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本义、前散文与百年散文观之考辨

朱鸿

中国文学史显示,文章指书面语表达系统,指各种各样的著作。文章也可以分为实用性文章、新闻性文章、知识性文章、审美性文章和求索文章。

文章尝有诗、赋、词、曲、文和骈文,然而也不限于诗、赋、词、曲、文和骈文,其各有各的体制。

不晚于南宋,散文这一概念出现了,文章由此增添了一种新的体制。

罗大经说:

益公常举似谓杨伯子曰:“起头两句,须要下四字议论承帖,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词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①罗大经撰、孙雪宵校点:《鹤林玉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

周必大是南宋政治家、文学家,以益国公致仕。他以宰相之尊,主盟文学界。杨万里是南宋诗人,其子杨长孺,字伯子,号东山,也是一位文士。周益公告知杨东山如何做文章,提出了散文概念。

罗大经说:

杨东山尝谓余曰:“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固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粹然为治世之音,然亦以其事事合体故也……其次莫如东坡,然其诗如武库矛戟,已不无利钝。且未尝作史,藉令作史,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未必能及欧公也。曾子固之古雅,苏老泉之雄健,固亦文章之杰,然皆不能作诗。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①罗大经撰、孙雪宵校点:《鹤林玉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页。

杨东山纵论欧阳修、苏轼、曾巩、苏洵和黄庭坚的文章,剖判诸士的体制之长。其评黄庭坚文章之陋,用了散文这一概念。山谷,山谷道人,山谷老人,就是黄庭坚。

看得出来,周必大之散文和杨东山之散文,共同的一个特点是:句子散而参差,不求对偶,不求声韵。

显然,散文与骈文相对,是一种表达起来语言无拘无束的文章。此乃散文的本义,意思纯一,如此而已。

徐师曾说:

按编内所载,均谓之文,而此类独以文名者,盖文中之一体也。其格有散文,有韵语,或做楚辞,或为四六,或以盟神,或以讽人,其体不同,其用亦异。②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章辨体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37页。

徐师曾,明臣,亦学者。其观察文章的变化,以散文为一种体制,并将散文与别的体制并列起来,从而使散文取得了文章形式的地位。

韩愈说:

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③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

李翊师从韩愈学习古文,韩愈有此言以指导。

韩愈说:

虽然,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④童第德选注:《韩愈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9页。

韩愈倡导古文,旨在创新。古文这一概念难免带着时代的烙印,不过也受到时代的局限。

唐人认为,骈文过分强调对偶、声韵、典故和辞藻,缺乏风骨,不利充分表达,必须反对。文章之道,败坏五百年,主要是骈文排斥了文,当然要改革。恢复文所固有的表达空间,其途径就是学习先秦两汉之书。先秦两汉远去于唐,其书遂为古文。包括五经子史及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皆是古文。唐人学习古文,自始至终,足有二百余年,这便是古文运动。韩愈和柳宗元既强调生动活泼的形式,又强调以道为内容,其理论和实践皆很成功,对古文运动及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唐人学习的古文及他们所写作的文章,句子散而参差,不求对偶,不求声韵,实际上就是散文。

唐以降,宋元明清,散文已经颇为发达。不过,出于一种习惯,包括清人吴楚材及其侄吴调侯,仍呼散文为古文。清亡了,到了20世纪20年代,胡怀琛也还以散文为古文。

凡此漫长岁月里的散文,悉为中国古代散文。我称中国古代散文——中国新文化运动以前的散文,为前散文。以此类推,当然也有前小说、前诗歌和前戏剧。

前散文由其形式和内容所决定,也由文言写作所决定。古代散文之称,强调其时间性,而前散文之称则偏重于估量其继承性。前散文如此,前小说、前诗歌和前戏剧也如此。

前散文,中国古代散文,当然也包括唐人所谓的古文。

前散文不乏文学的元素,当是珍贵的精神遗产,值得今人继承。尽管要继承,不过凡此前散文,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一种文学形式。

我所探究的散文,是指中国新文化运动所孵化的一种散文,属于新文学。新文学就是现代文学,称新文学,不称现代文学,不仅因为其形式有变化,更是因为其内容趋向文明。新文学除了散文以外,还有小说、诗歌和戏剧。

新文学以白话写作,且追求现代性。小说、诗歌和戏剧如此,散文也如此。

显而易见,新文学出现以来,散文才被确立为一种文学形式。虽然这种文学形式也以散文呼之,不过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散文不用文言写作,它是艺术的,且以人的个性和社会的文明为正宗。

