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抚摸,却不肯轻易绕过] 绕过

   大约十多年前,读过蓝燕飞的一些散文短章。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再看到她的作品。近几年,她的创作好像是在铜鼓山里萦回不止的溪流,突然涓涓不断地汇入了江西散文的江河里。
   ――带着在山涧里孕育的力量,带着与岩石碰撞出来的浪花,跳跃在与江河遭遇的交汇口。
   我惊奇地凝视着这股溪流。
   它是有色彩的。一些落红,揣着淡淡的愁绪;一些残叶,怀着深深的眷顾;或许还有各色的野果,带着它们各自涩涩的滋味。那些野果,好像都来自一个叫铺里的地方。
   它是有气息的。偏僻的山里所有的一切气息。山野的气息。偏僻的气息。殊不知,偏僻的气息也许跟历史勾连得更为紧密,偏僻可能就是某一段历史的温床,可能就是某一群人命运的转折点或终点。所以,偏僻的气息中不免氤氲着历史和命运的气息。
   它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产生于打量日常生活、平凡人生的瞬间,就像推拿,揉着揉着,不经意间,指向生命的痛处,命运的穴位。或者,就像抚摸。像涧水,不仅映照着谷壑里的叶影光斑,也抚摸着那些被水磨蚀、变得滑溜溜、甚至布满青苔的石头。
   推拿、抚摸或者拍打,却不肯轻易绕过。在我看来,这是蓝燕飞散文最重要的特点。
   铺里那地方,连接着历史。历史对于作者,不过是孩提时代的往事。一个女孩眼里的世界能有什么呢?山上的竹木和花草,溪边的果树和蜻蜓,泛着冷光的青石街,幽深狭长的木板房,再就是凉亭、茶坊、油坊、铁匠铺、裁缝铺、剃头铺、南杂山货铺、油货铺、中药铺以及穿梭其中的人。
   作者不肯绕过的,竟是散落在记忆之河中那些布满命运刻痕的生命。也许生命是柔软的,但是,生命的背后却是坚硬的生活、时代和无常的命运。她没有绕过,而是在记忆、传说乃至想象中抚摸着那些坚硬。
   如《狮子桥》。茶叶原本的清香和制茶的焦香混杂在一起,浓郁而悠远,关于它的怀想,该是唇齿留香吧?然而,蓝燕飞想到两个人。人是山涧里的石头,人让流水陡然沉重起来。讨了两个老婆、死了老婆一双的唢呐好手,在唢呐依旧嘹亮之时,在一次乡村葬礼中突然死去。“他本来是去送别人的,用唢呐热热闹闹的送一程”,然而他把自己也一并送走了。茶香糅合了乐声,该是什么滋味?
   如《表兄》。对表兄一大家艰辛生活和命运遭际的叙说,渗透了作者的同情和无奈。这是一种抚摸吧?然而,仅仅如此是不够的。我看到涧水拍打岩石激起的浪花:“‘到某地做事’的二表兄一般是去给别人看坟的。乡间的希望多半是寄托在祖坟上的,祖坟冒了青烟,自然家道兴旺。也因此,清明这天,二表兄格外的忙,他手执罗盘,行走在起伏的山岭与纵横的阡陌,神色庄重,似乎真的担当了什么拯救的重任。”风水和神色、心愿和现实,也不知孰荒诞孰神圣。
   如《仕中》。“手艺人里的鳏夫比例远比苦做苦熬的庄稼人大”,而游方裁缝仕中之所以没为自己挣下一个媳妇,是因为他喜欢搂女人的腰,“一把软尺蛇一般在那个峡谷地带游走滑行,看上去他的手也一直在摸索、摩挲”。偏偏,他做的衣裳,“腰收得特别妥帖,正所谓加一分过肥,减一分过瘦,它呈现的葫芦的美好的曲线,让一个个新娘光彩夺目”。没想到,技艺可以成就人生,也可能撕碎甚至毁灭人生。
   作者回望往事、关注底层的目光,果然像一双推拿的手,拿捏到了生活在最底层的那些生命的痛处。我注意到,在蓝燕飞忆念着的铺里,在流逝的生活中,不少人物的生活命运都带着某个特定时代的烙痕。她娓娓叙说着铺里的人事、物事,总是忍不住要信手拈来某些生命之惑、命运之谜,对着旧日时光端详一番。人生的苦涩,在她手里就像一片褪色的毛羽,既轻盈,又沉重。轻盈,是指她言说的方式,笔墨在漫不经心的叙事状物之间,突然传达出了命运的某些信息;沉重,是指那些命运信息总是带着况味人生的苦涩,有的差不多就是对历史的叩问了。
