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政:机敏并淡定着] 机敏

  应《舞蹈》杂志之约写完《舒巧:纠结并敞亮着》,似乎勾起了某种心中的忆念――这就是一直想为国政老师写点什么。《舞蹈》杂志的执行副主编杜晓青说,你早就提过此事,却总不见成文。这好像是一道督战令,使我不得不静下心来,翻阅着那些陈年的《舞蹈》。想写赵国政,并非如何熟悉他的处事为人,而是基于我对“文如其人”的信念。之所以先要翻阅陈年的《舞蹈》,是因为国政老师笔耕虽勤,却“懒”得为那些散落的文章结个文集。这个“懒”不是慵懒而是疏懒,而对于“结集”的疏懒又在更深层面上维系着他对自己文章的认知。他总是自谦地说自己没有系统地学过什么理论,多年的业务行政工作又使自己只能零敲碎打地撰文,与其“花团锦簇”地结集,莫如“散落花丛”地飘零。
  我对国政老师舞蹈论文的翻阅仅限于1976年复刊以来的《舞蹈》,此外就是出版于1980年至1990年这10年间的季刊《舞蹈论丛》。在这两个算得上舞界的同仁刊物上,他的舞论最早出现在《舞蹈》1977年第2期,而收官之作则在2007年第8期。也就是说,他为舞蹈笔耕不辍了30年,且还是精耕细作、芳华甘果的30年。我推算了一下,搁笔的那一年国政老师已是76高龄,这意味着他开始“舞文蹈墨”之时已近知天命之年。我由衷钦佩的是,以“知天命”之年去论“处处飞花”的舞蹈,他的舞论何以会那么青春那么矫健那么清朗那么灿然!用“机敏并淡定着”的文题来写国政老师,虽然是套用“XX并XX着”的句式,但这两个词是经过反复搜寻、比对才嵌入其中的。我打电话将文题告诉已是“80后”高龄的国政老师,他说“淡定”属实而“机敏”却不敢当。嗨!“机敏”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褒扬,有什么“不敢当”?但这就是为人谦和、为事谦让、为文谦逊的赵国政。
  在上一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应邀出席一些关于舞蹈作品的座谈会。见到也是经常到会的国政老师,我总是会提到他的舞评文字如何灵动如何精彩,而他回应的笑语总是带有一种不甚理想的歉意。我肯定不只一次地向他谈起《杨丽萍和她的舞蹈世界》(载《舞蹈论丛》1988年第4期)这篇舞评,我说这是我读到的评论杨丽萍舞蹈晚会的最好文字。这次国政老师似乎愿意认领,只是坦陈自己为这篇文字着实费了些心血。我称赞这篇舞评有个充满诗意的开篇,也有个饱蕴哲思的解析;但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国政老师在和杨丽萍对谈之后升华出的一段文字:杨丽萍认为自己的舞蹈能得到观众的认可和喜爱,首先归功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那故土“离太阳很近,离现代的喧嚣生活很远”,在谈到自己的乡亲父老时,杨丽萍说:“他们的性格犹如那里的苍松古树一样古老,好像还没有被人类竞相发明、且又自受其苦的某些伪善道德所捆缚、窒息、挤碎压扁。他们的性格是裸露的,胸襟是敞开的,眼神是明亮的,肌肉是怒张的。一切都向离得很近很近的太阳坦露着,就像我小时候总爱睁大眼睛凝视太阳一样。”
  特别熟悉杨丽萍的资深编导和舞评家张苛曾写过《杨丽萍的追求》一文(载《舞蹈》2004年第1期),说“杨丽萍的舞蹈是系着土风升华,而升华着的杨丽萍,经过短暂的飘荡又忽地扑回红土地。”张苛先生指的是后来创作《云南映象》时的杨丽萍。国政老师15年前的舞评则让我们知道,杨丽萍是在一个“离太阳很近的地方”系着土风升华的。国政老师说:看杨丽萍舞蹈,特别是看《雀之灵》,“不难发现布满在她身上的每片肌肤都好像会吟诗、会讲故事似地善于传情达意;就连她五根手指乃至每根手指的每个关节,都能表演出极其细微的舞蹈诗情,犹如五根琴弦一样可以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震颤和频闪。她那两条臂膀的开合能力似乎比别人都大,伸向背部所做的各种动作,能像在胸前所做的各种动作一样自如和迷人,形成了一个围绕上肢的张力圆周,使形体获得了范围更大的表现空间。”我之所以要引述国政老师的这段舞评,不只是为着他的“体察入微”和“以文析舞”,而且是对当下某些舞评喜“望文生义”擅“捕风捉影”有感而发的。不信,当杨丽萍在2012央视春晚以《雀之恋》做告别演出之际,或许正有人憋着劲琢磨《从到》的文章呢!