我想强调散文这一概念充满了活力,它具有一再扩张的涵盖功能:从本义到前散文,到今人的一种文学形式。

足有百年,探讨散文本质者有散文家、散文与小说或戏剧兼作者、散文与诗歌兼作者、散文与学术兼作者及散文研究专家五种人,然而不限于这五种人。他们的看法对散文写作产生了影响,然而一些主张仍需要斟酌。

(一)散文家的散文观

所谓散文家,指以散文写作之途径表达情思且安身立命的作家。

周作人称美文为散文,分析这种美文是记叙的,分叙事与抒情两种,也可以彼此夹杂,不过皆是艺术性的。他指出这种美文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中国古文里的序、记和说也算是美文。他认为:“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①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本色》,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635页。

周作人洞察了散文的本质,并搜集中外文学资源而立论,可惜其言略显简省。虽然英国的散文颇为发达,不过欧洲的散文是起于古希腊的。法国的散文,尤其是蒙田的随笔,未必不给英国作家以影响。凡争鸣成风之时,争辩为俗之地,散文必然发达。

林语堂说:“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感情,亦庄亦谐,深入浅出……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①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页。林语堂描绘了散文的一种状态,尤对语言提出了要求。由于散文难工,林语堂才有理想散文之论。

朱自清说:“散文虽然也叙事、写景、发议论,却以抒情为主。这和诗有相通的地方,又不需要小说的谨严的结构,写起来似乎自由些。”②朱自清著、周葹编选:《月光下的人生》,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98-202页。他还说:“所谓散文便是英语里的‘常谈’,原是对‘正论’而言。”③朱自清著、周葹编选:《月光下的人生》,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98-202页。他强调作家要有控制文字的本领,注意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④朱自清著、周葹编选:《月光下的人生》,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98-202页。。

朱自清毕竟有写作的经验,对散文的体味才如此精细,且有用。散文写作、散文教学和散文研究,都当注意朱自清作品的语言和结构。学朱自清,起码可以避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尴尬。

梁实秋以散文为小品,他说:“散文不押韵,但是平仄还是不能完全不顾的,虽然没有一定的律则可循。精致的散文永远是读起来铿锵有致。”⑤梁实秋:《梁实秋散文》第4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236页。又说:“散文不要排偶,然有时也自然的有骈俪的句子,不必有一定的格律,然有时也自然有平仄的谐调和声韵的配合。”⑥梁实秋:《梁实秋散文》第4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236页。

此言中肯,然而以此为训的作家寥寥无几,散文的语言遂照旧粗糙,持续粗糙。这种毛病恐一时还不能改正,因为作家的语言意识不强,且有俗文化的拖累。

李广田说:“至于散文,我以为它很像一条河流,它顺了壑谷,避了丘陵,凡可以流处它都流到,而流来流去却还是归入大海,就像一个人随意散步,散步完了,于是回到家里去。”⑦李广田:《文艺书简》,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版,第40页。他指出,散文固然当具河水的姿态,潇洒而去,不过也不可散漫,还是有规矩的。多年以后,铁凝也以河水喻散文,只是看法相悖。

董桥的散文,饱受英国文学的熏陶。他对作家普里切特的作品表示激赏,说:“散文小品更都有学有识有情”⑧董桥:《董桥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07-108页。可见,他认为散文写作当有学、有识和有情,并希望散文又绵密又隽永。此乃灼见,然而不易做到。董桥语言略有壅塞,其作品之沉闷,也肇端于此。

韩小蕙说:“散文应该是这样一种文体:最不拘形式,最率性自由,最见真性情,最有真知灼见,最敢说真话,最具战斗精神,最体现思想高度;
同时,最讲究炼意炼句炼字,最追求美文美质美感,最勇于创新和探索,最不墨守规则套路作文之法等等。”⑨韩小蕙:《太阳对着散文微笑:新散文十七年追踪》,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188页。此言显示了高度,唯散文的特点与诗歌的特点略有重合。虽然散文和诗歌皆倾向于道志,不过探寻散文和诗歌的互异更为必要。

王剑冰也是散文家,主编过一本散文的选刊。他说:“我们说散文是文学创作中最自由的文体,它以散体文句最直接地表达出作者的个性、情怀、观点等。”⑩王剑冰:《散文创作谈》,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8-69页。又说:“抒情散文、记叙散文和议论散文是散文的三大支流。”⑪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页。到底是有经验的,所言在理。不过凡是散文,皆会抒情,只不过有的直抒,有的婉抒,其情有的浓,有的淡,如此而已。

