,屈从于牺牲自己(卖身)。索尼娅在苦难中无怨奉献的爱使她有了宽恕一切的力量,也成为感召的力量使他有勇气去自首;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在那里经历了精神的复活。
  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结尾处以近乎奇迹的方式几乎使所有人都走出困境,不仅是精神的,还有物质层面的:索尼娅在西伯利亚受到人们爱戴,她的生计也得到解决,她成了裁缝,而在故事开始时她却因做不好衣服领子而被解雇;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孩子们得到大笔资助并被领养;拉斯柯尔尼科夫仿佛从梦中醒来,他的枕头下放着福音书,对他而言,真实的生活代替了那控制他的机械力量,他从精神死亡中复活了,感受到了爱情,感受到了新生。那些曾经使他们无路可走的障碍全都不攻自破,君临一切的声音是顺从忍耐的索尼娅读到的基督话语: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这样,作家以情节本身的发展完成了社会环境论与精神复活论的对话,显露了自己的评判。
  二、时空艺术与情节设置
  小说首先给人的强烈印象是紧张感,这是由于稠密的事件压缩在有限的时间内,构成密集紧促的节奏,使时空得到极大延展,即巴赫金所讲的时空体。惊险情节的设置与时空体呼应,更是将小说的紧张感推向高潮。
  小说《罪与罚》由多个事件构成,沿多条线索展开。这里有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妇人及其妹妹、此后备受良心折磨而自首、被流放西伯利亚并经历精神复活的故事;有马尔美拉多夫丢了差事后酗酒并最终被马车撞死的故事;有他的女儿索尼娅为养活继母的孩子去卖身的故事,有她帮助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出精神困境并随他去西伯利亚的故事;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离家私奔而后在无奈中嫁给马尔美拉多夫、在疾病和贫困中歇斯底里地证明自己的高贵并在绝望中死去的故事;有放纵情欲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实践其随心所欲的哲学、并在其中经历绝望而自杀的故事;有自私的律师卢仁张扬其合理利己主义理论、并在关键时刻显露其虚伪冷酷的故事……
  这么多故事是怎么展开的呢?特别是在第一章中,所有的故事都在这里初露端倪又同时得到展现,作家是如何驾驭如此庞杂的内容又使它们彼此呼应的呢?
  将所有事件各种观点都以对话、转述、直接独白和间接独白(信件)等形式聚集于同一时间内,探索它们此时此刻在横剖面上彼此的关系,再将这种膨胀了的时空纳入到主人公的独白中,生活场景不断涌现、拼接,集聚到主人公的内心体验中,浓缩的结果造成强烈的紧张感,相比于平铺直叙的讲述,陀氏的小说极具戏剧性。具体到第一章,作家以诸多形式完成了这种压缩,这是通过直接独白——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的内心独白、马尔美拉多夫的独白——和间接独白——母亲的来信——等共同完成的时空拓展。在短短一两天的时间内,诸多的事件进入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思考,有他本人的内心独白陈述当下境遇,即付不起房租和典当衣物;有马尔美拉多夫在与前者对话时以独白方式讲述的故事,即他丢了差事酗酒,他的妻子无奈下嫁给他,他的女儿索尼娅卖身以及孩子们在挨饿等;母亲的来信以间接独白的方式讲述了妹妹如何在对她充满情欲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家做家庭教师,被诬陷后又恢复名声,以及准备嫁给自私的律师卢仁的故事。他将一切痛苦吸纳到自己内心,仿佛他梦中那匹不堪重负的羸弱的驽马,即将被命运压垮。
  小说《罪与罚》在陀氏创作手稿中,最初两稿都是以第一人称写成的,作家旨在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写出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后的忏悔,重点强调内心话语;只是到了第三稿才确定为以作者的全知视角进行叙述。{13}这种转换说明作家已经将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独白的内容充满到极限,很难进行场景的转换和多角度的描写。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便于充分驾驭纷繁的内容和展开多层面的对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老太婆的场面可谓是高潮迭起,一次次意外情节的设置使读者与主人公共同体验恐惧造成的心理紧张,从这点上讲,这部小说是惊险小说的范本。砍死老太婆后的描写不厌其烦的细致,他慌张地找到合适的钥匙打开五斗橱,还未来得及全部翻看,就“从老太婆躺着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住手,像死人般地一动不动了。可是毫无动静,那么这是他的幻觉。忽然清楚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叫喊声,或者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叫,又沉寂了。于是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14}。声音与寂静结合、现实感受与幻觉交织,共同营造出了惊心动魄的氛围。他意外地杀死偶然进来的丽扎韦塔后,他的恐惧感更加强烈。在神思恍惚后他惊讶地意识到丧失了思考力,无力保护自己。这个描写凶杀的章节中共用了三十多次“突然”,情节急转直下,惊恐不断加强。
  陀氏笔下惊险情节的描写惟妙惟肖,但惊险情节的设置并不仅仅是为了引人入胜,更主要的是为了使主人公从习惯和文化的包裹中剥离出来,完全显露了本能的真实和最深处的良知,是“为了考验思想和思想的人,也就是‘人身上的人’”{15}。
  情节的设置不仅显示了作家写作的高超技巧,也体现了作家借谋篇布局实现其创作思想的独运匠心。以这一章为例,丽扎韦塔的突然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要借此展示以暴力铲除社会罪恶之理论的内在矛盾。无辜的丽扎韦塔站在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前,杀与不杀既对他的理论也对他的良心构成挑战,他出于惯性无力再分析判断,被机械的力所控制,除了继续犯罪外没有其他选择。这样,流血一旦开始就无法遏制,恶生出更大的恶。这也是他杀死第二个人之后立即感到厌恶的原因。犯罪背离了他内心的原则。即使从为了正义和救世而杀死恶人的角度看,杀死丽扎韦塔也足以颠覆这种理论。
  ①{15} [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第139页。
  ②③④ [俄]波诺马廖娃:《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探索人生奥秘》,张变革等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31页,第131页,第131页。
  ⑤⑧⑨⑩{11}{12}{14}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第57页,第21页,第71页,第59页,第64页,第7页。
  ⑥  [美]见莉莎·克纳普:《根除惯性: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形而上学》,季广茂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页。
  ⑦ 《圣经·马太福音》4:16。
  {13} 见: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 Л. 1972-1990,Том 7, ст.96,146.省略

推荐访问:惊险 情节 探索 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