  为什么国政老师能将写杨丽萍的文章写得如此动人?我以为是杨丽萍的舞蹈世界及她对舞蹈的理解契合了国政老师的某种情结,用他文中的话来说,叫做“(杨丽萍)外表上似乎给人一种性情恬静、处世淡然的漠然态度,但内心里却像她所表演的那个佤族舞蹈《火》一样烈焰高烧,熊熊不已。由于这种强烈的情感作用,她心目中的人也好、山也好、花也好、鸟也好,都成了长胳膊长腿的生灵”;正因为如此,国政老师认为杨丽萍的舞蹈世界之所以让观众迷恋,是因为“她创造的舞蹈世界处处充满生机,有着特别旺盛的生命力:绵绵的《雨丝》染绿了多少生命的青翠;蕴藉着古老民风的《猎中情》,鼓荡着多少山里女人无所顾忌的热辣和山里男人从猛悍裸露的肌腱中迸发出来的生命伟力;烈焰跳跃的《火》不正是炽热的青春在熊熊燃烧吗?而令人五体投地的《雀之灵》则似乎已经超过了生命的极境。”在国政老师的文章中这样肆意地渲染杨丽萍的舞蹈世界,在我而言不是“喧宾夺主”而是“借星捧月”:一者,此中可以看到国政老师认同“外表性格恬静、处世淡然”而“内心烈焰高烧、熊熊不已”的人生态度;二者,此中可以看到国政老师认同“处处充满生机”并且“有着特别旺盛的生命力”的舞蹈;三者,我甚至认为这是国政老师“借他人之酒杯”来“浇心中之块垒”,他认为我们的舞论应该像杨丽萍的舞蹈那样,“在客观对象心灵化的同时,成为自我心灵外化的手段”!
  与《杨丽萍和她的舞蹈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国政老师评析贾作光成功之路的《朝霞夕照一样红》(载《舞蹈论丛》1988年第2期)。国政老师首先列举了一串事实,即贾作光创作《鸿雁高飞》、《彩虹》、《海浪》和《希望在瞬间》等佳作之时,是他从51岁到64岁的“夕照”时光,但“《鸿雁高飞》流露出来的是无法熄灭的对于生活的热情;《海浪》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冲动,渲泄着永不终止的搏击和追求;《希望在瞬间》则显示出分秒必争、不甘人后的坚定信念(贾作光作品)。充满着洋溢不尽的青春气息和与时代脉搏同步跳动的声音,丝毫没有给人以生命在老化、精神在萎缩的感觉”!其实,在写贾作光和杨丽萍之时,国政老师也已年近“花甲”了,但他透过贾作光舞蹈作品的生活热情、生命冲动和生存信念,更看到了个人才华如何才能对民族文化有所贡献。国政老师写到:“恐怕连贾作光自己都未曾料到,就在他火热地追求着一个个作品问世、一场场舞台表演的时候,实际上就在创造着比之舞台青春、舞蹈作品更富生命力的舞蹈财富――那揉肩、抖肩、耸肩、碎肩及软腕、硬腕、折腕、甩腕的动作,那鹰飞雁翔、马奔鹿跃的舞姿,正构成舞蹈动态符号和动态语言的基本内容,正构成有待发展、有待成熟的舞蹈基因――只有深入到这个层次上来评价贾作光对舞蹈事业的贡献和价值,才可能比较精粹和透明。”实际上,国政老师是在警示自己,是在申明自己舞论书写的文化追求。写到这一笔的时候,我难免有些怅然: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能以这种态度来书写舞论,我们的舞蹈刊物在若干年后又有多少篇幅能当做文化记忆来阅读?!