汪惠仁是资深编辑,执掌一家专登散文的杂志。尽管他对散文写作谨慎了一点,不过其艺术的修养颇为深厚。他说:“基于,并发生逸出且再度回归的日常言语系统,即散文。”⑫汪惠仁:《关于散文,关于写作》,《美文》2020年第1期。关于散文,他还提出了一些标准:成色、诚意、闲逸、风格、道路⑬汪惠仁:《关于散文,关于写作》,《美文》2020年第1期。。这不只是心得,也是长期观察之后对散文的总结。

(二)散文与小说或戏剧兼作者的散文观

鲁迅希望散文是战斗的,说:“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①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4-577页。他肯定新文学以来的散文,说:“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②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4-577页。他不反对取法于英国的随笔,认为白话写作也可以雍容、漂亮和缜密。然而鲁迅仍坚持散文要战斗,说:“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③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4-577页。

鲁迅所论的散文小品、小品或小品文,皆是散文。要战斗的散文,就是他的那种杂文,然而也不仅仅如此吧!他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也难免局限和偏执。散文若是审美的,便不能总是讽刺,仿佛到处都有仇恨。偶尔战斗也无妨,但战斗却会使作品坠入实用性文章之中。追求雍容、漂亮和缜密,倒是大道。鲁迅有一些作品也正是这样,其大可欣赏。

叶圣陶说:“除去小说、诗歌、戏剧之外,都是散文。”④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6页。这未免过于简单,小说、诗歌和戏剧之外的文章,固然是文章,不过未必都是散文。在本质上,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是等高的。

郁达夫说:“现代散文最大的特征,是每一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任何散文都来得强。”⑤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5页。又说:“情景兼到,既细且清,而又真切灵活的小品文字,看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写起来,却往往不能够如我们所意想的那么的简洁周至。”⑥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6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10页。颇有见地,当为夫子自道吧!郁达夫所论也显示了一个重要观念,现代散文的正路是表现个性,散文之艺术,在情在景,不在大小,也不在搬运知识。

王统照提倡纯散文,他说:“纯散文没有诗歌那样的神趣,没有短篇小说那样的风格与事实,又缺少戏剧的结构,所以纯散文好的极少。”⑦王统照:《纯散文》,《晨报·文学旬刊》1923年6月2日。言寡而理端,是促进散文的。

老舍说:“我们写信,写日记、笔记、报告、评论,以及小说、话剧,都用散文。”⑧老舍:《散文重要》,本社编:《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3页。他认为广播里的新闻和会议上的讲话,也就是散文⑨老舍:《散文重要》,本社编:《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3页。。老舍把文章形式的散文与文学形式的散文混淆了,不妥。他还以实用性文章和新闻性文章为散文,也不妥。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齐头,因为散文是审美的,属于艺术。

柯灵说:“散文是一切文学形式中最自由活泼,最没有拘束的。”⑩柯灵:《散文——文学的轻骑兵》,本社编:《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页。又说:“要有思想的光芒!”⑪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4-577页。又说:“多一些感情的色彩!”⑫柯灵:《散文——文学的轻骑兵》,本社编:《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页。高明!是因为柯灵所论抓住了散文的要害。

孙犁说:“就散文的规律而言,真诚与朴实,是个根本,不能改变。”⑬孙犁:《远道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25页。又说:“散文短小,当然也有所谓的布局谋篇,但我以为,作者如确有深刻的感触,不言不快,直抒胸臆即可,是不用过多的构思设想的。”⑭孙犁:《远道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25页。又说:“散文的语言很重要,一篇短文,语言文字不讲求,是成不了家传户诵之作的。”⑮孙犁:《远道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25页。看起来这种观点很素朴,实际上尽是精华。如此领悟,唯一位杰出作家呕心沥血耕耘几十年才能得到。

汪曾祺1988年有感,说:“二三十年来的散文的一个特点,是过分重视抒情。似乎散文可以分为两大类: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即便是非抒情散文中,也多少要有点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称散文。散文的天地本来很广阔,因为强调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围弄得狭窄了……”①汪曾祺:《蒲桥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到了1992年,他觉得散文向传统继承也不够,向国外借鉴也不够,指出:“目前的散文,怀人、忆旧、记游的较多。其实书信、日记、读书笔记乃至交待检查,都可以是很好的散文。”②汪曾祺:《汪曾祺散文随笔选集》,沈阳:沈阳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

汪曾祺批评某个阶段的散文抒情泛滥,这是对的。不过凡文学,尤其是散文,大约无情便不能发轫表达,且无情也不能进行感染。散文之弊,是虚情,抒之遂为肿情。没有什么情,硬抒,必为枯情。有一点情,从而拉开架子,粗颈抒之,必为坼情。汪曾祺主张扩大散文的边界,以实用性文章为散文,怕是散文的歧途。