   如《岐黄》,祖父的历史萦绕在两把檀香扇、一堆泛黄的书籍之中,有个败家的三弟,居然成为他的人生大幸:“老婆子,没有老三,你今天早成了地主婆,要去跪台角的。”如《逆光》,作为乡野小知识分子的外祖父,其命运遭际已成为不能破解的谜,“他为了什么舍弃悬壶济世的坦道,而挎上那冷森森的铁枪,走上一条崎岖的险途?他没有得着一丝一毫的利益,他甚至差点把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丢了。”再如《魔咒》,那个送走新婚丈夫的女人,做的鞋堆成了“一座死山”,20年后,盼回的却是“一本血一样红的证书”。“学君叫我不要有不良之心,我就没有不良之心。”魔咒般的一句话,却成了她毕生恪守的爱情宣言。
   因为偏僻,铺里生长革命,也移植着被革命的人生。于是,在蓝燕飞笔下,出现了曾立誓要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女性(《天地一沙鸥》),为了找点事干想到了养驴的下放汉子(《卫生院》),以及上海知青等等外来人口。他们与祖父外祖父们的生活命运一样,都紧紧勾连着逝去的时代。通过人的命运,作者在偏僻中窥见了更大的世界,更深的历史。因此,作者追忆的铺里,其实是一个与社会声息相通的气场;因此,我以为,蓝燕飞散文中的偏僻气息总是氤氲着历史和命运的气息。
   是的,蓝燕飞的散文关注的是底层生活,普通人的命运遭际。虽然,这个集子里也收入了不少自语般诉说自我心绪和思考的作品,但是,我觉得,最优秀的篇什仍是那些满怀生命悲悯、体察平凡人生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有一种深切的痛,牵扯人心的痛。或者,如推拿吧,拿捏到某个穴位上,那痛放射开来。
   那种痛来自生命的尴尬。丈夫不能生养,为了家族的传承,一家人陷入尴尬而屈辱的境地(《命若琴弦》);那种痛来自生活的意外。祖父“一个盹就打掉了两个孙子”,而“他们救赎的方式就是成为一个疯子。多么简单又多么残忍”(《午后》)。那种痛来自生活的必然。洋油贸里的女主人,就像衰败的洋油贸,“老迈得只剩一口气,她的丈夫与女儿带走了昔日繁华,只留下无穷无尽的凄凉”(《洋油贸里的女人们》)。那种痛来自人生的无奈。一个染匠用几十年光阴,走过无数的村庄,“他的小姐或许在某一处,在某一扇陈旧而强硬的门后,又或者他的小姐已经成了一株野草”(《最后一个染匠》)……
   我把散文的细节分作情感性、情绪性和情节性三种。在蓝燕飞的散文里,这三类细节纠结缠绕,云集密布,而且,她在叙事之前,喜好营造浓重的情绪氛围。这是她写作个性所在,也是不足所在,正如她自己所言,“文字有时非常让人绝望,它像一个幽灵,无时无刻不徘徊在你身边,它更像一根力道十足的老藤,缠着你,越来越紧,让你缓不过气,直到你吐出如鲠于喉的一些话”(《昨日的悲伤》)。因而,读她的散文有些紧张感,如能张弛有度最好。
   不过,她对生命的深切悲悯,应该会打动众多的心灵。因为她道破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精神现实:“那些生命就这样走了。没有人记下这些生命离开的确切的时间。没有人记下他们在朝向世界末日进程中的挣扎与呐喊,没有人记下他们难以忍受的恐惧。”(《杜拉斯的一个下午抑或暗处的生命》)
   于是,“我们牵挂辽远的村庄、河流、森林,大地。我们用文字抚摩着它们的柔软与坚硬,温情与疼痛。”
   于是,作者把她的集子命名为《暗处的生命》。
  
  责任编辑:陈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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