  由此联想到国政老师写过的两篇短论,一篇是《从草变奶想到的……》(载《舞蹈》1980年第3期),另一篇是《“香水味”重于泥土味的忧虑》(载《舞蹈》1986年第7期)。很显然,前一篇是对舞蹈创作的正面评价,强调“编舞”重在求“变”;后一篇是对舞蹈创作问题的评析,强调“编舞”不能盲目求“变”。为什么“草变奶”值得提倡,而“香水味重于泥土味”实堪忧虑呢?其实都涉及舞论对于创作现状的“校正”作用。80年代初,我国舞坛还是“老帅归位”,对于舞蹈的动作素材多是循规蹈矩地编排,因而需要强调“求离求变”;到80年代中期,“新军”在舞坛已渐成气候,舞蹈编排唯恐“不现代”,这时就需要有所“坚守”了。所谓“香水味”,当然首先是指生活气息的淡化,接踵而来的便是人物性格的“嗲化”和舞蹈语言的“艳化”――也即国政老师所说的“场面绚丽、服装雍容”。国政老师认为:“民间舞蹈这枝花,植根于广大乡村的沃土,承袭历史的血脉,吸吮劳动大众的乳汁……它的灵魂和生命力就在于它善于表现人民的性格和感情,在于它有一种泥味、草味、野味浑然溶就的香醇。编导家们在对其重新编排和创造的时候,不应失掉它的这些基本特色。”这里所说的“民间舞蹈”,其实不是所谓的“原生态”,而是贾作光、杨丽萍们的“民间舞蹈”。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忧虑“香水味”的两年之后,国政老师会一论再论贾作光的“舞蹈道路”和杨丽萍的“舞蹈世界”。
  国政老师是军旅舞者,作为舞评家他当然格外关注军旅舞蹈创作。1980年的第一届全国舞蹈比赛和1986年的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国政老师分别对《再见吧,妈妈》和《踏着硝烟的男儿女儿》两个一等奖的佳作给予了精彩的评析。在评析双人舞《再见吧,妈妈》(载《舞蹈》1980年第5期)时,他写道:“在舞蹈处理上,富有浓郁的歌唱性,很象音乐中的复调,一个旋律追逐着另一个旋律,一朵浪花覆盖着另一朵浪花,时而协调对抗,时而模进迂合,余音袅袅,荡气回肠”;而在评析双人舞《踏着硝烟的男儿女儿》(载《舞蹈》1986年第12期)时,他是这样写的:“在这里,动作本身既是形式又是内容,既是意象世界的载体又是意象世界本身,既是人物精神的外貌又是人物精神的实体……这种动作的提炼与升华,真正具备了舞蹈意义上的品格。”在这里,我并非要单纯说明国政老师怎样把握舞蹈的本体特征来进行评述,而是要强调他对于军旅舞蹈创新精神的极大关注。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国政老师的舞论《模式化――舞蹈创作之患》(载《舞蹈》2002年第4期)其实是基于大量舞评实践基础上的高论。他尖锐地指出:“当你用一种全新的思路去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艺术模式时,它是积极的,悦人耳目的;而当你一旦陷入模式化的怪圈!将个别当一般,将唯一当普遍,使这一模式泛滥成模式化……就看不见作者自己的创造性新在哪里,看不见自己的生命和血性,看不见作者独树一帜的才能和智慧……”其实,在关注军旅舞蹈的创新精神之时,国政老师的舞论亦体现出创新品质,体现出不说套话更不说空话的“实话真说”。
  在国政老师难以数计的舞论中,我特别喜欢他对舞蹈编导、特别是军旅舞蹈编导的评述,此间很可以见出他的“机敏”。他最早评述、并且一再评述的军旅编导是赵明(文载《舞蹈》1998年第3期和2003年第1期)。起初,国政老师以《才华,尽在有意无意中》为题,说他“憨中秀外,智敏过人。不讲别的,就以他别具机警的语言能力来说,硬是能在轻声娓气、语不惊人中,把随便一件事情说成一个让人笑出眼泪的故事;恰如他在不喧不噪、不张不扬中,把自己造就成业绩斐然的舞蹈家”!后来国政老师又以《半是深潭水静,半是浮云乱飞》为题,来“倾听赵明心语”。这篇文章就对舞者思想的条分缕析而言,是国政老师对于为舞为人追求的敞亮。他借赵明之口来分析许多有理想的舞者内心冲突的本质,指出“是淡泊名利平心以对还是质量第一信誉为本,是坚守艺术创作的纯洁动机和本意还是被某些有损艺术声名和荣誉的东西所扶持从而任其摆布……”。国政老师在评述杨威(文载《舞蹈》2002年第1期)时谈到了为晚会编伴舞的现象,他说“杨威打心眼并不喜欢这些‘泡沫式’的东西,不过‘泡沫’也能考验自己的编舞理念和个性追求,也能让智慧在‘泡沫’中变成一种积累……故而杨威编的伴舞无不有着新、异、奇、特的感觉。”彼时,正是赵明、杨威分别以舞剧《闪闪的红星》和《红梅赞》闪亮登场之时,国政老师的舞评则在不经意中“点”到了他们的成功之“穴”。