贾平凹说:“散文是大而化之的,散文是大可随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③贾平凹:《关于散文·〈美文〉发刊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16-118页。又说:“鼓呼大散文的概念,鼓呼扫除浮艳之风,鼓呼弃除陈言旧套,鼓呼散文的现实感、史诗感、真情感,鼓呼真正的散文大家,鼓呼真正属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散文!”④贾平凹:《关于散文·〈美文〉发刊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16-118页。还说:“我们倡导美的文章!”⑤贾平凹:《关于散文·〈美文〉发刊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16-118页。

散文是一种文学形式,基于此,它就不会是一切的文章。反之,它出乎文章,超乎文章,以审美为主,升华为艺术,如莲亭亭玉立于池中央。既然散文是一种文学形式,其必在语言上、结构上和格调上有所追求。一旦随便,散文就难免语言粗糙、结构简陋或格调庸俗,乃至扭捏作态,装腔作势。

大散文这一概念也是容易造成困惑的:它指大题材吗?指大主旨吗?指大篇幅吗?贾平凹并未谨严揭示,也没有准确阐述。若指大的境界,那么小说、诗歌和戏剧也存在大的境界和小的境界的问题。王国维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⑥王国维著、谭汝为校注:《人间词话 人间词》,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贾平凹语焉不详,也不知是否指这种境界。假使是,大的境界的问题就非散文所唯有。这样,他的呐喊尽管费劲,只是不慎地蹬空了。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⑦朱熹集注、顾美华标点:《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5页。贾平凹大约如此,从而不禁让小作家糊涂,也让大作家糊涂。

在艺术上一味追求大,不仅是对审美的误解,也是精神贫困的反映,甚至它还透露了包括自卑情结在内的某种心理缺陷。这样的现象还是比较普遍的,文学、音乐、舞蹈、绘画、书法、雕塑、建筑似乎都热衷于大。

贾平凹倒是唤醒了一些学者,他们的学术尚未做透,做透似乎也希望不大,遂且弄了一些叙事加论理的文章,略无趣味,生硬磕牙,谓之大散文,或曰随笔。以学科之分,固守学科三分地,学者的知识遂不免单调,也狭迫。他们的大散文未褪论证思维,感觉不锋利,不明锐,语言也粗莽且陋鄙。这种大散文像荒原蓬门之妇包饺子,皮厚而馅贫,飨之也难,更是不香。然而贾平凹兴奋,呼其大散文也!大散文门槛低,遂能轻快地入室并坐席。这种大散文若能在艺术上更上一层楼,尤能使语言更生动,更省净,清且细,不亦乐乎!

贾平凹也没有厘清美的文章与大散文的内在关系,也没有具体分析文章之美是什么,当如何表达。他以信件、日记、序跋、碑文、诊断书、鉴定书、演讲稿或导演阐述为大散文,并盛邀这种文章光临版面,便使散文退回至前散文的状态了⑧贾平凹:《关于散文》,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64页。。如此行,也就推翻了先贤对新文学的建设,因为贾平凹这种倡议与实践是在剥损散文的审美性,甚至是在取缔散文。散文究竟追求的是艺术,而不是大,而不是繁,而不是粗。李白诗雄而放,王维诗空而静。李白的诗不是大诗,王维的诗也不是小诗。艺术论其是否美,不论其是否大小。到底什么是大散文?大散文在哪里呢?

散文固有自高的艺术标准,究其本质,当是思想者化的作家的文学形式。散文极具兼容性和包含量,凡信件、日记、序跋、碑文、诊断书、鉴定书、演讲稿或导演阐述的内容,若有审美价值,皆能进入散文。不过贾平凹热烈欢迎的信件、日记、序跋、碑文、诊断书、鉴定书、演讲稿或导演阐述,纵然这些文章显示了才华,有文学的色彩,它们也只能归为实用性文章,而非艺术,而非散文。置其于中国古代散文或前散文之列也是可以的,然而这种散文不是现代文学的散文或新文学的散文。

铁凝说:“散文河里没规矩。”①铁凝:《让我们互相凝视》,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16-217页。铁凝像李广田一样以河水喻散文,不过主张相左。虽然她的观点理论性不强,但意思却颇为清楚。散文写作,应该是有规矩的吧!选材严是规矩,挖掘深也是规矩,修辞诚,更是规矩。她还说:“只写散文的散文家,是孱弱的,苍白无力的。”②铁凝:《让我们互相凝视》,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16-217页。窃以为那些不以直抵真相并敢言真理为大任的作家,其散文才是孱弱的,苍白无力的。若这样做小说、诗歌和戏剧,其作品大约也会孱弱,苍白无力。专务散文的散文家,只要是思想者化了的,其作品便刚劲而壮烈,深厚且高迈。司马迁就是这样的散文家,蒙田、培根和帕斯卡尔都是这样的散文家。他们主攻散文,并以其作品伟大,且不朽。

(三)散文与诗歌兼作者的散文观

刘半农说:“所谓散文,亦文学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③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3号。言简意赅,一针见血,认为散文并非普通的文章,其属于艺术,是文学形式之一种。

徐迟说:“我们必须具有狭义的与广义的散文的两种概念……”④徐迟:《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4-16页。又说:“抒情散文,实际上是一种狭义的散文。”⑤徐迟:《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4-16页。散文是一种文学形式,若有两种散文,至少就有一种不是文学。散文皆以情而生,世有专抒其情之散文吗?

余光中说:“散文分狭义与广义二类。狭义的散文指个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篇幅较短,取材较狭,分量较轻。广义的散文天地宏阔,凡韵文不到之处,都是它的领土,论题材则千汇万状,不胜枚举……”⑥余光中:《余光中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5页。他指出,广义的散文具六个功能:抒情、说理、表意、叙事、写景和状物⑦余光中:《余光中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5页。。余光中和徐迟的观点相近,也把散文与文章搅到一个锅里了。也许他并未洞察散文以审美为本质,非艺术便不是散文。他以小品文为散文,其意思固然不错,不过以小品文为狭义的散文就未必对了。小品文或小品,辖于散文,是散文之一种,可惜余光中尚未注意到这一点。

(四)散文与学术兼作者的散文观

朱光潜说:“……凡是篇幅较短,性质不甚严重,起于一时兴会的文字似乎都属于小品文,所以书信游记书序语录以至于杂感都包括在内。”⑧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书信、游记、书序和语录,凡这种体制的文章,即使有文学的成分,也属于实用性文章,非散文也。

胡梦华说:“絮语散文是什么?看了这‘絮语’二字,就不难想象而可知了。这种散文不是长篇阔论的逻辑的或理解的文章,乃如家常絮语,用清逸冷隽的笔法所写出来的零碎感想文章。”⑨胡梦华、吴淑贞:《表现的鉴赏》,上海:现代书局1928年版,第42页。胡梦华也像李广田一样,指出了散文的姿态:絮语一般家常,有感想,去俗气,然而不摆其训导的架子。

林非说:“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景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主观感情的表现中间,它主要是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①林非:《林非论散文》,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又说:“从散文的不同的功用,大体上可以区分为议论性的、叙事性的和抒情性的这三个种类。”②林非:《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这样的理解颇具学理,对其精华当含而咀之。不过艺术精湛的作品是浑融的,似乎不必以议论性、叙事性和抒情性区分散文吧!

肖云儒强调散文忌散,又表示散文贵散,他说:“形散神不散。”③肖云儒:《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33-34页。他认为神不散就是中心明确,紧凑集中④肖云儒:《笔谈散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33-34页。。

肖云儒这一观点影响甚大,几十年以来,直到现在,一些老师,不限于老师,一些学生,不限于学生,或教授散文写作,或学习写作散文,多以形散神不散为公式。

形散神不散之本质,在于以写作技法混充了散文理论,以形与神的关系,包举了散文的本质。

实际上散文写作跟小说、诗歌和戏剧之写作一样,皆是一种复杂的精神活动。没有格外细致的观察,没有格外丰富的体验,没有格外特别的感受,没有格外活跃的思维,没有格外准确而生动的语言,便会丧失创造性,流于平庸和肤浅。

散文写作,并非简单的形与神的问题。当然,任何文学,包括散文写作,也不拒绝技法。肖云儒仿佛用了幻术或魔法似的,变散文的复杂问题为形与神的简单问题:神是主,形是仆,万千之仆,为唯一之神服务。神是散文的中心,形遂围绕中心,烘托中心,证明中心,或歌颂中心。

借助一个轻松的诡辩,肖云儒就顺利地偷换了概念。他的散文观之所以会瞒天过海,渐成公式,且蔚然成风,流行于九州,主要原因是整个社会缺乏推理的教育,不知逻辑学。

肖云儒提出这种散文观,并非自觉。不过这种散文观之所以应运而生,似乎也有合适它的文化背景。

肖云儒的散文观,不仅规避了散文写作的复杂性,也规避了散文写作的艰难性,从而忽略了作家需要细致的观察,轻慢了作家需要丰富的体验,漠视了作家需要独特的感受,藐视了作家需要活跃的思维,轻视了作家需要准确而生动的语言,将散文写作视作一个易成且速成的公式。它方便杀青,仿佛三个一相加等于三一样浅显,且易于突出毫无悬念的主旨。作品本当千姿百态,一人一个面目,甚至每一个人的每一篇作品也当呈现殊异的面目。然而散文写作一旦用了公式,作品从公式钻出来,其面目便会模糊,甚至万千人一个面目了。