  国政老师以《少小春风多梦,牵动舞绪纷繁》(载《舞蹈》2003年第4期)来评述军旅舞蹈编导王勇、陈惠芬伉俪,说他们“在水乡长大,由水文化哺育,表面看波澜不兴,实则有着滴水穿石般性格的年轻人终于梦想成真:于是他们便跳出了童年记忆中的故乡风景,跳出了江河湖海中人与自然的温馨情话,跳出了久蓄心中的纷繁舞梦,跳出了大千世界中生命不老的奋发与明亮,也跳出了独树一帜的不见其人只见其舞便知道它是出自谁人之手的风格”!这最后一句让人读来直喘的“憋扭”语句在国政老师的文中会不时出现,这也说明他不因文害义的评述理念。国政老师在评述何燕敏之时以《人生自己写自己》(载《舞蹈》2006年第12期)为题,说她“不满足于将现成的语汇搬来搬去,更不情愿用学院化、教材化了的蒙族舞予以变通。而是要深入民间寻找更具生命力的舞蹈活体”;说她置身内蒙古军区文工团这个全军最小的文艺团体,却“从未产生过此乃土丘而慕他山林葱木秀、脚下水浅而羡大江大海浪涛飞的浮躁心理。这份淡定,这份默守,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成功的前提”。读到这样的文字,我总觉得这也是国政老师《人生自己写自己》的自励之语,是他对“淡定”、“默守”的移情与希冀。
  其实,国政老师也关注军旅的舞者比如刘敏、刘晶、周桂新,也关注地方、特别是长期扎根基层的编导比如王举、孟艳、姚晓明,针对他们而写的舞论也每每慧眼独具且文心独运,但我最推崇的还是国政老师写在门文元从舞50周年之际的《生命因舞蹈而灿烂》(载《舞蹈》2001年第3期)一文。国政老师说:“追寻门文元走向成功的原因,应首推他对舞蹈事业的坚贞不渝。这种坚贞不渝不是出于一般的喜欢,一般的兴趣,而是为了事业理想便可为其舍弃一切,不达目的便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执著品格……”简言之,门老不是一般地在舞蹈中“安家立业”而是在其间“安身立命”!国政老师进而追溯说:“门文元从走进部队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跨入校门入学深造,这决定了他的舞剧创作之路只能是在实践中‘摸着石头过河’,让他的舞剧创作之愿在实践中‘铁树开花’……门文元不停手地打造着舞剧,舞剧也在不停手地打造着门文元,每一部舞剧作为一个精神产品都会为门文元累加一分智慧和一个开掘智慧的支点”!国政老师注意到,门文元舞剧创作的光辉是从他花甲之年为湖北宜昌创编《土里巴人》开始的,他于是扪心自问:“我不知道门文元的60后现象是否也算是一种向艺术生命极限的挑战呢?他所面对的是似火的夕阳,手里牵着的却是无限的春风……”国政老师分明是在坦陈自己的心迹!
  30年间,国政老师的舞论涉及方方面面,其中较为重要的就有《从舞台实践看舞蹈教学》(载《舞蹈论丛》1981年第1期)、《重提艺术团体的风格和个性》(载《舞蹈》1988年第3期)、《舞蹈评论家的发现素质》(载《舞蹈论丛》1988年第1期)和诸多重要的舞剧评论。我一直认为,舞剧评论是最见舞评者功力的舞论,但这不是目前常见的那类“急就章”、“豆腐块”似的舞论,不是“舞”啊“剧”呀的隔岸观火,也不是“编”啊“跳”呀的隔靴搔痒。我特别希望有志于舞剧评论者读读国政老师的这类舞论,特别是《动人的舞蹈交响诗――评舞剧〈蘩漪〉》(载《舞蹈论丛》1985年第3期)、《〈黄土地〉、〈玉卿嫂〉辨思》(载《舞蹈论丛》1989年第1期)、《为世人开辟精神绿地――观舞剧〈如此〉》(载《舞蹈》1996年第5期)、《为藏族同胞耸立大美丰碑――舞剧〈红河谷〉掠美》(载《舞蹈》2006年第2期)等。我们需要这类能为中国当代舞剧发展史、为中国当代舞蹈创作心路历程提供有效资讯的舞论。不知读者是否关心,国政老师这30年来的舞论生涯的启程与归宿何在?作为一名认真的“以文观人”者,我得告诉读者,他发表在《舞蹈》1977年第2期的首篇舞论是《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投身文化建设新高潮》,而让他封笔的舞论是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而作的《舞兴滔滔,仿佛一江流水》(载《舞蹈》2007年第8期)。需要指出的是,国政老师的这篇舞论是关于我国现当代军旅舞蹈的一篇宏论,论及了我们军旅舞蹈在当代舞蹈创作中不可企及的独特优势……限于篇幅,这些“优势”我无法在此一一转述,但我真诚希望我们年轻的编导去读一读――不仅是去认识“机敏并淡定着”的国政老师对于我们舞坛的真知灼见,而且是去体悟我们是否也应培育“机敏并淡定着”的品质!
  
  
  于 平:文化部文化科技司司长
  责任编辑:霍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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