为了立论分裂形与神,也非妥当,因为形与神原是一个整体。神蕴含于形,形涵盖着神。纵然要分裂,形与神的关系也仅仅处于写作技法的层级。形与神的关系,并不是散文理论的全部,也不是散文理论的绝顶。散文写作若以形与神表达,起码也有三种:可以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形聚神聚,还可以形散神散。

形与神的关系也不是散文之专属,它在别的文学的写作中也会发生,甚至还会发生在文学之外的艺术创造中。形散神不散之论,也是早就有之。袁昶,清臣,亦学者。其曰:“散人而有日记,散而不散也;
日记而归之散,人不散而散也。散者法道,道者运自然;
不散者法仁与义,仁与义合而成德也。是谓术散智不散,形散神不散。”⑤袁昶著、朱之梅整理:《袁昶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丁帆说:“……我十分赞同‘大散文’观念,我们的散文不乏风花雪月的美文小品,但是我们缺乏气势如虹、博大精深的恢弘大气的美文,这些审美元素不仅仅是长篇小说可以完成的,经过这些年的创作实验,已经足以证明‘大散文’承担起长篇巨制的广阔内容和审美形态的能力。”①丁帆、杨辉:《文学史的视界——丁帆教授访谈》,《美文(上半月)》,2014年第4期。

丁帆所论十分隆盛,可惜他并未指出这样一种尚未产生的大散文是一篇大散文,还是一个人的大散文,还是大散文的一部书,还是大散文的多部书,所以其主张既不明,也不定。姑且认为气势如虹、博大精深和恢弘大气是大散文的审美元素,然而这如何才能做到呢!贾平凹做,还是丁帆做?贾平凹以其昏昏,未能使人昭昭,丁帆赞同,且十分赞同,也就止于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

陈思和说:“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学精神,它解构一切文学上的清规戒律、条条框框。”②陈思和:《关于散文》,《散文选刊》1999年第9期。

长期以来,散文的边界就不清。散文仿佛是一个广场,文章有那么一点文学的元素,就踱进去了。若再解构,继续删减散文的艺术,那么散文的广场便会拓展为散文的旷野,不踱也能进去吧!如此,散文还是一种文学形式吗?它与小说、诗歌和戏剧还能并肩吗?应该根据散文的本质和特点,划其范围,不属于散文的文章,就摒之于散文的殿堂以外才对。至若自由的文学精神,也并非散文所独具。除散文之外,小说、诗歌和戏剧都当具自由的文学精神。显然,陈思和之论也不贴散文的心。

南帆说:“事实上,散文的文体不拘一格,它的边界完全撤除……散文的首要特征是无特征。”③古耜:《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光明日报》2014年3月17日第13版。又说:“水无定型,文无定法。这一切无不指向散文的基本精神——挣脱文类的归约而纵横自如。”④古耜:《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光明日报》2014年3月17日第13版。

任何一种文学形式,都有区别于其它文学形式的特点,由此,这一文学形式的边界也就产生了。小说、诗歌和戏剧是如此,散文也是如此。散文不能没有边界,散文的边界也是存在的。声韵,散文可以不要,对偶,散文可以不要,但散文却不可以光其五体,所以衣服要穿,且拒绝凑合着穿。人不能由于自己没有感知到或没有寻找到,就认为散文不存在边界,进而嚷一嗓子:“撤除!”水在地上,型由岸定。水不能放肆地立起来,任性地蹲下去,或振翮飞天。文无定法,然而文是有大法的。非驴非马,不成样子。

王兆胜说:“散文是开放包容的‘心散’的文体。它以真挚的情感、平实的文风、自由的心态、自律的表达反映外在世界和映照内心,在书写真善美爱的同时,塑造自我人格和提升精神境界。散文是作家与世界、读者以及自我进行的心灵对话,是融知识、思想、智慧于一炉的人生艺术。”⑤王兆胜:《散文的文体价值及其魅力》,《名作欣赏》2022年第22期。毕竟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王兆胜所论,可资散文之写作。

张莉认为一种新的女性散文美学正在生成,她说:“首先,新的女性散文美学首先指的是固有的女性散文写作风格和样态正在被打破,随笔体及心情文字只是女性散文写作的一种形式,这些作品散见于公众号里,拥有大量普通读者。另一方面,当代散文作家们也在尝试将更多的表现形式引入散文写作中,比如内心独白、纪实、戏剧化、蒙太奇手法等。”⑥张莉主编:《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序言》,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年版,第12页。又指出新的女性散文写作有两种趋向,一种趋向是对内心隐秘的持续开掘,一种趋向是对边地或边疆视野的表达⑦张莉主编:《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序言》,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年版,第12页。。这种看法不失现代性,唯赖某种文化的支持。新的女性散文写作是否前途光明,也还存在着水土服不服的问题。

(五)散文研究专家的散文观

所谓散文研究专家,指其研究领域拘于文学,且在文学的陇亩里垦了一块田,标记为散文,从而专事研究。

佘树森说:“作者凭自己之灵感和智慧,将自己之亲感至诚,奇思妙想,托任何的题材,取随意之形式,自由灵活地抒写,而且写得那么率真,那么亲切,那么优美,那么有味,这却是唯独散文才具有的妙处。”①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这是一位慎肃而邃密的学者,对散文艺术,他有长期的琢磨和推敲,其论大有价值。

刘锡庆说:“以第一人称的写法和真实、自由笔墨,用来抒发感情、表现个性、裸露心灵的艺术性短文,即谓之散文。”②尧山壁、朱梦夕主编:《烛窗心影——〈散文百家〉精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72-680页。他批评了贾平凹大散文的主张:“我认为现代散文最急迫的问题是更新观念,净化文体,使散文从此走上通衢大道!”③尧山壁、朱梦夕主编:《烛窗心影——〈散文百家〉精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72-680页。刘锡庆的探索大有意义,其卓识具拨乱反正之力,也是散文发展的希望。

吴周文说:“散文所叙写的,是以自我的主观世界去拥抱、观照客观世界,是以作者自我的眼光和经验去看世界——作品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悟。”④吴周文:《文体自我性:散文家个人的生命形式》,《天津社会科学》2022年3期。又说:“实际上,散文伦理证明,一切的散文都是表现个体生命意识和痕迹的,但只有自觉地用生命写作的散文作家,才可能成为优秀的散文家。”⑤吴周文:《文体自我性:散文家个人的生命形式》,《天津社会科学》2022年3期。

吴周文竭力表达了对散文的理解,然而他的观点不幸地沦陷在表达的过程之中了。定语的反复使用,反倒让自己的意思又含糊,又邋遢。也许吴周文对散文写作就没有深刻的体验和感受,散文视野也小,遂不能产生理性认识。总之,观点貌似堂皇,明察便觉憔悴且支离。

陈剑晖说:“散文是一种融记叙、抒情、议论为一体,集多种文学形式于一炉的文学样式。它以广阔的取材、多样的形式,自由自在的优美散体文句,以及富于形象性、情感性、想象性和趣味性的表达,诗性地表现了人的个体生存状态和人类的文明程度。它是人类精神和心灵的一种实现方式。”⑥陈剑晖:《中国散文理论存在的问题及其跨越》,《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陈剑晖所论并无不妥,仿佛宣告木向上长,水向下淌一样,是人尽皆知的常识。问题是,他并没有指明散文的本质及特点。既然散文也是文学的一种形式,那么它与小说、诗歌和戏剧就必有共性,这不难发现。陈剑晖所论虽然是散文,但他的意思却相当于通义,给散文用得上,给小说、诗歌和戏剧也用得上。若从他的表达中抽出散文,换上诗歌,或换上小说,或换上戏剧,这种表达也是合适的,如此,算什么呢?对散文的个性,他也是语而不破。散文是人类精神和心灵的一种实现方式,这种判断确切吗?即使后退一步,聊尔认同他这种判断,可否请教一下:小说、诗歌和戏剧难道不是人类精神和心灵的一种实现方式吗?陈剑晖的观点空洞了一点。至于记叙、抒情和议论之言,更是老调。

爬梳到这里,一些问题便冒出来了。

20世纪上半叶的散文观,虽然是草创,但其见解却激荡着对艺术的强烈追求。20世纪下半叶以降,散文观不免变乱了,且不利散文的发展。散文家的散文观比文学兼作者的高,不比散文与学术兼作者的巧,也不比散文与学术兼作者的拙。其各有所长,且能给散文写作以助益。散文研究专家的散文观固然头头是道,也能丝丝入扣,不过它只是繁衍于环内的一套言辞习惯,未必能支持散文之写作。

我以为,散文是兼容审美性、情感表现、智慧之光和人格意象于一体的文学形式,其格调是至诚的。它可以从容地叙述、抒情和议论,并以彼此杂糅为妙。散文基于作家自己非凡的体验和感受,言必出心,语能跨俗。

审美性在彰显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一样,都是文学,都是艺术,且独有一种温厚的感染力。审美性也在强调散文有边界,有法度,并非除了小说、诗歌和戏剧之外的文章尽为散文。

实用性文章,包括序跋、日记、致辞、讲话一类,皆不算散文,虽然这些文章不乏风流,也不乏文学的颗粒;
新闻性文章,包括特写、通讯、人物专访一类,也不算散文;
知识性文章,不管是介绍埃及的金字塔还是介绍殷商的青铜器,且不管介绍得多么精确和周全,皆不是散文;
求索性文章,包括笛卡尔、黑格尔、福柯、朱熹或王阳明的文章,也不是散文。叔本华和尼采也是哲学家,不过他们的一些求索性文章富于质感,其能不能归为散文,也未可知。一般的游记和杂文,若算散文,也就勉强了。

散文的标准苛刻吗?不苛刻。实际上进入散文的殿堂并不艰辛,其凭证是,作品能激起美的体验和感受,并使灵魂欣喜、净化并崇高。

情感表现指作家要在作品中流露情感,情感尽管是作家自己的,个人的,不过它也应该是社会的,从而为人类代言。或曰小说、诗歌和戏剧也有情感表现,不过唯散文的情感表现是充盈性的,整体性的,且是真实性的。

智慧之光指作家一种卓越的见地,如列星似的撒满作品,且无处不是暖亮。即使忧郁,心亦舒服。小说和戏剧会以故事解惑,让人聪明,诗歌也能打开久锈之锁,并以格言或信条教人醒悟。不过所谓艺术的哲学,大约特别接近于散文吧,因为究其底里,散文既是哲学的,又是艺术的。散文提供的,是对荣辱以至生死的发现,而不是对生活的简单印象,是对生存系统的发现,而不是对世界的肤浅印象。散文写作,是作家的思想者化的写作。一篇散文,其起初的句子如朝阳,结束的句子如夕阳,从头至尾,都要披着智慧之光。

人格意象指作家无意间散发出的,灌注或渗透于作品之中且具感化和熏染作用的某种气息、节奏和能量。人格意象源于作家的性情、良知、趣味和善恶之念的闪烁及善终于平息了恶。作家的理想人格,也会养成人格意象。若至人、神人、圣人或超人过于渺远,只能向往,但贤人和义人却是平素能做的。总之,人格意象是写作过程中的一种精神的运行和荡漾。语调的抑扬,语速的快慢,语流的潺湍,乃至句子之长短,皆会产生人格意象。或曰小说、诗歌和戏剧也有人格意象,不过唯散文的人格意象是明显的,清晰的,浮雕一般,且是可以传导的。

审美性、情感表现、智慧之光和人格意象体现了散文的本质。这一点非常重要,相当于决定之论。

别的文学形式都有细分,这是必要的。缘此考量,并为使内容和形式尽可能地平衡且和谐,以臻于艺术的极致,似乎可以分散文为小品、随笔和纪事。

小品是一种短小而隽永的散文形式。小品初为佛经的节本,是相对于佛经的大言的。中国古代散文里,凡序、记、说、书、赞及传,大约都是小品。这些都是新文化以前的文章,为前散文,不过其艺术上精深的造诣,今人应该有效继承。欧洲,包括英国的小品很是兴盛,其艺术上的表达也可以积极借鉴。小品出于灵感,是情之所颤,遂生动,活泼,圆润,韵味十足。小品也称小品文,要的是小,靠的是厚味。

随笔是一种舒缓且风度翩翩的散文形式。随笔靠丰富的学识,尤需熟悉历史。它适合见解的表达,而见解则是求索的结晶。随笔以思想性取胜,但它却不一定要循于逻辑,更忌教训。它得体的方法是夹叙夹议,不过事当典型,论必精粹。在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随笔都很繁荣,蒙田和培根都是随笔的高手。随笔过短就会单薄,然而过长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纪事是一种对历史上或现实中的重要人物、重要事件、重要经历及作家自己的重要精神活动进行叙述的散文形式。宋濂曰:“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①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6页。纪事接近生活,然而仅仅描绘生活是不够的。用纪事,不用记事,道理也在这里。凡是对作家自己产生了影响,乃至震荡了灵魂,且悲喜与苦乐如泉涌,这样的事皆可以用纪事表达。纪事当有价值判断,有取舍意识,也要有怀疑态度。纪事在语言上颇为考究,语言应该有浸润感和流泻感。唯滴沥着情绪和幽思的语言,才会避免僵化。纪事的篇幅长了,也有审美疲劳的问题,不过短了也便难以厚重。

散文是发展的,且极有活力。散文还会衍生新的形式,小品、随笔和纪事,并没有穷尽其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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